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之后沒有詩歌”的意思是奧斯維辛從此是你唯一的母題,你最有資格講述大屠殺,你最沒資格在任何創作里稍稍離開大屠殺。
這既是社會無意識的規定,也是幸存者的內心的規定。
如今評論者常被要求:“你行你上”。面對地獄則是“你行你下”。沒下過地獄的我也這樣被批過,這令我甚至有了矯枉過正的自覺:凡事該盡力親身體驗再發言。文藝青年要爭實證這口氣、文科生要爭理科這口氣、感性要爭邏輯這口氣、虛構要爭現實這口氣。所以我去當記者,去地震采訪,但我仍然不是地震的當事人—既不是罹難者又不是幸存者。
其實這反而導致消極。它限定人的頭腦,漸漸只敢對眼前的世界做出評價。這套思路的極致是干校牛棚再教育—以流放取代一個人正常的自律自省。而“你行你上”的邏輯,除了苛責評論者,還包含了大家對當事人的同情:這年頭許多東西降格了,世上越來越多贊美只是在憐憫和原諒—活著已經不易。
但無論這其中隱含的自憐和犬儒有多糾結,最后,人們將各自閉嘴,世界在巴別塔周圍變成萬火歸一的沉默,就像意大利猶太裔作家、奧斯維辛幸存者普里莫·萊維在《這是不是個人》中描述人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社會態度:“我們不僅沉默,還尊重他人的沉默”。這里的“尊重”,帶著集體無意識相裹挾的味道。
自殺了近30年后,意大利猶太裔作家普里莫· 萊維如今歸來。2015年,世界主流文學界推出了萊維的英文版全集,這位奧斯維辛的生還者、化學家,被視為大屠殺最珍貴的見證者之一。與之相比,猶太詩人奈莉·薩克斯早早逃去瑞典—躲過了大屠殺。她是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作品是站在和平的瑞典對猶太和以色列命運進行的虛構。這無疑是一種諷刺:對于大屠殺這個主題,諾貝爾最先獎給的是用象征手法去想象屠殺—而非真正記錄的猶太人。
萊維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中寫道:戰后最初的十幾年,公眾難以接受大屠殺的證詞,正是因為它“太巨大了”。納粹這種故意的暴行,目的就在殺光所有人,不留證詞。這是一種示威的惡,作家曾親耳聽見黨衛軍對猶太囚徒們說,“無論戰爭最后怎樣,我們對你們都已經贏了,因為你們無法生還去作證。而你們生還,世界也不會相信你們的話。”
我隱隱覺得:關于大屠殺,隨著1993年《辛德勒的名單》的出現,世界對其的抒情頂峰也將隨之過去,疲勞期到來,正如對切爾諾貝利印象派回憶階段也過去了一樣。但我們還缺少更精密翔實的文獻。對于核災難,現在有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無盡的口述,如果口述范圍無限深入,無限增加,現實的荒謬就會撐破文學那些既有的神話主題。對于大屠殺、奧斯維辛,現在我們終于意識到我們有另一位珍貴的見證人—奧斯維辛幸存作家普里莫·萊維。
不同于奈莉·薩克斯或斯皮爾伯格的虛構與抒情,萊維對奧斯維辛的描述是一種近乎科學般的冷靜。化學家出身的他是一位高冷的作者,他分析營地的結構,地形,設施,他研究囚犯的號碼:“30000-80000號的人你應該善待,因為他們是波蘭幸存的猶太人,如今只剩幾百人,號碼在116000-117000的人,你交易的時候要小心,他們如今只剩40人左右,但他們能從你的眼睛里抽走羊毛……”;他寫說明書一樣地講述這里的生存法則,諸如“不要走到離鐵絲網兩碼以內的地方”,“不要和衣而睡”,“勞動時保護好自己的腳,死亡從腳開始,因為營地醫療站不會治療任何腳患,會立刻處理你”,甚至“不要清點人數”—這樣“會十分悲傷”,尤其意大利猶太人最初喜歡周末“集會”—也就是在宿舍里大家走幾步湊在一起,但后來大家連走這幾步的心力也沒有了,一是因為一聚集就會發現人又少了不少,二是會發現幸存者更加形容枯槁;他也描述奧斯維辛內部的經濟學(面包就是貨幣)、黑市,得出各種解構風格的結論,甚至包括“大屠殺之不可避免,蓋因德國人對類型學的癖好。”
奧斯維辛另一位幸存猶太作家埃利·維瑟爾寫作了以《夜》為代表的一批描述集中營生活的作品,最終于198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這似乎是一種隱喻:諾貝爾肯定大屠殺題材的重要性,但這類作品卻離正統文學的認可距離遙遠。這也成了萊維的心結:終其一生,直到自殺,他仍然在擔心“自己的書被人贊美是因為戰爭見證,而非文學成就”。
埃利·維瑟爾后來活得很好,在獲得諾獎之后,他便結束了對奧斯維辛的敘事。他后來的不良記錄是,因為把薩達姆比喻成納粹,有可能“激發了小布什出兵伊拉克的決策”,成了“可能破壞了和平”的和平獎得主。但這至少說明,他已經擺脫了大屠殺的母題,成了廣泛發言的公共知識分子。
但萊維卻始終沒有走出大屠殺的陰影。1987年他在故鄉都靈寓所跳樓自殺,維瑟爾得知后的感嘆是:“萊維40年后死在了奧斯維辛”。一方面,萊維始終覺得自己的使命是作為幸存者,有義務更充分地完成奧斯維辛這份文獻,世界也急于點名要他講述地獄的真實情況—1945年1月,他一朝得救,前來解救的蘇聯軍方就強烈要求生還者中的代表“匯報情況”,他最早講述奧斯維辛的文本是他和另一位幸存的醫生列奧納多·德·貝內德第合作寫的兩三萬字《奧斯維辛報告》,這份文本當時發表在蘇聯一份醫學雜志上,2006年才得以被重新發現作為萊維的作品出版—貝內德第醫生負責撰寫其中關于集中營衛生和醫療狀況的情況介紹,更年輕的集中營藥劑師萊維則負責營地綜合情況的介紹,兩者的文字被混編得看不出口吻區別,敘述極冷靜,讓人想起卡夫卡為客戶撰寫的工傷理賠報告。
另一方面,萊維逐漸渴望掙脫這種口述實錄的宿命角色,進入文學的自由王國。但二者之間,萊維一直難做取舍。也許“奧斯維辛之后沒有詩歌”意思是奧斯維辛之后沒有別的詩,奧斯維辛從此該是你唯一母題,你最有資格講述大屠殺,你最沒資格在任何創作里稍稍離開大屠殺。這既是社會無意識的規定,也是幸存者自己內心的規定。
萊維對奧斯維辛敘事方式的演化,是從最早的說明文《奧斯維辛報告》,到更從容回憶的《這是不是個人》,這時開始有了作家犀利的洞察力—開始深究荒誕—甚至一步就蛻變到那種“上帝之眼”洞察的頂峰,但仍然“不顧小說需要的結構”,他直覺什么最重要就寫什么,沒有抑揚頓挫,只有噴涌的洞察。
到老年,萊維關于奧斯維辛的母題最終實現了某些虛構,小說《元素周期表》以化學元素來象征集中營中的各種人性,它開始了人物小說的細膩敘事;《被淹沒和被拯救的》則是從早年對奧斯維辛忠實的記錄作品《這是不是個人》中同名章節發展出來的哲學化小說,既包含原有集中營人物列傳內容,又包含更哲學化描述,幾乎類似英國作家埃利亞斯·卡內提描述群眾時的口氣:如果一個人,在集中營里,他將會……他將會……如果他太被動了,萊維在《這是不是個人》中寫道:“他注定要想盡一切辦法來了結自己。”
根據萊維的回憶:奧斯維辛實際上很少自殺,人瀕死時甚至無能決定去死。終其一生,萊維似乎在努力找回奧斯維辛剝奪過的他的能力:自殺的能力,他找回了,通過自由了的意志留給世人自殺的不解之謎,但人最終是用理性還是非理性來結束自己?
但無論怎樣掙扎、蛻變,試圖超越奧斯維辛,萊維貫穿一生的冷靜洞察力成就了他。或者說,普通的冷靜是不夠的,還要更敏銳地感受到人性的真相:人性詭異、感情詭異在于,預期的感情在該出現時卻沒出現,代以另一種意外的感情,比如該同情時卻冷漠并混雜著隱忍,該恐懼時卻羞恥。許多人類行為的意義也錯位了,比如洗澡,他回憶離開集中營時洗的“俄羅斯澡”:“不是羞辱,不是凈化,不是消毒去死,而是以俄羅斯方式回到人類尺度里,涂油般回到生命的‘粗獷里”……對這樣錯位、鵲巢鳩占的人類情感,萊維是人類作家里最敏銳的洞察者之一:在死亡之中卻在體驗活著。在《休戰》中,死亡威脅解除的這一天,幸福來到我們中間和死亡來到我們中間一樣—都導致這一天什么也沒有發生。首先回來的情緒是鄉愁,放逐的痛苦、孤獨、朋友的失去、青春的失去、周圍尸體的恐怖……在自由了的那天夜里,他聽見討厭的德國政治犯莫名其妙唱起《國際歌》,這令他“煩躁,膽怯又感動”;前來救助的波蘭護士女孩,她們“既同情又惡心我們”,其中一個還是人盡可夫的蕩婦。
萊維生性生活在別處,年輕時一直夢游,遲遲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猶太人,大學還參加過親納粹團體,直到意大利《種族法》頒布他才感到“隔絕”壓力,后來參加游擊隊,但打得心不在焉,“從未沉浸在游擊隊的生活里”。淺嘗游擊生活令他被捕,這幾乎是“疲勞”該有的結果。這時他也平生第一次面臨身份確認問題:如果承認是游擊隊員會被立刻處死,如果選擇為猶太人,會被送去集中營。“半是疲勞,半是驕傲,我選擇了猶太人。”
1944年2月21日至1945年1月18日,萊維在奧斯維辛的分營布納工廠,這里是制造軍用輪胎的基地。萊維回憶:到1944年底算下來,奧斯維辛猶太囚徒的死亡率是:150000人中剩下幾百,婦女全部被殺,孩子有一兩個混進男人營里像貓樣偷偷活下去,男人營里的生還者包括“醫生、裁縫、鞋匠、音樂家、廚子、年輕迷人的同性戀、官員的朋友,或者是特別特別無情的、精力旺盛又沒有人性的個體—Kapos(黨衛軍選出的囚犯頭)”。
1944年2月與萊維同來奧斯維辛的650名男女老少中,最后只24人幸存。萊維說:“這已是殺得慢些了……(二戰后期)納粹德國需要勞動力……我是幸運的。”因粗通德語又是化學家,他有幸成了藥劑師得以生還。萊維為自己的運氣歉疚,他極為苛刻地自省:高尚者都死去了,幸存的都是“人渣”。
今年第一場春雨里,我在讀萊維,想起人錯位的感情,頭腦縈繞著阿姆斯特朗那首《多美好的世界》:“當人們握手問候,人們其實是在彼此說‘我愛你”—那該是多美好的人性,但如人們問候的意思其實是說“我要殺你”,世界多黑暗。當然,萊維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說:“我不信所有文明被剝奪之后的人是殘忍、自私和愚蠢的。”“我唯一結論是在肉體無能和需求緊迫情況下,許多社會習慣和客套本能趨于靜默。”
自古爭論的性本善還是本惡,在死亡營里,看起來都成了偽命題,死亡營里,人性竟然不好也不壞,不是所謂回到初心—而是簡化,其中心知必死的人骨子里漸漸不那么重視“求生本能”,其中心存僥幸的人則太受制于“求生本能”,希望讓人變野蠻,絕望讓人趨向善良無爭,當世界整個變成一個不可抗力,人更清晰地分出兩類:“被淹死和被拯救的”,而平常分明的正與邪,好與壞,懦弱和勇敢,不幸和幸運,則不再分明。
我將永遠記得萊維有說服力的結論:在那種絕境中,人趨于什么也不做。沒有表情,沒有行為。但并不就會殘忍。人在死前,“人性”仍會不斷前進,在集中營里,比“尊重別人的沉默”,人性又更進了一步,生還率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情況下,死亡更進一步變孤獨,群體能給人帶來的求生希望也失效了,“運氣”也變得特別孤獨,既然誰也幫不了誰一把,誰也不再需要弱肉強食地傷害別人。這反而真成了“人性”最后的優勢、“人性”最后的勝利。
對人類關于奧斯維辛的記憶,杰出見證者普里莫·萊維將“評論者”與“當事人”的身份合二為一了,幸存作家終于具有了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發言權,亡者歸來是為取代或糾正生者心中不真實的、扭曲的、過于感性的亡者形象。“萊維的敘事是復雜、敏感、沉靜的。它通常比其他人的回憶錄‘更冷靜—這就是為什么當他帶著被抑制的憤怒的能量突然迸發熱情和閃光時,比所有的回憶錄都更有力的原因。”歷史學家托尼.朱特這樣評價萊維。我也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開頭父親的話:“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時,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