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自然的超然生死觀

林佳嬌

摘 要：關于遲子建，不少讀者仍沉浸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首蒼涼的史詩挽歌中，含蓄而富于理性的溫情敘事展現給讀者的是一個云端精靈般的作家形象。秉持著樸素、自然的赤子之心，遲子建娓娓道出了自己與鄂溫克族人一脈相承的超然生死觀，在冷然的死亡敘述中找到了關于生命哲學的最大意義。

關鍵詞：溫情敘事 生命哲學 死亡敘述

遲子建是當代女性作家的佼佼者，她的作品扎根于北國遙遠的凍土地里，以懸空的靈性文筆給予讀者溫情的閱讀審美體驗，睿智而又巧妙的文字在感性與理性間轉換自如，常在無意間把讀者推入思考個體生命生存意義的深度。2005年遲子建推出《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力作，并于2008年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這部厚重的鄂溫克族衰落史使她在當代文壇的地位愈加無法撼動。在這部作品中，遲子建融入了她對生命哲學以及死亡意義的深刻思考，在鄂溫克族人本真、純粹的生死觀中注入了她的溫情關懷和肯定。

“死亡”一直以來都是文學的永恒母題，關于死亡的敘述是諸多文學作品不得不直面的重大課題，甚至有一些作家在其作品中表現出對“死亡”書寫的不自覺迷戀。余華的《兄弟》中一共寫了七個人的死亡，其中有五位是非正常死亡，他把死亡的血腥畫面直接呈現給讀者，讓我們看到一幀幀驚心動魄的電影畫面；《檀香刑》中莫言用異常精細的筆法，趨近完美地還原了酷刑之下血腥又殘忍的死亡方式，上演了一場由劊子手、觀刑者、受刑者三位一體的殘酷鬧劇，死亡已經不是純粹的生命狀態的結束，而是統治者用來震懾民心的殘酷手段；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作品中也大量地描寫了死亡，然而她筆下的死亡極大程度地消弭了恐怖和血腥的場面，隱去了死亡過程中的細節描寫，在輕描淡寫間抽離了人類對死亡產生的神秘和畏懼心理，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死亡本身轉移開，將我們的目光和思維平移至小說中各個鮮活人物的死亡態度上，從人物面對死亡的安寧態度中感受生命的溫度，體會生的美感和死的傷感。在這里，死亡是生命歷程的必然體驗，她在這個命題中傾注了大量的感性關懷，保持著一顆樸素、自然的赤子之心，用節制而富于理性的文字表達了自己與鄂溫克族人一脈相承的超然生死觀，這種生死觀即是她在死亡敘述的過程中找到的關于生命哲學的最大意義，也是她挖掘出的隱藏在死亡身后的精神力量。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作品中，遲子建讓鄂溫克族最后一位酋長的女人開口述說，娓娓道出生活在額爾古納河附近的游牧民族近百年來的變遷和興衰。子子孫孫生老病死的常態漂浮于看似波瀾不驚的河面，神秘的鄂溫克族暗涌著神性與人性完美糅合的美好品質，他們與馴鹿相依為命，扎根在祖國邊界的原始森林里，消逝顯得必然又萬般無奈。然而在這部恢弘的民族興衰史的背后，更值得我們探究的是鄂溫克族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或許這也間接傳達了作家的態度。小說中對列娜的死亡描寫充滿了溫情的眷顧，“尼都薩滿嘆息了一聲，對女人們說，別哭了，林克和哈謝快回來了，列娜已經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父親說，他找到列娜的時候，她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笑，好像在做一個美夢。”生命的離開就像做了一個美夢，極度的悲愴在心底化成淡淡的惋惜傷感。“她一定是睡熟了，才從馴鹿身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軟的雪地上，接著睡下去。她是在睡夢中被凍死的。”遲子建對死亡的委婉表達淡化了死亡帶給人們的恐懼和絕望之感，我們更多地感受到了一種相反的、向上的溫情力量，陰暗晦澀的死亡陰影被明亮的春光穿透，寒冬的冷寂終被溫暖的春風消融殆盡。她用自己最擅長的溫情敘述瓦解了我們對死亡的抗拒之情，在不知不覺間把冰冷的死亡與自然聯系在一起，顯得那么云淡風輕。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族人面對至親的死亡，大多采取一種淡然的態度，悲痛之后更多的是美好的祈愿，他們并不認為死亡就是生命意義的終結，死去的親人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另一個時空中。“時間的順序在一片寧靜里隨意變化。生與死的界限也開始模糊不清，對于在現實中死去的人，只要記住他們，他們便依然活著。另一些人盡管繼續活在現實中，可是對他們的遺忘也就意味著他們已經死亡。”{1}當妮浩成為薩滿之后，明知自己的孩子會喪命卻仍然選擇義無反顧地去救治他人，在自己年老體邁時仍為了部落去跳神祈雨，跳神讓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妮浩救了何寶林得了重病的兒子而失去自己的兒子果格力。“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里。”這大概是這世上最殘酷的交換了，這個抵擋不住衰敗的民族所體現的那種美好人性的巨大同情之心和包容之心，令人無比動容。他們從不看低大自然中的任何一種生命形式，無論是靜默扎根于泥地的花草樹木，還是奔跑或飛翔于藍天之下的靈性動物，他們把這些都視為與人類生命平等的萬物生靈。像百合花一樣美好的交庫托坎的生命換來了喉嚨被熊骨牢牢卡住的馬糞包的重生；十分懂事乖巧的耶爾尼斯涅填補了拯救妮浩而沉入谷底的馴鹿的生命；一出生即死的兒子瑪克辛姆救活了因鬧饑荒而偷馴鹿的十六歲漢族少年；唯一善存的女兒貝爾娜因為害怕額尼跳神陷入突然死去的恐懼中……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個生命的離開和另一個生命的重生有著不可回避性的關聯。人們為已然逝去的生命而悲傷失望，郁郁地徘徊在絕望心理的邊緣，此時另一個生命重生的溫度把我們從即將墜入絕望懸崖的邊際漸漸拉回，使我們重新對生活報以欣欣向上的熱情。這大概就是遲子建在這部作品中所要傳達的生命哲學，這種超越死亡悲劇的力量帶我們走向了新生。

承擔敘述重任的年邁酋長女人在九十年的生命歷程中經歷了太多的生與死，在她的回憶畫面里，至親和族人一個又一個離她而去，她曾數次在清幽的山谷中放聲大哭，在悲慟欲絕的情緒釋放之后，那種潛藏在鄂溫克族人血液深處的超然生死觀一次又一次地回流在他們的生命里。在書寫《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詩意進程里，“遲子建的心中，仿佛總有一條溫暖的河流在緩緩流淌，淌過冬天，流到春天，無論環境多么冷冽，人生多么殘酷，河流依然溫暖，閃耀著宗教般的神性光輝”{2}。年邁的酋長女人對孫女伊蓮娜的死亡懷著一種從容淡定的超然態度。伊蓮娜在現代生活與傳統部落間猶豫不決，她在二者的夾縫中輾轉求存，對現代文明的向往和對傳統部落的不舍徹底擾亂了她的人生，最終她以投河自殺的方式尋求解脫。小說中寫道：“我們在貝爾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伊蓮娜的尸體。西班說，如果不是河轉彎處那幾棵茂盛的柳樹攔住了她，她還不知要飄到哪里去呢。我憎恨那幾棵多事的柳樹，因為伊蓮娜就是一條魚，她應該沿著貝爾茨河一直漂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的。”這個民族對生與死的態度都達到了神性超然的境界，他們的目光不僅停留在生的表面，精神靈魂的生息才是最具能量的生命，一種超越生死界限的力量瓦解了他們對死亡的焦慮，一種審視大自然的超級能力使他們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著”{3}。正如蘇童曾這樣評價遲子建：“她也許是現實生活的旁觀者，她也許站在世界的邊緣，但她的手從來都是攤開著，喜悅地接受著雨露陽光。”{4}遲子建這種從容寬懷的內心狀態，讓她筆下的人物也充滿一種練達、清醒的生存態度。

除此之外，還有命喪狼群的達西、死于雷電襲擊的林克、因反抗日本人而喪命的尼都薩滿、為保護馬糞包等人最終死于熊掌的瓦羅加、死于親哥哥維克特的誤殺的安道爾、終日內疚最終酗酒而亡的維克特、被迫取杰夫琳娜而上吊自殺的金得……甚至連遲子建都在文中感嘆道：“我已經說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每個人都會死亡。人們出生是大同小異的，死亡卻是各有各的走法。”在這么多的死亡敘事當中，遲子建始終沒有把重點聚焦在死亡的本體，而是通過刻畫鄂溫克族人面對死亡的超然態度來間接傳達和描摹生命的美感和質感，她筆端的脈脈溫情涵蓋了她對生命的理解和對命運的寬容，這種深刻和豁達的清醒認知給這部作品鍍上了一層閃光的鉆石品質。盡管我們都深知死亡是一個無法遮蔽和無從預知的生命體驗，但我們卻可以選擇以豁達、寬容、平靜的胸懷去擁抱現存的生命，這樣的深刻體會，正是遲子建作品帶給我們的向上的積極力量。我們通過作家的認知方式去經歷一場別致、獨特的靈魂洗禮，在忙碌、充滿競爭的現實生活中開辟一塊屬于人類精神層面的棲息地，這即是文學生生不息的真切擔當。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作品中，遲子建帶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北國邊境少數民族的風俗人情史，她也不僅僅停留在人文美學的文化關懷層面，而是帶領我們完成了一次對生命哲學的全面體悟。北國邊境部落群族的生與死在她的筆下有著一種了然于心的單純與質樸。遲子建像一位縹緲于藍天之上的云端精靈，神秘地注視著塵世間的起起伏伏，溫情地道出。她的書寫已經相當地節制，理性思維的控制力一路遏制著感性情感的濫觴，卻始終掩蓋不住冰山一角之下的龐大內蘊，一股按捺不住的敘述力量在心底噴薄而出，像是嚴冬肅封的平靜河面的日出光芒，熠熠生輝。

{1} 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頁。

{2} 張學昕、左亞男：《寫在靈光消逝的年代——讀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百家評論》2013年第2期。

{3} 邱熠：《試論〈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生命哲學》，《東莞理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

{4} 蘇童：《關于遲子建》，《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