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飲的詩

宋飲

紅蓼

兒時，屋檐下會滴落破碎的瓦片

卵石如靜止的星辰俯臥在側

夏天常見大片云層的陰影在地表移動

皆視為尋常

那時擁有很多，所知甚少

許多植物沒有名字

只能用眼睛和鼻子把它們記在心里

在心里也不知是愛

近日見到紅蓼

如夢初醒

一種辛辣刺激

鏟之又復長的生命力

讓童年的空濛變得清澈起來

墻上的鐘

鐘停在十點二十

我不在場

這是它自己的決定

卡在那里

讓時間來歷不明

三點和四點發生爭執

昨天和今天互不相讓

“難道你們沒有別的方法區分彼此？”

墻上的鐘指向十點二十

它的具體

指向我的虛無

突然的光明

我們在煤油燈的亮光中

看見彼此

當它燃起，意味著

世界這個巨大的舞臺熄滅了

我們回到角落

放慢爭執

讓彼此靠近

我們減輕說話的語氣

避免火苗搖動

黑暗中，每個人

都有暖意

直到有一天

通電了，夜里開燈

那突然的光明

讓一切又看得清楚

暗示

嘿，小女孩

我有一個兒子了

和你一樣大

調皮、愛搗亂

頑強又脆弱

這是他的力

我已經有能力不讓他

受到摧毀

你也出來吧

和他一起長大

畢竟你在我體內的深海里

潛得太久啦

鉛筆

一小截被宥兒用剩的鉛筆

油漆已剝落

筆尖上有他用小刀

留下的痕跡

另一端的鋁皮已磨損

正在陳舊

宥兒已經長大到

可以完整地使用一支鉛筆

中途沒有變更

沒有投身于對另一支的好奇

他用悄悄生長的勁兒

完成了對一支鉛筆的實驗

好天氣

天氣真好

一睜開眼

就有陽光

照進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這個春天

孩子們沒有去上學

他們屋前屋后

在花中穿梭

干著些蜜蜂的活兒

我站在遠處看他們

像一只筑巢的蜂王

用盡了所有的蜜

秘密

宥兒在遠處玩耍

我坐在石凳上

旁邊還有

更多的石凳

坐著更多的女人

望著更多的遠處

宥兒過來說

媽媽，你可以和那些阿姨

去聊天啊

這樣你就更快樂

他是透亮的

他發現了

我心底的秘密

必然現象

乘再多的車

我仍朝一個方向靠近

下雨便踩在泥巴上

有桂花開，便吸在肺里

栗子被翻炒時，雨天的黃昏

便溫暖起來

我和黃昏還不太一樣

我全身冷而無味

偶爾心疼

有一群鳥，便拔地而起

我躺在床上

便多出一片空白的地

瑤瑤

原諒，我們所談及的所有腐爛或華麗的話題

我們擁有對這個未知的生活，抱有厭倦和懷念的權利

我知道我們的熱愛在哪里

但我們永遠說不清楚，這被熱愛的塵世

那么多的人和事

在我們溫暖的子宮內逐漸冷卻、掙脫

親愛的。它們多像被寵壞的孩子

忍冬

金銀花就是忍冬

這是三十年后才發現的

屋南池塘邊有一棵

夏天我們常去嗅它的香氣

誰會想到冬天的時候去看它呢

因為太過嚴寒

我們不得不把樹木當作枯骨

因為太過雪白

我們忘掉其他的色彩

忍冬就是這樣隱姓埋名的

它似乎還沒準備好陳述

就被我冒失喊出

楚人

就是我的家

我的鄰居

我自己

就是宋中華的媽

唱了一輩子的嗚咽之歌

楚劇都是悲劇

在寒風中搭個戲臺

一邊是風聲

一邊是花旦咿咿呀呀的傷感

戲未落幕

外公獨自一人往外走

距離是過濾器

把人聲、鑼鼓濾掉

只剩悲歌傳來

只剩一人獨聽

他選擇自縊離開人間

兒孫從四面八方匯來

鎖鈉撕扯

唱哭喪之歌

遠事

遠鄉人來到灣里

結婚生子

重新調整對植物的喜好

河南來的要疏遠麥子

四川來的要接受縮小的辣

她們要收起天賦的母語

模仿另一種方言

直到這種方言

足以讓所有人

忘記她們有家鄉

島嶼

開始是水

輪船行駛半小時后

島嶼露出高地

像剛剛努力伸出海平面

學會了呼吸、開花

吐納云朵和雨水

我們把孩子帶上去

吃島上甜蜜的香蕉和甘蔗

探究它的

海灘、巖石、叢林小路

我們相信一分鐘前的太陽

和一分鐘后的暴雨

都來自古老的脾氣

隱秘的通道

水行走在云層下

植物正茂盛

它迎接高處的雨水

在隱秘的通道中

流經每一塊稻田

如果干旱

土壤會發出咕咚的吞咽聲

有時候

蓄滿的水會突然減少

父親站在田埂

閉上眼睛

屏住呼吸

聽風送來水流的去處

通常是田鼠或蛇新打的洞穴

父親用軟泥補上

等待風將新傷口吹干

無題

我如今才似身懷六甲

情感臃腫，言詞如荷爾蒙一樣增漲

我注重飲食，身體有自己的圍度

邊界之內，是寬闊而富饒的

愛情。我愛你

是對子宮的嬰兒，充滿耐心與柔情

是對枕邊的丈夫，得到依靠與撫慰

我體內的雌性細胞

如圍城之水，我要經過你

給你，所有女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