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的詩

在朗潤園采薇

（為北京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院朗潤園采薇閣開園而作）

一

我特別心動“朗潤”一碧如洗

垂簾聽政的天穹深不可測

陽光瀑布猶傾瀉嘉慶年間的回聲

前后河岸，密植垂楊

兩百年前殿院后墻的軍機處

怎鎖得住今天明朗的讀書聲

樹是綠的磚是青的琉璃瓦明晃晃

趕路的汗水將一行行詩歌從額頭寫到臉頰

詩乃寺言，致辭者在誦經(jīng)

老教授仿佛入定，端莊如打座

心靜自然涼

身上的溪流清澈了首都的高燒

中青年詩人批評家紛紛躲進廊檐

進進出出如頭帶黑氈帽的燕子

被念到姓名的佼佼者，驚恐若一只小袋鼠

二

從廊角探出頭來

白墻深處影影幢幢

皮影戲般晃動穿長衫的人物

我看見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沈尹默

周作人、魯迅、康白情、俞平伯、傅斯年

羅家倫、朱自清、馮至、何其芳、卞之琳依次走來

如同電視里的出彩中國人

我仿佛還看見紫禁城小朝廷的戒心

載濤是朗潤園合并為校園之前的

最后一個園主

園子里剛種的花蔫巴巴的

詩人的小春天謝了頂

幸好有幾個女大學(xué)生燦爛如夏花

空氣中飛來片片紅的柳絮

浮想中楊柳依依雨雪霏霏

潤澤覆蓋大理寺

三

采薇采薇佳人在水一方，露未晞，雨未歇

惟有我能分辨李清照蔡文姬的今生前世

左遷在嶺南

天上白云若蒲團

何處望鄉(xiāng)一枯一葳蕤？

問斯人，等到繁華落盡胡不歸

早有屈原、李白、杜甫、辛棄疾一只只蜻蜓

此刻正立在蓮花那看不見的高處

冷眼看我們在人間沙沙翻動詩頁

不過浩瀚長河泛動的幾絲漣漪

為何紫禁城胡同的墻總涂成灰色

所幸今天霧霾沒了蹤影

失蹤不等于消失，如同片刻的慢

擋不住時代的快

靜好的未名湖外中關(guān)村大街車如長龍

它鬼鬼祟祟的尾巴在汽車尾氣搖晃

2015.5

紅入香山出塵

從春天閃入秋，逼近冬

凜冽的清醒中

生命沿石階蜿蜒而上

經(jīng)歷青翠到金黃滿眼艷紅

若不是此山大起大伏的頓悟

此刻誰能熊熊燃燒

猶如火山噴發(fā)？

幾朵搖曳的火苗砥礪風(fēng)

在身體里呼啦啦竄動

跳躍在黃櫨的枝上

點燃紅彤彤的燦爛漫山遍野

每棵樹

仿佛都穿上你的紅衣

嫵媚如花妖

蹁躚 看不見蝴蝶 臘梅嫩蕊

銀杏的落葉

慷慨拋灑明晃晃的金幣

泉眼躲在幽閉處

雙清相伴暗涌

香爐峰太高 虛矗云天

一座山因你而遍體生香

2015年

飲者留其茗

你懷抱長河

彈拔

高山流水

一道飛瀑傾瀉

注入杯中

曼妙的弧線

水的腰肢扭動

冰肌雪骨

白鳥蹁飛

微露搖曳的身姿

水氣氤氳如霧繚繞

風(fēng)波蕩漾

干枯的葉子舒展

僵尸復(fù)活

芽孢吐蕊的舌頭

舔舐壺天壺地

風(fēng)情萬種的綠

滿目生長

澄澈見底的湖

有幾尾小魚

從虛無中躍出

2016年

新水調(diào)歌頭

——兼寄子由并遙致太白

一

子由，怨只怨青天太小

而壺樽太大

月光總也斟不滿

元符二年的柚實和椰葉

知不知江和村子

堂前兩棵老橘紅幾聲咳嗽的下落

鑒江的月亮也忙了一整夜

長安早已陷落，縱一仰痛成丙辰中秋

也不必驚動瓊樓玉宇了

石龍井水早已盛滿

數(shù)瓣橘子花的鄉(xiāng)愁

烏臺詩案與再放夜郎何等相似

從天寶到紹圣，從化州到儋州

子由，只有你家的拖羅餅

助我送酒且佯狂半夜

謫仙人的樽中月影，和我手中月輪

何等神經(jīng)，仿佛一咬就缺半個大宋

月光為我腌好多少中原地

當(dāng)我嚼到第二口時，我把輾轉(zhuǎn)入喉的李詩

念成蘇詞，還是相同的方言

二

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

我滿齒的月光沾帶了

多少杏仁桃仁花生仁麻仁瓜子仁

那么恍惚

我不是浣溪沙你也不是念奴嬌

巧出餅師心，貌得嬋娟月

來來請坐，羅江邊上

我要與你共飲，你我非等閑人物

在這歷史上月亮最耀眼的一夜

這千古一聚，

擺上拖羅餅，閑話江和村子

唐詩與宋詞都在此失蹤

就像再長的江河終要入海

注：拖羅餅是廣東化州中秋節(jié)一種獨有的小吃，1097年，蘇軾（字子瞻）被貶往海南任職，傳聞曾專門繞道到貶為化州別駕的蘇澈（字子由）家中品嘗拖羅餅再赴海南。他食后贊不絕口，稱“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蘇東坡名篇《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詞前小序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2015年楊克到化州，第一次嘗拖羅餅，得此詩。

毀滅奏鳴曲

魚從不仰望高山的樹

翠鳥也不羨慕雪豹的花紋

不相干的男女絕無沖突

越親近彼此傷害越深

牙齒咬破舌頭。

閃電灼疼烏云

情堅似鐵也會生銹

脆薄的瓷

碎成鋒利的一片

插進她皮肉一分

自己也內(nèi)傷一寸

釉的光澤波動殘酷的美

鮮血淋漓的傷口

嬌艷若猩紅的嘴

緊閉密不透風(fēng)的城門

燈光在暴風(fēng)中咔嚓折斷

卷走一地殘骸

一場大火，生命燒剩一副骨架

像幾節(jié)黑炭

內(nèi)里千瘡百孔

一管風(fēng)笛吹奏兩支曲調(diào)

伸手抓不住消失的虹

生怕大風(fēng)吹走最后一點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