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蘭 許陳靜

現在回想起來,留在記者記憶中的2003年4月1日的香港,是一座已經被陰雨浸泡了半個多月的、焦灼而疲憊的城市。3月的最后一天,九龍的大型居民區淘大花園,感染SARS的人數再次激增,達到213人。是夜,香港特區政府宣布,援引《防止傳染病蔓延條例》,對淘大花園E座實行香港40年來的首次隔離令。
4月1日的清晨,是隔離令下達后的第一個清晨。雨時斷時續,露在五花八門口罩上的每雙眼睛,都繃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緊張。沒人想得起這天是“愚人節”,疫情數字在滾動,比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的港股數字更刺目。
到了黃昏,19時06分,正是上班族回家的時間,車載廣播和公共場所大屏幕播出一條緊急新聞:瑪麗醫院確認張國榮從高空墜落死亡。記者乘坐的出租車正好遇到紅燈,司機猛踩剎車,指指廣播,茫然地問:“他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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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香港好像陷入一個慢鏡頭:遲滯,再是錯愕,繼而一種集體性的情緒劇烈地釋放出來。“張國榮?怎么可能?現在是SARS,他怎么可以跳樓?”淘大花園被隔離居民的一位中年親屬語無倫次地對記者嚷嚷,突然淚流滿面。自疫情暴發、父母疑似感染、弟妹均被隔離以來,他沒有哭過,直到此刻,驚惶、恐懼、悲痛……在不知終點的公共災難中一直壓抑的情緒,有了堂皇的出口。
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張愛玲《傾城之戀》里的名句,“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現在反過來,一個標志著黃金時代的明星自殺,疊加在一場開埠以來罕見的疫情上,他的死成全了香港的悲痛——7天后出殯日,已經1個月不敢輕易外出的香港市民,冒雨云集到殯儀館周圍,占據了幾條街道,目送靈車離去,哭聲一片。
在出殯前,4月6日舉行的第二十二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被稱作“金像獎歷史上笑容最少的一屆”。張國榮憑遺作《異度空間》獲得最佳男主角提名,主辦方最大限度地節制了悲情,精心選擇了其名曲《當年情》,由“四大天王”張學友、劉德華、黎明、郭富城攜手清唱:“輕輕說聲,漫長路快要走過,終于走過明媚晴天……今日我,與你又試肩并肩。當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鮮。”在極其特殊的背景下,這首歌顯然被賦予了并肩奮斗、共渡難關、再迎晴天的勵志色彩。
這正是“獅子山下,香港精神”的底色——香港九龍塘與新界之間有座獅子山,得名是因為看起來有點像獅子,但山高不足500米,景色也不算出眾。它出名是因為一部從1973年演到1994年的長篇電視劇《獅子山下》,講述了21年的香港巨變,其同名主題曲由一代才子黃霑填詞:“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從此“獅子山下”成為逆境打拼的香港精神的代名詞。整個SARS蔓延過程中,張國榮的《當年情》和《獅子山下》一道,被反復唱響,成為香港精神的一次合奏。
那位失聲痛哭的SARS隔離者親屬,自認從2003年4月1日起成為“榮迷”。彼時他年屆不惑,有體面的高級工程師職業,生于斯長于斯,見慣城中偶像起落,青春年少時尚且不追星,這遲來的“榮迷”身份他卻不避諱。“SARS本來是一個公共醫療衛生事件,但極大打擊了港人的自信,他的死好像是人心士氣降至低點的標志。懷念他,不光是懷念那個低點里的傷痛,更是懷念那個傷痛里的力量。后來這十幾年,香港不斷面對迷茫和困難,但很少再感受到那樣的香港精神了。”
因其死而成其迷,還有很多人。1996年出生的小乖是河南人,2003年她7歲,央視電影頻道播出張國榮主演的《大三元》,當鏡頭定格在他的眼睛上時,她立刻被迷住了,“原來一個人可以這么美,這么深情,把滿世界的溫柔和陽光都裝進他眼里”。在互聯網沒有普及的時代,她開始不停地去翻家里積存的資料,然后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在了。1968年出生的謝女士,更喜歡記者稱呼她的網名LoveLeslie。那時候很多報紙連篇累牘報道張國榮,其中有一篇,內容大概是“哪幾類人會懷念哥哥”,一類是真實、忠于自我的人,另一類是對人生有向往、有追求的人,另外就是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的人。“我不就是這樣的嗎?”她開始去了解張國榮,結果“一入榮門深似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榮迷”有過兩次這樣的情感體驗,兩次都帶來“榮迷”的數量暴漲。一次是小乖和LoveLeslie經歷過的斯人故去時,另一次則在1989年的斯人退出時。
上世紀80年代的“港風北伐”,令許多人記憶猶新。當時香港電視劇《上海灘》《霍元甲》等在內地播出,很多城市出現了萬人空巷的情況。張國榮正是“港風北伐”中精品的傳輸者。
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印象最深的是1988年張國榮主演的電影《胭脂扣》在內地錄像廳里流傳:“片子彰顯出一種濃重的懷舊情緒,在藝術表現上又將兩代人的愛情觀穿插在一起,新穎別致。”及至1993年,《霸王別姬》橫空出世,更成了當時內地與香港影人的最好合作,“如果不是張國榮的主演和李碧華的原著,陳凱歌執導的這部作品不會有這么大膽開放的視角;反過來,如果沒有內地影人的創作,這部作品又不可能有這么厚重的時代感。” 許子東說。
在音樂方面,張國榮也趕上了香港流行音樂傳入內地的最佳年代。1984年的除夕,張明敏作為第一位登上央視春晚的香港歌手,在內地一夜成名。之后,譚詠麟、張國榮、梅艷芳等明星,共同打造了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的一個輝煌時代。直到20世紀90年代,張國榮的歌聲在內地仍未消散。“從卡帶到錄像帶、LD、CD、VCD,張國榮將表演與音樂融合,迎合了新的視聽潮流,熱度遠遠超過譚詠麟。”李皖記得,當年他行走在武漢大街上,這個位于長江中游,“不中不西、不南不北”,應該是粵語歌曲傳播邊界的一個城市,街頭巷尾只要有視聽設備的音像店里,都會播放張國榮演唱會的錄像。“尤其是男孩子們,對張國榮特別著迷。因為他實在太酷了。”
在緊鄰武漢的黃岡市,有一所以高考錄取率之高而聞名的黃岡中學。1990年的學校元旦聯歡晚會上,高年級的男生們表演了兩個節目:小虎隊的霹靂舞和張國榮的《Monica》。全場的尖叫聲和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時候張國榮已經宣布退出歌壇,錄像廳老板拿這個消息做賣點,推銷張國榮的錄像帶,我們第一次看到他的影像,學校里的‘榮迷一夜劇增。”當年的表演者之一小江回憶道。如今他身在美國,當美國的同齡人年復一年在6月25日紀念邁克爾·杰克遜時,他會跟美國友人說:“我們也有這樣的巨星,在每個4月1日或者9月12日紀念他。”
在那一批“榮迷”的記憶中,張國榮作為香港流行文化的一個符號而存在。他們懷念張國榮,是在懷念他身后的那個黃金時代——香港經濟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起飛,在80年代快速增長,至21世紀趨緩,文化娛樂產業也緊隨這條曲線。而張國榮的生命歷程,正呼應了這個時代的起起落落。
1992年是香港電影和流行音樂由盛而衰的一個節點。這一年,香港電影迎來創作繁榮的盛況,但之后作品便逐年遞減,遭到好萊塢電影強烈沖擊,失去了本土乃至東南亞的市場;內地流行音樂則逐漸發展出自己的風格,香港音樂逐漸退回一隅,成為地方性的方言音樂。
身處不可逆轉的大勢中,張國榮仍在打造個性化的精品。如果說,香港本土的“榮迷”,根基在80年代張國榮的勁歌熱舞陪伴了他們的青春,那么華語世界里的“榮迷”,大多是因為這一時期、這些經典。
1993年的《霸王別姬》,纖細敏感的程蝶衣用聲嘶力竭的嗓子悲切吼道:“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1994年的《東邪西毒》,孤寂冷傲的歐陽鋒把自己藏在沙漠的深處,卻還是忘不了白駝山的嫂子:“你知道喝酒與喝水的分別嗎?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1995年的《夜半歌聲》,才華橫溢卻容貌盡毀的宋丹平,藏身黑暗中,只能用歌聲撫慰戀人:“我給你帶來的,永遠是災難和痛苦。”1997年的《春光乍泄》,任性到有些矯情、有些討嫌的何寶榮,卻在某個瞬間一臉安靜地對戀人說:“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最驚人的是1998年的《紅色戀人》,張國榮扮演了一個堅定而浪漫的共產黨人靳,有大段大段極富鼓動力的革命演說:“我要告訴他們,此刻,正有一群頑強的戰士,在不屈不撓地堅持著他們自己的信念、他們的理想、他們的主義,他們的名字叫紅軍!”這在當年引起巨大轟動。1999年的《流星語》,他只收了一塊錢片酬,為的是支持金融危機后陷入低谷的香港電影行業,他演一個金融才俊淪落為市井小民,帶著4歲的養子相依為命:“明仔,不要只顧著扮大人,長大就知道后悔啦。”
隨便理一理張國榮的電影,就是一部90年代的華語電影編年史。其中許多是與內地影人合作的,呈現出他多面性的演技。相當一部分“榮迷”正是跟著張國榮的影像走過90年代,多自《霸王別姬》而始,再感動于其后種種不同的角色,有人熱愛他演的父親,有人喜歡他演的共產黨人。燕子是北京榮迷會的會長,她更愿意談張國榮經典影像背后的敬業:“拍《阿飛正傳》時,王家衛還不太有名,他卻已經是巨星。當時只為了錄走廊里的一段聲音,人根本不入鏡,他就在那里來來回回地走,練習了半天。”
直到去世前,張國榮還一直在進行著風格化的嘗試。《異度空間》拍攝時,其投入程度之深,達到“人戲不分”的地步,他也因此飽受精神上的痛苦。
“2003年,張國榮、梅艷芳相繼離世,預示著香港娛樂產業的加速衰落。香港電影的本土性與主體性也逐漸消失。到了2004年1月1日,《內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安排》(CEPA)正式生效,香港電影也就正式進入與內地的大合拍時代。”中國電影資料館策展人沙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此后,10余年的大合拍里,香港影人北上、資金北上,卻始終未能帶來港片的新輝煌。《志明與春嬌》《桃姐》,贏得了口碑,票房卻不盡如人意;《美人魚》創下了票房紀錄,但未必能稱得上周星馳的代表作。同樣式微的還有香港流行音樂。近10年來,除了陳奕迅,香港其他歌手似乎沒有傳唱度遍及全國的“國民大歌”了。
好作品匱乏的日子里,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不斷有新人加入到“榮迷”隊伍中。起因都是相似的:當年舊作,驚鴻一瞥,念念不忘。“恨晚2004”是鄭州榮迷會小隊長的網名,她說:“有一個‘90后小妹妹告訴我,本來是喜歡一個年輕偶像的,他曾翻唱哥哥的《紅》,后來無意中看了一下哥哥演唱會現場的表演,當時她內心是崩潰的,這水平直接‘碾壓了她的年輕偶像啊!從那以后,她就在喜歡哥哥的道路上一去不回頭了。”
在我們采訪時,張國榮、張曼玉、梅艷芳1984年拍攝的舊作《緣份》正在籌備上映。“恨晚2004”比片方還著急。在百度貼吧,她發了一條長長的帖子,從老片重映的市場定位,到影院排片的規律摸索,再到如何在社交網站刷話題、在各網站為電影打分,直至分析觀眾消費心理……她不厭其詳,只為了號召“榮迷”進場觀影,還和小伙伴們在鄭州某家影院張貼了張國榮的海報。
3月31日,在張國榮忌日到來前夕,《緣份》的票房已破千萬,在歷年重映老片中成績斐然。有“榮迷”說:“我們并不是來還他一張電影票的,只是來拉近與他之間的距離,只為我們時空交錯的緣分。”
“恨晚2004”這個網名,意思是在2004年才與張國榮相見恨晚。這一撥“榮迷”,沒有趕上最早時對他陪伴自己青春的懷舊,也沒有遇到他退出時對黃金時代的懷舊,甚至都沒有抓住他去世時對傾城之痛的懷舊,他們懷念張國榮,懷念的究竟是什么?
或許,一位資深媒體人的話是有道理的:“娛樂產業離全面工業化還差很遠,內地做藝人就是撞大運,全看藝人自己的想法,而他們的想法很多是不成熟的、隨大流的。現在的趨勢是不好好唱歌演戲,只著力經營藝人人格,有綜藝感的藝人才受歡迎。”所以,懷念張國榮,也是在懷念曾經真誠過的、作品至上的娛樂圈。
懷舊委實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秒殺蕓蕓眾星,也可以變現成經濟效應。“榮迷”與張國榮,機緣巧合地相遇,而后死生契闊,有如林夕紀念張國榮的詞句,“因偶然而得一些執著,有過總比沒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