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輝“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的宿命觀探究

彭祥彬　劉家鑫

摘 要：宮本輝是當代日本文壇的代表性作家。“流轉之海”系列小說貫穿其創作生涯，是一系列具有自傳性和連續性的弘篇大作。其中，宿命觀作為底流支配故事發展，奠定了其作品的基調。深入分析“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宮本輝的宿命觀，可以得知人雖然被“與生俱來的運氣”“生存的環境”和“既定的死亡”所限制，但同時也擁有自由意志；個人為了追求幸福，需要打破包裹在自己身上的宿命性的束縛，從而建構自己的人生命運。

關鍵詞：宮本輝 “流轉之海”系列小說 宿命觀 自由意志

宮本輝出生于1947年，本名宮本正仁，是當代日本文學的代表性作家。1977年，宮本輝三十歲，憑借小說《泥水河》榮獲第13屆太宰治獎。翌年，又憑借小說《螢川》斬獲第78屆芥川龍之介獎。從其成名作《泥水河》《螢川》開始，他創作出了“河流三部曲”“流轉之海”系列小說等大量的優秀作品。

“流轉之海”系列小說，從1981年開始創作，迄今為止，已經出版了七部，是宮本輝依據個人生平及家族歷史而創作的自傳式小說。小說中的核心人物松坂熊吾，是以宮本輝的父親為原型塑造的。小說講述了松阪一家被裹挾在戰后復興的時代洪流當中演繹出的悲歡交織的家族傳奇。小說背后流動著濃重的宿命意識，如書中人物面對既定的宿命有何反應，作者本身對宿命持什么態度，想借此表達什么觀念等等。以上問題意味深長，也是宮本文學的魅力之所在，均值得加以探討。為此，筆者選取其系列小說作品中的前三部《流轉之海》《地之星》和《血脈之火》，結合宮本輝的幾篇訪談，深入探究“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宮本輝的宿命觀問題。

宮本輝是一個對宿命抱有極大興趣的作家，其“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頻繁出現“命運”“機緣”和“善惡”等具有宿命意識的觀念。另外，小說中的人物對命運的各種闡述也散布于作品之中。通過分析總結，筆者認為，“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體現出的宮本輝的宿命觀大體可分為三點：一、與生俱來的運氣；二、生存的環境；三、既定的死亡。

一、與生俱來的運氣

“人、花花草草、稻田里的青蛙、烏鴉鴿子、白云明月繁星，無不被某種不明正體之物所掌控，無法逃遁。”①宮本輝“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的主人公松阪熊吾，曾對一歲未滿、尚無自我意識的兒子伸仁說過這樣的話。這里所謂的“不明正體之物”，正是支配整個宇宙的某種神秘的力量、規律，反映到人身上，就是與生俱來的“運氣”。關于運氣，宮本輝認為，它是人生來就有，能夠支配人生，而且超越人力之上的宿命之物。運氣有好有壞。松阪熊吾能夠靠戰后的二手輪胎和軸承生意大賺一筆，結束故鄉的蟄居生活，重回大阪開展自己的餐飲、黏合劑等各項事業，均是運氣好的緣故。而部下的背叛、臺風十五號所造成的無可挽回的損失等，則是壞運氣所造成的。在這些事情的背后，均有運氣這一力量在發揮作用。運氣好的人，能夠找到幸福；運氣壞的人，容易招致災禍。人的運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作品人物河內善助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先后戰死，然而，年過半百的松坂熊吾卻在戰后生了兒子。鄰居中村音吉奉命奔赴戰場，幾經生死得以從緬甸戰場生還。然而，房江的侄女美津子委身的白川益男卻罹患腹膜炎，因為醫生的疏忽不治身亡。再有，因為戰爭患上精神病，時而爬上屋頂手舞足蹈的中村音吉，從未跌落下來過。但，告別過去的混亂、準備開始新生活的政夫，卻從舞廳的窗戶上跌落，丟了性命。“本來找個地方乖乖坐著就好了，可偏偏要追著太陽，不停移動著尋找向陽處。太陽是一直在運動的。本來，即使這會兒是在背陰處，只要待在那兒不動，太陽總會照到的……”②松坂熊吾一邊經營著點心房，一邊眺望著過往的車水馬龍，對自己過往的人生進行了這般總結。毋庸置疑，壞運氣總有一天會消失，好運總有一天會到來。但是，松坂熊吾卻一路選擇主動避開

厄運，追求好運。

二、生存的環境

如上所述，宮本輝通過其“流轉之海”系列小說，向讀者傳達了這樣的意識：各人從一出生均被埋下了“運氣”這一宿命的種子。在此前提下，“環境”因素也會造就不同的人生。

首先是家庭環境。戰前出生的麻衣子的身世便是其中一例，其父親是當時在日本從事中日貿易的中國企業家周榮文。周在日本時，與日本女子谷山節子相愛，倆人生下麻衣子。中日戰爭爆發后，周不得已回國，留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麻衣子在缺少父愛的環境中成長到十七歲，后來母親有了情人，單親家庭中長大的麻衣子也受到母親的影響，甚至與新婚不久的男子約會。麻衣子婚后不久，由于丈夫的欺瞞背叛，倆人感情破裂，不得已選擇離婚。其次是時代背景。戰爭給人帶來身份的轉換，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有人因此丟了性命，也有人借勢風生水起。松阪熊吾的老友河內善助，兩個兒子先后戰死，被拋入無盡的痛苦之中。而戰前身無分文的海老原太一，借著戰爭之機狂賺了一筆。個人的命運，由于戰爭的原因，完全被翻轉過來。對此，熊吾認為，“人生當中不存在偶然，不過是人隨意將之當作偶然處理罷了”③。戰爭從歷史的眼光來看，其爆發又有不可避免的必然性，對于個人而言，總歸是無能為力的事情。這種歷史的必然性，也無疑會對生存其間的個人產生深遠的影響。再有，就是自然環境。對人類而言，地理環境是最基本的生存條件。作品中對宇宙有這樣的評述：“地球轉動不止。跟從地球看得到的星星相比，看不到的星星要多千倍萬倍。”④宇宙遵從一定的法則準確無誤地運轉，人類也必須遵從宇宙和自然法則方能生存。雖然人能利用科學技術等手段認識法則，但結論總是未知的要遠遠多于已知的。也就是說，宇宙本身與人的意志毫無關系，且自古便有一種確定的力量存在。人雖然無法超越法則或生產法則，但人具有認識法則的智慧。通過認識法則，人能夠改善自身的生存條件。

人是由其所處的生活環境、時代環境和自然環境所塑造的，對所處的環境有清晰的認識，才能營造美好的人生。

三、既定的死亡

人的壽命有長有短，但“死亡”一事是確定無疑的。在宮本輝《地之星》（《流轉之海》第二部）中，有這樣一段話：“昆蟲與人的區別在于，人的壽命長，能夠借此有所作為。昆蟲只能依據本能行動，而人類并非為了本能活著。”⑤其中的“有所作為”指的就是人活著，都有其各自的“使命”。這種使命是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因此，在《流轉之海》（第一部）中，年過五十、老來得子的松阪熊吾立下誓言，在伸仁長到二十歲之前，自己絕不會死！他深感做父親的使命之重，為將兒子養育成人決定與宿命進行抗爭。再有，在《血脈之火》（《流轉之海》第三部）中，已過五十五歲的熊吾，在常人該考慮退休事宜的年齡，還在威風凜凜地不斷拓展自己的業務。由此可以看出，熊吾對于死亡是有心理準備的。這種心理準備就是不能消極地接受死亡，對于宿命，不能妥協，而應該在“死亡”來臨之前，利用尚余的生命積極地進行戰斗。

日本學者中野登志美，在對比分析了宮本輝修改前和修改后的“河流三部曲”《泥水河》《螢川》和《道頓堀川》后，提出：“宮本所追求的‘宿命，不單是指‘死和與‘死相結合的‘黑暗世界，其中還包含著‘生和‘光。”⑥此論斷，同樣適用于“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宮本輝的宿命觀。人能夠超越生死，恢復生命的完整性，便可以積極地接受死亡生存下去。因此，宮本輝想要傳達的是在死亡來臨之前，人應該為了達成自己的使命而努力。

關于小說創作，宮本輝曾主張：“我寫小說最大的動力，就在于盡管生活充滿坎坷，我還是想把‘活下去‘再加把勁兒這種生存的喜悅傳達給讀者。至于寫出的內容本身是否充滿喜悅，那是另一回事兒了。但是，根本的動機是一樣的。像那種將人類墜入地獄當作藝術之美加以盛贊的小說，我是死也不會寫的。”⑦前文所述“既定的死亡”便是這種主張的反映。無論生活多么悲慘，都要在其中發現希望，發現美的東西，將之傳達給讀者。將絕望述盡，前方一定能夠看到光明。可以說，宮本文學的魅力和本質正在于此。

四、結語

筆者深入考察了宮本輝“流轉之海”系列小說中作者的宿命觀，其結論如下：天地萬物皆受某種不明正體的力量所支配，凡人皆有與生俱來的運氣，運氣有好有壞，可以相互轉化；人由其所處的家庭環境、時代環境和自然環境所塑造，但又為以上各種環境因素所束縛；人的生存和死亡的可能性樣態繁多、各不相同，但死亡一事確定無疑，無法超越。

雖然作品中流露著宿命意識，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本身必定是一個宿命論者。消極的宿命論者認為，人在面對既定的宿命時是無能為力的，但宮本輝卻絕非如此。他不否定人的自由意志。豈止于此，他還最大限度地鼓勵人發揮自身的能動性和創造性。人生如河，江河入海，人則隨之漂流。漂流是被動的，但追求幸福則是主動的。因此，宮本輝認為，人雖無法改變既定的宿命，但為了脫離困境，人能夠與之進行對抗，并因此創造自己的命運。簡而言之，人乃是自我命運的創造者和設計者。不做宿命的奴隸，通過與之抗爭，創造屬于自己的命運，這才是人通往幸福的途徑。

①③ [日]宮本輝：《流轉之海》，新潮社1990年版，第161頁，第39頁。

② [日]宮本輝：《血脈之火》，新潮社1999年版，第551頁。

④⑤ [日]宮本輝：《地之星》，新潮社1996年版，第205頁，第223頁。

⑥ [日]中野登志美：《宮本文學的源流：從改稿前的“川三部作”到“新小說”》，《日本文藝研究》2008年11月，第55頁。

⑦ [日]宮本輝訪談錄：《活著的力量》，《大阪日日新聞》2012年4月。

參考文獻：

[1] [日]宮本輝.二十歲的火影[M].東京：講談社，1983.

[2] [日]二瓶浩明.海、星與火——《流轉之海》《地之星》與《血脈之火》的世界[J].新潮（第96號，臨增），1999（4）.

[3] 宮本輝訪談.《流轉之海》的二十五年[J].新潮，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