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2015： “悲催”的“高大上”

長久以來，董秘身上被貼滿了各種標簽，“傳聲筒”、“打雜總管”、“董事長秘書”、“企業高管”，既有微妙的誤解，也有“高大上”的金融光環。作為上市公司高級管理人員，董秘對外負責公司信息披露、投資者關系管理；對內負責股權事務管理、公司治理、股權投資、籌備董事會和股東大會，保障公司規范化運作等事宜。

每天夾在投資者、大股東、老板、交易所、證監會之間，沒有一個董秘認為這是一份輕松的工作，“誠惶誠恐”、“如履薄冰”是受訪董秘們的共鳴。與常識相悖的是，這種壓力和忐忑，甚至會因為工作年限的增加而與日俱增。

而過去的一年，頗不平靜的資本市場，就如同一面 “魔鏡”，把董秘群體身上這些復雜甚至有些矛盾的身份標簽，折射得更加醒目。 萬麗/文

每當沉靜下來回憶過去的一年，理性告訴崔穎，其實公司并沒有什么特殊狀況，然而她卻不得不承認，剛剛過去的一年讓她感到異常疲累。

董秘的日常工作歸納起來，就是對內把各項法律法規傳遞給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以及大股東們，提高其規范運作意識和能力，監督公司的規范運作；對外則是公關總管，做好投資者關系的管理，溝通好證監會、監管局和交易所，協調媒體。大部分董秘在公司內身兼副職，分管公司戰略經營部署，或銜接資本市場，利用資本平臺為企業經營服務。

擁有多年從業經驗的崔穎，從最初的懵懵懂懂到如今的得心應手，原本應該愈發從容，但事實卻恰好相反。“每天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從來沒有因為做的時間長了壓力就變小了”，崔穎說。尤其是剛剛過去的一兩年，資本市場非理性波動，將她的忐忑推至頂峰。

“公司經營沒有問題，但是市場的非理性走勢，撩撥了所有人的神經，股價和公司價值沒有呈現正相關性，投資者了解公司的愿望很強烈。心時刻被提到嗓子眼，根本無法放松。”崔穎說。

外界印象中八面玲瓏、游刃有余的董秘們，過去的一年，大部分人和崔穎一樣，經歷了他們任職以來的壓力峰值。

“哭暈在鍵盤上”

接受投資者問詢、電話咨詢以及在媒體上傳遞言論，是董秘的重點工作內容之一，也是他們最直接地感受市場壓力的途徑。行情好的時候投資者電話少，股價走勢不好或者發布了重大公告時，董秘辦的座機準會成為名副其實的熱線電話，訴求五花八門，有為公司發展提建議的，有打聽公司業績的，也有質疑、指責和直接宣泄情緒的，見多了，董秘們早已能夠相對理性地應對。不過2015年6月末的那一次洶涌的投資者問詢，還是超出了多數董秘的想象和預期。

“電話量至少是平時的一倍，停牌訴求越來越強烈。” 作為一家中小板上市公司董秘的陳勇，那幾天一遍遍對投資者解釋，“深交所關于停牌的規定，我們一條都不符合。再說如果停牌，后面漲了怎么辦，無法給現在的股東出逃機會。另一方面，后面想買的人也買不了。”

其中有一位來電者是券商從業人員，陳勇原本以為，都是業內人士交流起來會順暢些，但是對方張口就問：“你什么時候停牌？”陳勇告訴對方，公司沒有停牌的理由。對方開始苦口婆心為陳勇找停牌理由，“你就說信披有問題”。陳勇反駁，“信披沒有問題，深交所剛剛給我們評了A級，我們不能做這種事”。陳勇得知對方虧了20%，安慰說“你虧得不算多”。對方卻不認可，“什么叫虧不多，難道要全部虧掉你才高興？你們作為上市公司完全不在乎股民利益。”

謾罵的電話時不時都會有，陳勇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在2015年的這個夏初，洶涌而來的電話里，除了憤怒的情緒宣泄之外，還夾雜著明顯的悲觀和絕望。在一個大跌日，他曾接到一位投資者打來電話，聽聲音是一位年輕男子，對方似乎并不像是來交流的，只是需要一位聆聽者，他在電話里自言自語絮叨了很久。陳勇大概聽清楚了他的故事：剛剛結婚，把賣了新房的60萬在5000點的時候全部投入股市，已經跌了一半。對方越說越悲觀，最后提到“想一死了之”。陳勇一聽，急壞了，“感覺這個小伙子的人生都要我來負責了”。

他盡量讓自己語氣聽起來平緩，先為他介紹公司基本面，然后語重心長地和他講投資的常識，“投資要用閑錢，不可下全部賭注”。最后還要進行個人勸慰：“如果你不活了，妻子父母怎么辦？你這么年輕，人生之路還那么長”。

2015年的6月末、7月初，天氣一天天炎熱，但市場情緒卻隨著股票行情一起進入了快速的下降通道，唯一與氣溫同步攀升的，大概只有投資者的火氣。一位董秘要求公司證券部接電話的同事一定保持電話暢通，所有來電必須接聽，“因為股民的悲傷需要出口，作為上市公司有義務和責任去承擔這個出口”。

身為國企上市公司的董秘，崔穎已經不會親自接聽電話，投資者電話解答全部交給董秘辦，她則每天瀏覽電話記錄。那段時間，要求停牌的電話洶涌而來。崔穎很堅定，“我認為這是無理要求，我們要理性處理。我們只會嚴格按照公司披露原則，符合停牌規定才停牌，不符合絕不捏造理由停牌”。

同樣是國企背景的公司，李明每天都要花一個半小時接聽投資者電話，剛開始他也一口回絕了投資者停牌要求，因為“我們沒有停牌的理由”。但是股票接連數天巨量跌停，7月7日，幾十萬手的股票壓在跌停板上沒有買盤。當天不少投資者情緒接近崩潰，哭著哀求停牌。李明最后妥協了，幾次會議商討后，公司以重大事項談判為由在7月8日停牌。

Wind數據顯示，7月7日，滬深兩市共有900家上市公司宣布停牌或繼續停牌，超過上市公司總數的1/3。僅7日中午休市期間就有23家上市公司發布停牌公告。7月8日，停牌公司數量高達1200家，其中中小創公司占了半壁江山。

身為民企董秘，除了來自外界的壓力，不少還有來自內部股東的壓力。“對很多中小創企業來說，老板就是公司絕對控制人，公司市值與其身家緊密相連，對董秘的要求也不一樣。來自內部股東的壓力要遠大于外部股東，不得已選擇停牌。”崔穎稱。

要找到停牌理由也不是很容易。世紀鼎利（300050）7月8日在投資者互動平臺上表示，公司暫時找不到合理的停牌依據，又處于半年報窗口期不能增持，前期有減持，半年內又不能短線交易。董秘無奈地稱，“已哭暈在鍵盤上”。

兩難：停牌、復牌

銀信科技（300231）也向投資者坦承，已經向深交所提交過停牌申請但是被拒絕了，因為公司暫時不具備停牌的事項。末了，還表示公司會盡力申請。漫步者（002351）則選擇與投資者坦誠溝通，“監管部門會對無理由停牌進行處理，不當停牌導致不良影響”。

7月9日和10日，股市大幅反彈，前一天還哭暈在鍵盤的世紀鼎利開盤一小時就漲停，周五繼續漲停的世紀鼎利被股民調侃為“昨天還哭暈在鍵盤，今天笑出了腹肌”。

對那些停牌公司董秘來說，問題卻又來了，究竟復不復牌？

李明在心里隱隱地后悔過，“應該頂住壓力不停牌”。事實是，就在李明公司停牌的第二天，A股止跌反彈。投資者電話再次洶涌而來，這次，他們又齊刷刷哀求公司復牌。李明非常無奈，一直堅持到一周后如約復牌，此時市場已再次進入下跌通道。

與此同時，輿論在嘲笑上市公司各種各樣的停牌和復牌理由。比如，海潤光伏（600401）的停牌和復牌理由看著很像文字游戲：因相關事項是否涉及重大事項存在不確定性，故8日申請停牌。復牌理由是，“經過核實，上述事項屬于公司日常經營業務的一部分，不涉及停牌事項”。

崔穎非常理解董秘朋友們的壓力，他們知道這樣的停牌是不對的，但是來自內部股東和股民的雙重壓力，讓董秘們鋌而走險。

鋼絲不好走，稍有不慎，挨板子的可能也是董秘。2015年7月8日，焦作萬方（000612）選擇停牌，理由是“公司董事會接第二大股東洲際油氣的通知，鑒于近期股票市場波動較大，洲際油氣作為本公司的第二大股東，為了推進本公司的穩定發展，正在就本公司的發展戰略及相關資產收購事項進行籌劃，計劃于近期與本公司的其他股東及董事會進行溝通。”不料一周后，董秘賈東焰被公司解除職務。焦作萬方在回復深交所“關注函”時稱，賈東焰未經董事長批準發布停牌公告，違反了《公司信息披露管理制度》的相關規定。

稀薄的“出口”

高壓之下，2015年6、 7月，本來就流動率偏高的董秘群體，離職人數又創新高。

類似的非理性和慌亂在這次震蕩中比比皆是。董秘群體成了投資者的出氣筒，也成了這場震蕩中最直接的感知者和承受者。網絡上各式各樣的投資者論壇、股吧里，隨處可見受挫的股民對公司董秘的激烈嘲諷和謾罵。

瀏覽網絡輿論是李明的日常工作之一。公司停牌和復牌的公告成了股吧的熱帖，以謾罵居多，其中好幾條都直接質疑董秘的能力。對此，他已經練就了理性地從一堆情緒化非理性的言論中，找到理性中肯建議的能力。“許多投資者對公司非常了解，能從公司發展角度給出中肯建議。”這是李明逛股吧的最大收獲。

李明2014年才開始接手董秘工作，此前一直是證券代理。沒想到第二年就變成了他工作生涯中最難忘的一年，史無前例的忙碌讓他措手不及。7月震蕩剛過，還未來得及喘息，2016年初，“熔斷機制”帶來的罕見波動再次來襲。數據顯示，2005年1月4日，滬深300指數問世，至2016年1月7日間的2675個交易日，僅有15個交易日指數跌幅超過7%，但其中兩次就發生在了2016年初。李明倒吸一口涼氣，做足了“迎戰”的準備。不過這次，投資者不再像上次那么反應激烈，“大家的情緒論點都轉移到證監會了，對上市公司反應很平淡。”李明說，然而緊繃的神經根本無法放松。他已經連續大半年每天工作10到14個小時，暴跌的那些天更是連續睡不了安穩覺。

身在一個高壓力高風險崗位，董秘的壓力幾乎沒有出口。深交所和證監會都為董秘們建了網上群組，以方便相互之間的交流，私下董秘們也建了不少董秘群。

“群里說話大都客氣，大部分時候是在分享一些最新法規條文的解讀。”一位董秘介紹說。上市公司所有對外聯絡，從監管機構到中小股東，到市場，所有上市公司對外披露信息都是從董秘辦出口出。學習監管、吸納新知識、關注資本市場，對二級市場股價的反應，都在董秘的工作中占了很大的權重，與公司經營權重旗鼓相當。

除此之外，董秘群里很少有深入交流，一來各家公司內部情況很不一樣，二來董秘普遍謹慎，養成了任何場合說話都滴水不漏的習慣。隨著近年來上市公司互動平臺成為董秘們的重要陣地，不少董秘也修煉得妙語連珠、引經據典，甚至跟上網絡潮流適時“賣萌”。這些技能有時候看起來討喜，但也相應增加了風險。

擔任董秘的時間即將比肩8年抗戰的崔穎坦言，越做越膽小，越做越害怕，越做越緊張。（文中董秘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