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缺失與身體獻祭

舒薇

摘 要：作為晉軍新銳作家，孫頻的創作無疑給文壇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擅長女性敘事的她，以細膩的心理刻畫、嫻熟的語言描寫，深刻體現了她對女性命運的悲憫和人文關懷。她通過離奇曲折或平淡無奇的故事，展現眾多女性在男權社會下不幸的生存現狀和深層的命運悲劇：面對尊嚴救贖的無力和缺失，她們不得已走上了一條獻祭身體的萬劫不復之路。

關鍵詞：性別悲劇 尊嚴缺失 身體獻祭

在孫頻的諸多作品中，女性這一主要表現對象，始終背負著隱忍、無奈、悲涼的標簽，執著地追求一種真實而又虛幻的存在——尊嚴。然而在生活和現實的困境中，她們用身體作為交易，將羞恥感藏匿于心，負隅頑抗，垂死掙扎，卻終究擺脫不了尊嚴救贖之役的失利，最終臣服于男權社會的淫威之下。作者在冷靜、細膩的敘事中，讓讀者于觸目驚心的血淚控訴面前，感受眾多女性竭力保護的尊嚴一點點泯滅，目睹她們在糾結、矛盾、痛苦中，心甘情愿地獻祭自己的身體，一步步地走向靈魂消亡的深淵。

一、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性對象和物對象

在數千年男尊女卑的歷史文化傳承中，男性擁有話語權和闡釋權，這也就意味著其可以直接或間接地控制壓抑女性。無形之中，女性已經淪落為男性的附屬品。最隱晦的證明莫過于在很多文學作品中，常見女性物化的現象，譬如弱柳扶風、如花似玉、冰肌玉骨等。與其說將人物象征化，不如說是某種欲望的象征化。溢美之詞的包裹下，暗藏著女性在被當作性對象的同時也被視為物對象。{1}在作品《同體》中，馮一燈被攔路搶劫，繼而受傷，昏迷中又被輪奸。在一系列悲慘的遭遇之后，她被“好心人”溫有良收留并照料。馮一燈有自知之明，她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這個男人了解她的黑暗史，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應該人盡可夫的，而他對她的好絕對不是因為喜歡或愛，“一個男人只有先壟斷了一個女人清白的性史才肯去愛她吧，因為這樣會讓他有成就感”。這恰恰說明了她內心根深蒂固的是：女人的貞潔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愛與被愛的條件。由此可見男性對女性的嚴格苛求：她要回報他，她抓住一切他不在的時間干活，以減少自己的負罪感。只要他出門，她便敏捷地像只狗一樣在屋子里嗅出所有需要干的活。孫頻寫作的姿態是嘲諷的、暗黑的、戲謔的，她筆下的女人常常有一種悲觀的宿命感。她們思想上的自覺依附性讓她們心甘情愿在“解救”她們的男人面前，將自己人的角色和動物自由轉換。在接下來的相處中，她以一個女仆的身份來侍奉她的“主人”。她把他視為能夠助她脫胎換骨、手持蓮花的神；他送她的小禮物，她恨不得嵌進自己的身體里，似乎不這樣便不足以表達她的感恩戴德；他對她冷漠的時候，她像空殼一樣四處游走，她又像狗一樣乞求他占據她的身體……她已經比一塊石頭還要下賤，可她依然萬死不辭。孫頻用赤裸裸的語言，展現女性在面臨生活的困境時，已經成為依附于男性的客體，甚至于男性的掌中玩物，她們的思想變得扭曲和卑微，死心塌地地淪為都市生活色相市場的商品。

同樣，《隱形的女人》中的鄭小茉，在夢想被浮華的世界所誘惑而灰飛煙滅后，成為華明始亂終棄的玩物，情感深受打擊的她墮落風塵，淪為娼妓。哪怕后來遇到了“重情重義”的李湛云，她也只是扮演躲在衣柜里的隱形人角色。李湛云并不能接受她作為人生的伴侶，因為她因流產而受傷。顯然，女性已經在一定意義上僅僅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她痛快、過癮、平靜、肅穆地自認是娼妓，她不僅在身體上，而且在精神上完成了對自己社會地位的認同：她只是男性的一個性對象、物對象。即便是清高的女博士向琳，在大齡的現實面前，也不得不隱瞞學歷，將自己置身于弱勢群體，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自己，塑造自己，來迎合男人的需求。

在作者的筆觸中，我們能明晰地感受到，父權文化對女性的偏見。她們在其束縛和壓制下，成為男權社會的他者和受害者。因話語權的長期喪失以及本身存在的劣根性，她們已經淪為男性的建構和欲望所定義的悲劇客體——男性股掌中的玩物。

二、尊嚴：由救贖走向漸失

尊嚴，是孫頻小說中經常提及的一個詞語。作者通過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來解構尊嚴的原始意義，同時也以被肉體化、悲劇化的女性形象為范本來重構尊嚴的另類指歸。她說：“我個人覺得其實羞恥是尊嚴的另一種表現形式。”{2}因為受辱所以要捍衛尊嚴，而受辱是社會的常態，不僅有來自外界的脅迫，更有對自我的不認可和自卑心理。

在《無相》中，女大學生于國琴依靠母親拉幫套供她上學，她一方面深感母親的不易，另一方面又覺得傷其自尊而極力與母親劃清界限。廖秋良資助她，并給予她親人般的溫暖。施與受的關系緊緊地纏繞著于國琴那顆脆弱敏感的心。后來她被分配到廖秋良家做家務打掃衛生，每次任務完成，她都覺得自己像赦免的犯人，她逃離才會心安。在長期相濡以沫的交往中，于國琴打開沉重的心靈之門，將自己對母親、對兄妹、對貧瘠家鄉的所有羞憤、恥辱傾瀉而出。她誠惶誠恐，認為教授會看不起她，然而教授的撫慰融化了她的憂慮。她對他的衰老、孤獨，也有深切的同情。在日復一日的惺惺相惜中，他們的關系融洽而和諧，但這平靜還是被打破了——教授要她脫衣服。她照做了，雖然恐懼、憤怒觸及了她的尊嚴，但她在內心竭力自慰：這是償還他金錢、感情債務的方式！她有一種刑滿釋放的暢快與自由。她權當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慈悲。她以一具年輕的身體來普度他的衰老和孤寂，這便是她的驕傲之處。她內心自覺高大起來，她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施舍者和真正的烈士。她對自己尊嚴的漸失感到麻木甚至渾然不覺。在后來的敘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于國琴從第一次收錢時的羞恥和心虛，到第二次的心安理得，進而習慣麻木，到第二次脫衣服，她開始顯得從容淡定。因為經濟的窘迫、生活的困頓，尊嚴對她來說不如面包來得實在，她從捍衛尊嚴走向了喪失尊嚴的窮途末路。而《不速之客》中的陪酒女紀米萍，是為獲得無果的愛而寧愿尊嚴掃地。她只消耗自己的肉體，固執地堅守著象征著她的尊嚴的東西——吻。她想把吻獻給蘇小軍，然而蘇小軍并不愛她，對她只是一種憐憫。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害怕蘇小軍拋棄她，她表現得很卑微，可愈是這樣，越招來厭惡之心，以至于最后淪落為被遺棄在樓道的不速之客。她從蘇小軍身上乞求尊嚴，可結果卻是受辱。她自我反抗，自我救贖，最后成為蘇小軍精神上揮散不去的影子。她勝利了，可卻是以拋棄尊嚴為代價，這場人性的“突圍之戰”，她固執捍衛的尊嚴被摧毀，被打擊，被撕成碎片。

三、身體：欲望的交易工具

中國封建社會用三從四德和男尊女卑的枷鎖來奴役壓迫女性，“節烈觀”“寡婦主義”在中國婦女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在被重重倫理綱常所束縛的時候，她們的言行會不自覺地受到限定和扼殺。因此，男性成了主體、駕馭者、使用者，而女性成了客體、服從者、待取用者。最突出的表現是在男性的精神意識層面，女性身體是欲望的載體，是交易的工具。她們在社會中的功用是以“物”的形式而存在。{3}

縱觀眾多女性寫作，身體一直被當作敘事主體的關注對象，承擔著象征女性命運的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在孫頻的小說《青銅之身》中，似乎是將女性的悲劇命運推向歷史的縱深。黃溝村的女人們在一夜之間被日軍集體強奸，她們本該集體自殺，以完成對“節烈”的堅守和信仰，但如果切掉黃溝村雌性的這一半，那這里就成了荒涼的雄性沙漠了。為了子孫后代的繁衍生存，全村男女老少對那個悲慘的夜晚緘口不言。本以為這件事會被淡忘，然而“漏網之魚”左家娘三兒打破了這寧靜，在嫉妒和痛恨中，她們被送上了慰安婦的祭壇。在慰安所，她們的身體被隨意踐踏，感染性病后，腐爛身亡甚至被活埋。舊時代的婦女，要么承擔生育工具的作用，要么成為男性發泄欲望的性對象，她們已經喪失了其作為女性的價值和社會性別的標志。

在《耳釘的咒》中，汪靜路身兼三種身份——女友、情人、受害者。她不停地追問著自己與耳釘，與金錢是否等價。與他人做愛已成為解決情感饑渴的捷徑，而耳釘、金錢這些都是“物質”的代名詞。本質上講，這是身體與物質的交易。我們看到，舊社會中一切關于女性的“貞潔”“純真”等限定女性身體的詞語都變得諷刺而可笑。現代社會，物欲追求的失衡與異化使得身體與精神的沖突加劇進而分離。一方面，女性既想獲得與男性同樣的話語權；另一方面，她們又擺脫不了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所以，我們就看到了身體之于她們是矛盾的。因為欲望，她們消耗著自己的身體，成為交易的工具。不理道德禁忌的約束，只要面臨生活的困頓，她們就會把身體作為武器來幫助自己渡過難關。

我們可以看到，在孫頻的小說中，她將女性從“性禁忌”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但這種解放，打上了男權意識的印記，而且是僅僅局限在對“性”觀念和態度上，而女性對身體并沒有太大意義上的認知。在物欲的引誘下，現代女性仍然心甘情愿抑或是被迫做男性的消費“工具”。不得不說，女性解放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依然任重而道遠，這將成為作品書寫的亙古不變的話題。

{1}{3}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15頁，第17頁。

{2} 孫頻、走走：《寫作的時候，有沒有快感很重要》，《野草》2015年第5期，第201-2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