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綠綠
同行
我打開一個人的傳記,找到他
記者的文字掩埋了他的輪廓、愛
他的失信與夜晚。
我在冬季找到他,在沉悶的書里
對他說,跟我走。
他已經有了重負,
少時輕快的語言不見了。
我推開那些繁復的修辭,
他嘴中一個纏繞一個的漩渦,跳進去。
我在這虛幻的時刻里,
吃著他遺忘的、簡單的、年輕時的話語。
對他說,跟我走。
他從虛構的第三章站出來,
他不為人知的愛人
躺在遙遠的熱帶的河里。鱷魚的嘴里。
他是否為她寫過一個字?還是隱晦描述過叢林與雨季?
涌動的時刻,
止于他們最擅長運用的詞匯。
如果這是愛。
請告訴我,為什么他們能夠忍受漫長的分別?
在她死之前。
在他死之前。
在季節更替之時,
他們可能有過短暫的重逢。
她對他說出暗藏喉間的話,
跟我走。
我重復這三個字,
苦澀的聲調相悖于扉頁上他甜蜜的嘴唇。
正如傳記所遺漏的,
他沒有留意到她暗淡的發音,他正像失控的水汽
上升、變化,
變成云朵、雨、暴風雪。
世人所知的一生。
我合上書,
將他從這無盡循環的夜空里扯下來。
星星。
那里全是她的眼睛。
他在她的自傳里出現過一次,作為一位同行
被兩三句話提到。
“我對他說,跟我走。”
她解釋此句的由來,“我們,
生活在一個奇特的、需要互相鼓勵的時代。”
然而這兩個
沒有一張合影、從未被比較過的
同行,都曾無比仔細地描述過
一個冬日。喜悅的,童話般的,失落的。
以及那被刻意忽略的同行者。
貓的故事
兩小時前,我站在玻璃門后面
聚精會神看著馬路兩邊繁盛的松柏,
松柏下玩耍的野狗。
它們瘦得比我更像只貓。
我也很瘦,
快要死了吧,昨晚在公路上我這么想過一回。
當時我搭乘的順風車進入了隧道,
難以描述的寂靜突然消失
我在沸騰的轟鳴聲中止不住地叫喚——
給我水喝,讓我躺下!
我想和這車里的孩子一樣安靜睡去
他吃光了一盒巧克力蛋卷,
渣都不剩!
我在他背后舔了幾回,差點兒讓他的小媽媽發現
只好趴回車尾箱里忍受饑餓。
長夜將烏黑的公路不斷伸長,放大
還有那些不切實際的——
愿望?愛和以后的生活?
一條新鮮的魚?
一只瘋了的貓多么可憐。
我很清楚這點,
迫人的煩躁正如車輪下
滾動的無數個雜亂的幾何圖形。
它們無處不在。
我吃下過幾個圓,走在菱形的梯子上
深愛的貓是討厭的多邊形,
它們讓我
陀螺般旋轉,從天空極速沖進
叢林,海洋。
我喜歡這兩個詞帶來的含義,
充滿了可能性的地帶。
昨天我坐在飛行式過山車上,
從高處急墜下來,廣播里反復播講
“我們將360度翻轉身體,
進入叢林與海洋。”
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沒有樹,也沒有海水。
我只看到一個鬼。
它在天上對我使勁招手,
慫恿我去找它,
我聽話去了,老實的
在云彩上發抖,
它會帶我去哪兒?它哪兒也不讓我去,
狠踢我的心窩,
將我又踹回到地上來。
我上了這家人的車,來到今日下午
孩子在房間里練琴,
我去廚房轉了幾圈,從笨蛋的小媽媽面前經過
她沒有發現。可我不想偷吃的,
想說說話,還想飄起來。
就這樣,撞在玻璃門上,穿過去。遠去。
多么好的光,與今天。
雪地里的捕捉
他要捉一只雪地里的孔雀。
它要凍死了。太冷了,他走在大街上
手里握著旅行袋。
孔雀還在昨天的地方,一夜過去
它只挪動了兩米
奄奄一息,他肯定。
他蹲下來撫摸孔雀
快掉光的翎毛。
這只蹊蹺的鳥兒從哪里來
他有過六個想法。
每一個都被他扔掉。
“最有可能我不在這兒”,
他想起自己難以描述的遭遇,
孔雀低低叫著。
他們共同跪在雪地里,
人們跨過他們的身體。
孔雀正變得透明,他的手也是。
他接近它的地方逐漸看不見了。
他抱住了孔雀。
傻子和我
吉他聲里,傻子愉快前行
他知道遠方有些什么在等他。
可他說不出夜里的夢,
在那碧綠的時刻——
他有一雙貓眼睛,亮在心里。
這條陷入迷霧的道路
領他抵達即將出現的奇妙世界。
如果他分辨出迎過來的三個特征不顯的人物。
他們走在紙上、聲波里
寧靜的圖像中有這些人難以捕捉的笑意。
我是想說,
他們圍住了這個從未睜開那雙玻璃眼的傻子
抱起他,帶走了他。
他們沒有帶我走,
我在霧氣里追了許久
還是放棄了。
旅行者
這些天來我反復琢磨一個詞
什么是“真實”?靜止的傍晚?
灰藍色的天空在無人的柏油路襯托下
開闊而強硬,是你么?
你的影子之外是我的影子,
我需要這樣假設。
即使你走過我不曾停下。
我們都在初雪時節到過那個小站,
廢棄的機車庫被碎雪遮蓋
我在鐵軌上,至今還在,
而你的腳印不在我的靴子里。
落地時的重量我也找不到,
太輕了,這個出現在照片中的傍晚。
可以想象當時的天色屬于草原,鹽湖
你的手浸滿了鹽。你在生銹的地里。
你在水里密集的石頭上尋找生物。
你,沒有看見我。
你往這兒來,濃煙般的地熱蒸汽上,
你的相機里留下了凝固的時刻。我在嗎?
我不想說懷疑。我要告訴你,
在你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那所被允許忽略的房子里,
我在收拾書桌與空花盆。
窗戶推開又關上了,藍色的陰影
未被描述的櫥柜還有你的痕跡。
你拍過旗幟,憤怒的少年,騎兵
我都在,在你鏡頭的對岸。
而那湖水,不起波瀾。
我最終是會游過遙遠的呼倫湖,
走到你面前。
我一直在。
像依附湖水而生的野草安然生長。
這也只是個假設,必須說出的事實是
在自然的湖里我看不清方向,
更無法浮起來。那些水間晃動的植物與昆蟲
是你要找的。至于我,
只在虛無的語詞中存在過。
你甚至不能辨別出
我與另一片湖水、燈光、黎明
有些什么不同。你在大地上走了這么多天,
是否有所察覺
我們缺少的不是地理概念,
僅僅是一個泳池,一副泳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