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麥收

蘇理強

這一年，微信橫行。

但累人的麥子還得收。我換身破衣服，刷了遍微信，胳肢窩夾了條腐肉臭味的棕色飼料袋，拎把銹鐮刀進地了。

地約摸十來米寬，兩百來米長，被一大一小兩條河裹挾著。大河只剩下河道，有兩三米寬，一米來深。河道底灰黑的玉米桿上歇著食品袋、酸奶盒、衛生巾、破鞋子……踩上去嚓嚓地騰起灰，隨時準備涅槃。小時候這條河里的鯰魚和螃蟹撈不完……

小河是用來澆地的人造明渠，按說應該用水渣磚防滲，但村里的頭頭腦腦說，巴掌大的地，防個球啊？

往小河溝里胡亂墊些東西，鏈軌收割機就能過來，但三輪車過不去，化肥種子，收的糧食得靠肩膀扛。兩條河的岸上都奓著半人高的草，草們想是有名字的，但我都叫不上來。我記得小時候，要收麥了，人們都是先把地頭的雜草拾掇干凈。可現在大家連麥都不愿意種，誰還管草呢？有功夫刷下微信多有意思。哎，不能想！不能比！一想，一比，人不像人，狗不是狗。

鏈軌收割機滋溜溜躥，帶麥味的灰塵撲哧哧噴，我們按照往年的路數，伸長脖子扎進灰塵里，先把收割機包圍上再說！我們的地巴掌大，收割機剛要起步就得掉頭，太麻煩！我們不這樣就收不了麥。說時，大塊地里的麥子已經收完了。我們吆喝收割機上曬得焦黑的老板娘量地。收割機都是先收錢，后收麥的。老板娘瞥一眼地，沖我們嗚嗚呀呀咋呼。她咋呼啥我們聽不懂，也不想懂。我們也不和她爭，都默默地坐在了收割機的鏈軌下。

時光停滯了數秒，老板娘穿過小河岸上半人高的草進地了。我們都跳起來，墊了小河溝，圍上去。老板娘手里捏個手機似的東西，圍著大娃家的地走了一圈，沖大娃伸了三根手指。大娃瞪著眼說：“我日，三分地能打多少麥呢？你就要三十塊錢！”老板娘不說話，轉身要走，大娃忙拉住老板娘邊掏錢邊說：“給你！給你！”老板娘捏著錢，沖司機招招手，鏈軌收割機滋溜溜進地了。接著是二丑的三分地，老板娘也要了三十塊錢。三貴的地多，有一畝，老板娘按行情一畝地五十塊錢算的。四才的半畝地掏了四十塊錢。我只一分地，老板娘要了二十塊錢。

地量完，錢收過，大娃的麥才收完。要擱大塊地，這功夫人家收割機早收一畝地了！我們七八個人在大娃地里一人撐一條臟破的磷肥袋接麥。大娃老婆接了小半袋時，大娃就邊擠他老婆邊喊：“行了！行了！接多了能扛動啊！”接了四個大半袋，收割機不吐麥了。大娃望望收割機肚子，說：“完了？”收割機司機說：“完了！”大娃瞅瞅麥子，爬上收割機看了眼，說：“我日，真完了！”“我日，你又嫌麥少，又怕扛不動！”二丑說。系好口袋，涼風擄來了陰云，我們都慌了。等啊等，二丑的麥才收完。我們七八個人依然一人撐一條破爛的口袋準備接麥。我知道接不了這么多，就躲在了最后面。我手里這條口袋有一股子怪味，熏得我發懵。我歪了身，側了臉，那味還在。我忽然就憶起了小時候收麥時，那飄散著泉水清香的口袋。那時候要收麥了，家家都是男人磨鐮，女人洗口袋。那時候收麥更像是一種儀式。啥儀式，我也說不清。恍惚間，二丑又爬上收割機看了一眼。大家都哈哈笑，我也笑，竟然笑出了一滴淚。

老天他砸下第一滴淚時，我的半袋麥才收起。掏出手機看看，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我……我……我什么呢？幫著扛麥吧。先是大娃家的麥，不重，半袋麥頂大五十斤。我挪到麥袋前，松開攥緊的拳頭，學著我爸的樣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搓，說：“扶一下！扶一下！”大娃老婆忙跑上前幫我把麥袋扶上了肩膀。

我扭扭捏捏地行走在麥茬和草們中間，大顆的汗珠砸下去。我忽然又憶起了小時候。小時候，我爸總是把用打麥機打出來的麥，在口袋里墩了又墩。直到口袋圓滾滾了，系口繩費勁了才算滿。那樣，一袋麥就到一百多斤了，爸嘿一聲，麥就上肩膀了……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星星也不停地在眨眼……

雨瀝瀝地下著。下吧！反正我也不會像我爸那樣曬麥了。我爸說，麥曬三天，能擱三年！我爸凈吹牛，那時，家里的四畝地能收兩千來斤麥，其中有六百斤是公糧，一百斤給了人家打麥機的主人。我爸更像個笑話……

說歸說，收回的十來袋麥還得胡曬一下。不然，人家換面粉（64斤麥換50斤面粉）的人不要。今天貌似天氣好，大門前就是油路，曬麥吧？咬牙切齒地搬，有氣無力地攤，愁眉苦臉地摟，折騰半天，麥還是薄厚不勻。我也不想小時候了，扔了彎把的木頭耙子，跑回家，刷會兒微信先！麥余子也不拾掇了，反正是換面粉，差不多算了。嘿嘿……正和那誰聊天，嘿嘿……忙得要死，耳畔隱約響起了雷聲。瞥一眼窗外，想，球，雷聲大，雨點小！那誰發來個壞笑，嘿嘿……正要回，豆大的雨點打在院里的彩鋼棚上，嘭嘭聲撞進耳朵。我日，這天氣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一邊埋怨天氣一邊打字回完那誰，才跑出去。雨下起來了，麥來不及收了，扯起帳子蓋多少算多吧。

剛蓋一半，云去雷也靜了。這不整人么？又往回扯帳子，忽又憶起年年澆地時，各家的老人都在水口子前撒潑耍賴的搶水，年輕人在地里澆地。花功夫不說了，還傷心。城市一天天擴張，城里人要洗臉，要沖馬桶，地會越來越難澆的。種樹吧！我終于下定了決心！今年好多人都把麥地改成“森林”和“別墅”了。

晚飯時，電視機雪白的牙齒上貼著陳韭菜葉子說，今年的夏糧又穩中有增了。我爸說：“日怪，地越來越少，人越來越懶，糧食卻一年比一年打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