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牛

王東

自從分別多年的孫子志遠來看過他后，劉老漢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望著拴在家門前大柏樹下的老黃牛，一卷旱煙接一卷旱煙不停地抽著。皮包骨般的兩只腿微微地顫抖著，滿是丘壑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凹陷的眼眶里，兩束渾濁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老黃牛的身上，好像要把老黃牛看穿，看透，又好像啥也沒看。

老黃牛一邊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地上散落的稻草，一邊不停地甩打著尾巴驅趕蒼蠅，時而扭過頭，望一眼院子里的劉老漢，望一眼，便又埋下頭，叼幾根稻草，不緊不慢地咀嚼著。

老伴顫顫巍巍地走過來，也用那昏花的眼睛，呆呆地盯著那老黃牛，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他爹，賣了吧。

劉老漢悶聲不響地抽著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老黃牛看。

老伴說，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咱們以后還得靠著它呢，可是，有啥辦法呢？

劉老漢依舊悶聲不響地抽著煙，眼睛死死地盯著老黃牛。

老伴又說，娃娃畢竟流的是咱老劉家的血啊，雖然川兒他……老伴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低下頭，抬起布滿青筋的手，緩緩地抹著兩只黯淡的眼睛。

劉川是他們的兒子，這頭老黃牛也是劉川當初給他們買的。買回來的時候，這頭老黃牛還不是老黃牛，而是一只小牛犢。

那是16年前的事了。

劉川眼看自己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就悄悄用看病的錢，買了一只小牛犢。牛犢買回來后，劉川又親自教小牛犢犁地，可是，小牛犢畢竟還小啊，怎么教都教不會。劉川就急了，又是打又是罵，將小牛犢的脊背打得直冒血珠。劉川看著小牛犢背上的條條鞭痕，道道血跡，流著淚說，牛兒啊，不是我心狠，只有你會耕地了，我這心才能放下啊。后來，總算教會了小牛犢犁地，劉川就把小牛犢交到劉老漢手上，說，爸，恐怕我是干不了活了，以后，這地里的莊稼，就全靠你一個人了，耕田犁地，就讓這牛幫你一把吧。

不久后，劉川就走了。走時，劉川拉著劉老漢的手說，爸，兒子以后不能為你和媽盡孝道了。劉老漢的兩只眼睛里，含著兩滴老淚，說，川兒，放心吧，我和你媽還有牛呢。劉川又說，爸，志遠現在還小，以后，就要靠你們多照顧了。劉老漢說，川兒，放心吧，還有我和你媽這兩把老骨頭在呢。

可是，不久，劉川的媳婦便帶著不滿三歲的兒子志遠改了嫁。

至此后，劉老漢便把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放在了小牛犢的身上，他把小牛犢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貴重。不論刮風下雨，他每天干完活，都要牽著牛兒去山里放一回，直到牛兒把肚子吃得滾圓才往回走。耕田犁地，他也從來不用牛鞭。

從此，大山深處，人們常常看到一個老漢，與一頭牛相依相伴的身影。

小牛犢一天比一天壯實，由當初的小牛犢慢慢地變成了老黃牛，劉老漢也一天比一天衰老，慢慢地衰老到耕田犁地都有些力不從心了。

現在，志遠考上了大學，可是志遠的繼父家窮得叮當響，家里還有正在上學的弟弟和妹妹，根本再拿不出錢來供他上大學。

劉老漢也一樣地窮，家里唯一能值點錢的，就只有這頭老黃牛。

劉老漢收起煙鍋，站起佝僂的身子，對老伴說，我去放牛。說完默默地走到大柏樹下，緩緩地彎下腰，解開牛繩，牽著老黃牛，慢慢地朝大山走去。

大山深處，劉川的墳上，早已長滿了荒草。

劉老漢伸出枯枝般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老黃牛的脊背。

老伙計，志遠那娃考上了大學，出息了。

老伙計，我的任務也快完成了，你的任務也快完成了。

老伙計，這些年，可是多虧了你啊。

從此，大山深處，再也看不到劉老漢與老黃牛的身影。唯有孤獨的山風呼呼作響，唯有遍野的荒草越長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