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在著名的北京六郎莊住過將近一年時間,當(dāng)時的一些情景,至今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諸如房客、房東、鄰家小孩等各色人等的小故事。
曾被戲稱為“中關(guān)村宿舍”的六郎莊,顯得和北京之名甚至中關(guān)村之名格格不入,但作為一種活生生的現(xiàn)實,從某些意義上來說卻永遠(yuǎn)無法摒棄。六郎莊如今已被拆遷,但它不會消失,而是更名換姓,改頭換面,以別的形式存在于另外的地方。
邂逅
第一次去六郎莊是2008年9月底,那天下著小雨。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低矮小房子的屋檐上噼里啪啦滴著水,水匯成一片,流淌在小巷子的每一個低洼處,讓我們不得不不斷地拐彎,左蹦右跳,前躲后閃,同時還要注意小巷子兩邊墻壁上、電線桿子上的招租廣告。
忽然,一家門口閃出一個中年婦女,慢吞吞地用仿佛舌頭打了卷兒的北京話說:“你們是不是要租房子啊?看看我這個,我正打掃呢,地板我都用84消毒液消過毒了?!?/p>
那是一個簡陋的微型四合院,幾間平房,進了朝東的永遠(yuǎn)只開著一扇的院門,正對的是正房,房東一家住,左邊是窄小的廚房兼燒暖氣的鍋爐房,右邊是要出租的房子,大約十二三平米。房子很老了,刷白的墻壁上滲著不均勻的暗黑,一張挺大的雙人木板床,一張桌子,兩個柜子,都很舊。院子很狹窄,約五六平米,靠墻堆放著幾棵大白菜、幾根大蔥、去年沒燒完的蜂窩煤以及幾雙舊鞋子。
600塊一個月,比我和愛人的上一家出租屋便宜將近300塊,就這么定了。一個星期后,我們就從遙遠(yuǎn)的石景山古城搬到了這里。從搬來的第一天起,女房東就告訴我們,不許使用他們的廚房,我們可以在房間里做飯,但是不能炒菜,理由是:“自己的房子,都要很愛惜的,炒菜有油煙,白墻都給熏黑了,燈也會熏黑?!焙髞硭€特意建議,“你們啊,要是沒事就別在屋子里開燈,或者買個小臺燈也成,那樣省電。頂燈不少錢呢,老開著容易燒壞?!?/p>
房東兩口子之前都在公交公司上班,老公當(dāng)司機,老婆當(dāng)售票員,現(xiàn)在退休了,老公在公交公司看車,老婆在家當(dāng)全職包租婆一一除了自家院子里我們住的這一間,她在六郎莊的另一頭還有一棟小樓,大約十幾個房間,一個月租金收入萬把塊錢。
有一次我們在屋子里熬粥,熱氣騰騰正要盛的時候,外面咚咚咚幾下敲門聲,隨即門被推開個小縫,是女房東伸進了頭:“你們(干)嘛呢?說過不要炒菜,怎么又在炒?”我拿開鍋蓋讓她看:“阿姨,您看,我們真沒有炒菜?!?/p>
當(dāng)然了,偶爾我們也會偷偷地炒一下。
我們共用一條網(wǎng)線,費用對半,但基本上女房東都會把路由器關(guān)掉。“人家說了,就那么插著,表也是要走字兒的。”
冬天燒暖氣,總說煤又漲價了,這樣一來,我們處在暖氣管道末端的房屋總是有點冷,我去反映,女房東說:“沒有啊,我這屋挺暖和啊。”
感受
后來,我們搬到了另一家,樓房,還在六郎莊,與原來這家只隔一條小巷子,房租每月450塊。我們所住的一樓,大約住著七戶,都是小年輕。
白天,六郎莊多少有點冷清,只有一些老人和中年包租婆偶爾在街上來往。村子西頭的菜市場,街道上的各色店鋪以及只有一名醫(yī)生的六郎莊診所,雖然都敞開著大門,卻少有人光顧。
下午四五點鐘,就熱鬧起來了。
從中關(guān)村和巴溝回來的衣著考究而滿面疲憊的年輕上班族,從頤和園東門以及海淀公園回來的憤世嫉俗的遛彎老頭,從不知道什么地方三三兩兩騎車歸來的玩世不恭的青春期男女學(xué)生以及頑皮的小學(xué)生,從北大西門穿越芙蓉里回來的外地來的北大旁聽生,還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邋遢而面目黑紅的小商小販——賣冰糖葫蘆的、賣烤紅薯的、賣煎餅的、賣水果的、賣棉花糖的、賣碟片的、賣書的、賣祖?zhèn)髅胤降摹①u內(nèi)衣褲的、賣掛爐烤鴨的、補鞋的、貼膜的——都出動了。
雜貨鋪、小超市、羊蝎子館、沙縣小吃、蘭州拉面、山西刀削面、驢肉火燒、理發(fā)館、福利彩票店、藥店、菜市場、菜店、美甲店、服裝店、鞋店,都亮起了霓虹燈,小老板和他的伙計們打起了精神,開始應(yīng)對剛下班的年輕消費者。貓貓狗狗也都來了精神,在人流中穿梭追趕,樂此不疲。
一下子,街道上摩肩接踵,擁擠嘈雜,灰塵浮動,哪怕是還在聚精會神下棋的老頭或是坐在屋檐下乘涼的盲眼老婦,都被置入了某種不可抵擋的躁動的興奮中。
這讓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躁動,大概要等到10點或11點才能消散,絕大多數(shù)人在此期間享受生活,消費、休息、在街上溜達,然后回自己六七平的出租房里說笑、看電視、吵架、洗漱、休息,為新的一天積聚能量。
離去
搬到六郎莊之初,簡直把這里看成了世外桃源,甚至還曾想幾個好朋友合租一個院子,住在一起,將其搞成“詩歌俱樂部”,然而最終不了了之,任由這個幼稚的想法像一句大話一樣在六郎莊的冬天隨風(fēng)飄散。
說“我們”,是因為我們搬到六郎莊后不久,杜若也搬了過來,后來是蘇總和千島,再后來千島畢業(yè)于北大的一位同學(xué)也來了。但是千島在這里沒住多久,大概還沒有過冬,就悄然離開。蘇總也沒住多久,大約不超過三個月。
為了省錢,杜若剛來六郎莊的時候,租了一個只能放一張床、一個極小的桌子以及一張椅子的犄角旮旯里的小屋,陰暗,潮濕,只要人在里面,就必須開燈。一個月房租150元。我們租住的屋子條件要比他的好很多,也有條件自己煮面條并簡單做一些菜,所以很多時候會招呼他過來吃飯。
因為屋子在角落里,四面都是當(dāng)?shù)厝俗越ǖ男牵盘枠O其微弱,每次飯快做好時,我先打電話,如果碰巧他在屋外的巷子里晃悠,電話能接通,他則自己過來。但十之八九是接不通的,我只得去那個小屋子喊他。
臘月的一天,林寒和破罐從天津來玩,我們在六郎莊街道上的一家飯館吃了飯,喝了酒。吃完已經(jīng)很晚了,大約11點,街道上寒風(fēng)嗖嗖。平時擁擠不堪的小街道此時空蕩蕩一片,許多店鋪都已經(jīng)打烊,只有個別藥店、網(wǎng)吧和發(fā)廊還亮著燈。
為了省錢,我們要找一家能買到棉被的商店,以便林寒和破罐在杜若的小屋里湊合一晚。在街道盡頭,找到了一家賣棉被的商店,買了一條,三四十元,抱著棉被,我們一邊打著冷戰(zhàn)一邊牙口機械地說笑著回了住處——這時已經(jīng)冷得不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才發(fā)現(xiàn)晚上落了一場雪。不厚。
六郎莊的出租房幾乎都不帶廁所,只有巷子里臭烘烘的公廁。租金比樓房單間更便宜的老房子,多是外出務(wù)工的中老年人的選擇。
2009年9月,在六郎莊生活了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們也離開了。兩三年后坐車路過西北四環(huán)時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偌大一片、熙熙攘攘的六郎莊,那么多農(nóng)民自建房,都已經(jīng)成為一灘碎磚破瓦了。
再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我們幾個當(dāng)時20出頭的毛頭小青年,渾然不覺間,都邁過30歲的門檻了。
那個臟亂吵雜、人人都想逃離的六郎莊,如今不復(fù)存在了一一但它確實生動又真切地存在過,并且將以另外的形式繼續(xù)存在,它難以剔除的巨大現(xiàn)實感也將繼續(xù)像滲入我們身體的時間一般,長進許多人的生命里。
(資料來源:網(wǎng)易·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