王東東
杜涯的還鄉并非只是一個詩意意象或詩學傾向,而且還是一種身體力行的實踐,這就如陶淵明的歸隱一樣,不僅僅是一種詩意上的虛構,而是有個人的親證和歷史的見證,陶淵明有時需要投入辛苦的體力勞動當中,而杜涯在漂泊了這些年之后—包括在北京的漂泊—終于返回河南并安然于一個人的返鄉的命運。命運本身也包含著危機和轉機,但最終呈現為一種善,因而返鄉其實還意味著對于惡的抵制:故鄉,在這個意義上呈現為一種心靈的烏托邦,因為存在于個體的心靈而非國家或社會領域,因而這個烏托邦是真實的;就好像一個人的童年一樣真實。
海子說,他痛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然而他并未多加解釋,依我的理解,這種“文人氣”可能是“感傷氣”或“官僚氣”,二者都妨礙悲劇主體進入生命的真實。海子所要求的正是詩人的悲劇主體。現代讀書人總認為,海德格爾的還鄉和陶淵明的歸隱相去甚遠—他們幼稚地、想當然地認為,海子既然喜歡荷爾德林,就不應該喜歡陶淵明—但實際上,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并未有我們想象得那樣遙遠。陶淵明難道就沒有呈現一種生命的真實?當然,我并非要將杜涯比附為陶淵明,我甚至也無意用還鄉的詩學來涵蓋杜涯。還鄉只是一個開始,或者說,是一個進入我們所要討論的主題的開始,但不經由還鄉,當代詩學中的精神主題的確很難開啟,因為精神只能以精神來討論,要么只能通過其它事物迂回曲折地接近。
然而,還鄉的主題并沒有那么輕松容易,除了要超越通常的感傷,它還需要入世的經驗,而不僅僅是流浪。而對于杜涯來說,還鄉的主題之能成立,還在于她從中體驗到了(宇宙)自然和倫理的原則,也就是天命抑或天命的喪失,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當代中國農村的凋敝和衰敗的大背景下,因而其意義格外重大。在杜涯贈答詩人周偉馳的《悲傷》一詩中,可以看到杜涯的自省:“為什么在我的詩中有太多的悲傷?/這個問題我也曾思量”,她如是分析:
我發現我的心上有個空洞
那缺失的一塊,啊,它留在了我來時的故鄉
杜涯接著發出了返鄉的誓愿:“現在,我這就向故鄉出發/去修復我的心洞,我的永痛”,這首詩的意象也許并不奪人,但卻以音樂性取勝,仿佛那是精神的音樂性:當詩人吟詠悲傷時,這悲傷也發生了質變,而呈現為一種精神啟示。問題的關鍵是,詩歌揭示了現代人還鄉的命運,還鄉本身即意味著想要去抵御或治療現代人的浪漫主義病癥,或曰“心洞”。“而當我回到我的故鄉,當我回到我的故鄉/—我就會忘記此世此在,不再回首,不再悲傷……”杜涯這首詩的結尾貌似普通,實則含有一種可貴的哲理。在這首詩中也包含著杜涯對感傷的抵制和扭轉,如何從感傷中回到一種詩人感受的明朗,感受的靈活性、積極和主動,一種開放的民胞物與的感情,甚至一種對宇宙作為人類家園的廣闊而又親密的體認,否則一個人會永遠深陷于失根的感傷情緒。這也就是還鄉的難度:它并非只是在大陸表面的水平運動,而還是一種精神的垂直運動。否則我們無法理解為何在還鄉途中,杜涯的目光總是朝向那些高處的事物,她一遍遍地去書寫:樹叢、蟬、朝霞、白楊樹、天空、星、星空……仿佛只是為了表明還鄉并非是向下,或向著世俗、腐殖層和死亡,而是向上,向著信仰、幸福和希望。正是由于這個向上的視角,杜涯可以讓她置身的平原景色—哪怕是再普通不過的樹叢—再次煥發出生機,她甚至發展出一種移步換景的散步主題,也可以說是一種漫步的藝術,但是這種漫步卻猶如天梯將她接引到神秘的光輝中:
我仍會睡眠,勞作,走動,然后望向樹叢
我承認:一年一年,我認出了神的面容
在樹叢之上,我認出了宇宙那深邃之處的光
——《樹叢》
這種神秘的啟示與對生活的憬悟結合在一起,如影隨形:“我知道樹林中有著長久的寧靜,溫暖也充滿、彌漫,/但生活在我身后也同樣嚴肅,它警告:轉向我的寬廣。”(《雨中樹林》)然而,最為奇異的是這樣兩行詩:“下午我去散步,沿著云朵的邊緣/我知道農婦們在屋頂上晾曬食糧”(《第二年》),“沿著云朵的邊緣”充分暴露了杜涯向上傾斜的目光。在更多的時候,她更將星空認作了故鄉,抑或說,星空成為了故鄉的隱喻。《發現》中黃昏升起的一顆白星使我相信了“源頭,溫暖,故鄉”從未喪失,“就在那里保存,貯藏”,而《星夜曲》卻指認群星“帶走了我們的不朽之鄉”,于是我只好矚目于一顆保留希望的星星。《星夜曲》和《發現》恰好構成了對稱。這樣的詩行比比皆是:
只有宇宙的光亮還不曾消逝
在日落的地方,它橫亙千里
閃耀:那故鄉的影像
——《黃昏》
眼前的黃昏以及過去的
??每一個消逝了的黃昏
都是安慰,存在:星星和故鄉
現在,我將無言地回到我的蒼茫
——《夕歌》
一年一年,落日是無法治愈的鄉愁
——《落日》
可以說,星空—故鄉的隱喻結構,也構成了杜涯最為基本的認知圖景。然而,在星空與故鄉之間也有著張力,簡單地說,返鄉意味著一種倫理感應和召喚,一種對教化的執著,對完美道德世界的回歸,而對星空的仰望則使杜涯進一步接近一種宗教精神—按照馮友蘭的說法,如果說中國人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信仰,但卻到底還是有一種宗教精神——在杜涯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宗教精神的涌現:
而多少次,我走在故鄉的曠野上
天空高懸,仿佛青蓋
我望向它,它也向我低垂
憂悵中,我仿佛看到了那至愛者,他慈悲眷憐的目光
——《八月之光》
而在遙遠的高山之巔
靜和的風又在緩緩流散
在那廣闊無聲的湛藍里
至愛者在將純粹和光明創造
他已獲得無上的光榮的居住
像一個家鄉,他獨坐在廣闊里
在曾經過往的春天和秋天
我這孤單的聲音曾向他傾訴
——《憂歌》
此時至愛者還沒有名字。至愛者的目光來自頭頂的星空,它低垂著,正好看到大地上的家鄉,至愛者低垂的目光和詩人仰望的目光交匯之處,正好是啟示、圓滿和至福產生的地方:就如我心中的道德律一般屬于先驗領域。在《第二年》中,杜涯終于吐露了至愛者的名字,人格神終于在杜涯的詩中迸現:
星期天,她們聚集在禮拜堂里祈禱:
主啊,請給我一個安寧的晚年。
屋外,成批的樹葉正悄然枯黃
每個下午它們篩落:在屋頂和遠處的路上
——《第二年》
她們即是那些在屋頂上晾曬食糧的農婦。而杜涯終于喚出了她的名字,然而,這畢竟是個極端的例子。在這首詩后面,杜涯有一個注解:“我因輕度心肌缺血,而在故鄉休養了兩年時間。”我們也許可以猜想,在杜涯這些詩的背后發生了一場精神變異,或者一場精神的奇異體驗,而令我們真正驚訝的是,這個精神事件同時發生于廣闊但是衰敗的中國鄉村,后者浸透了苦難和不祥的滋味;但正因為如此,在另一方面,也可以將杜涯的輕聲呼喚理解為一種頌禱,一種化不祥為吉祥的努力:我們所談論的這一切當然早已超越個人層面。在這里,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猜想,對西方基督教信仰的無意或大規模的接觸(就如在中國農村一樣),也可以接引中國人并燭照中國人心靈中的宗教精神。而這一宗教精神,就如屈原的天問一樣,構成了中國詩歌的超越視鏡,至少是其精神光譜中最外緣的部分。在《遠方之光》中杜涯也不斷發出天問:
群星也告別了大地,遠離了人類。這太久遠
群星帶走了我們的不朽之鄉。我們終得凋謝
空闊寂寥的天穹。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一切又是如何快速地向著浩瀚星空墜落!
——《遠方之光》
而最終,通過其星際迷航般的還鄉書寫,杜涯達成了一種古典性的抒情:
現在,且讓我在星空下暫做耽留、優游、悵望
然后再次轉向那天邊的星光,我知道:除了我在
星空下的漫漫的趕路,沒有什么能使我到達那彼在永恒
——《致星空》
這種古典性的抒情具有一種剛健的精神,因為它包含了一種(宇宙)自然與倫理意識,就如《易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必須明白,古典性,或曰古典詩歌的品質,發生于一個農業文明的自然時間觀里。因而這種精神的剛健同時意味著一種時間的康健,后者存在于自然世界、時間和季節的循環里,而現代詩人則難以滿足于此。憑借著這種時間的康健,杜涯還是隱約寫出了中國農村的生機,這尤其讓杜涯和那種頹廢的“遺老型”的風格區分了開來,即使我們懷疑來自時間的救贖能夠排出全部現代性的毒素。縱然如此,我們也必須承認中國人的心靈具有一種奇妙的平衡能力,中國人的詩歌也是如此。圣徒一般,杜涯的詩篇里浸透了悲憫,但同時發出頌禱。即使她從未寫到過霧霾,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既然她明白故鄉的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忍受。
鄉親啊—
當你們被世俗的鞭子無辜抽打
我和你們站在一起
——《漫步》
大地豐腴、平坦、延展
—風的家鄉,永恒的時間
而這里有著一切:勞動,詩篇
生活的壯麗,芬芳,與昂揚
——《譬如》
而杜涯必須一再寫到風。風:時間的康健。于是在杜涯的詩歌中絕不止有悲傷,還有精神的剛健與昂揚。與其說杜涯需要的是鄉村,不如說她需要風:題材本身不再重要,關鍵是精神的飛翔。《落日》《八月之光》《致星空》《遠方之光》是杜涯這個階段詩歌的巔峰之作,它們利用了農村和自然環境,但它們并非如它們的反面“城市詩歌”一般屬于一個詩歌類型,而更多屬于一種稀缺的精神向度,正如星空—故鄉隱喻結構中的認識論圖景:這也許是杜涯詩歌在當代詩歌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