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明天開始我要認真陪你做皂

□沈杰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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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明天開始我要認真陪你做皂

□沈杰群

當郭佳手捧一杯熱茶坐到面前，我嘴唇猶豫了好幾秒鐘，慌亂摸索生硬的措辭。

午后的海淀真陰冷，容不下一絲和暖的陽光。街角的咖啡店熙熙攘攘，更適合兩個久別重逢之人笑語促膝，說彼平生。2015年12月19日，我和郭佳第一次見面，卻要直直戳進心海深處一扇最私密的門。門的這一邊，一些人流著淚，說著悼念，想念一段不曾經(jīng)歷的往昔。而另一邊，三生路茫茫，伸手難留女兒和老爹的四十五年。

12月11日，一位叫郭福順的老先生走完74年人生，留下了“雙冠”淘寶店“潤和皂坊”。在北京西北角的城中村，這場生死相別令每個人猝不及防，而那間手工皂坊丁丁當當運轉(zhuǎn)如舊，晝夜不歇。進門右手邊的桌上，攤放著一本“和皂工廠制作計劃表”，老爹遒勁的筆墨靜靜停留在12月6日。

作坊步伐不曾停滯。我看見，紙上新添的字跡娟秀，一筆一畫接續(xù)著老爹的事業(yè)。大家都明了：人走了，皂坊還存在，這是老爹的心愿。

和郭佳一起度過的時光，我感慨頗多。這不僅僅是一個古稀老人創(chuàng)業(yè)的勵志故事，我更在意愛和時間。愛不對等，人和人之間恐怕永不能完全理解彼此，但陪伴和寬容才是生命最珍貴的禮物。郭佳說，謝謝老爹留下皂坊，幫她熬過了分別之后那么巨大的空白，讓時間慢慢流走，平復(fù)此間一切愧悔和憂傷。

完美主義：老爹有能力做好任何事

“去世前的兩個星期，老爹心情不太愉快。”郭佳摩挲著茶杯，輕嘆一口氣。

“為什么？”我很詫異。

罹患胰腺癌，最后老爹身子已很虛弱，做不動皂坊的活兒。為哄他開心，郭佳的哥哥幫忙修模具，她愛人給皂坊的小院地面做平整，還焊了很多架子，希望“最快速度改善工作環(huán)境”。

結(jié)果，郭佳眼看著老爹忽然不高興了，大伙做的事他通通不滿意：“地面沒找平，架子做得粗糙，這還叫活兒呀？”天天跑去皂坊緊盯工作進展。郭佳急了，開車時直接說：“爸，我們做這些事是為了讓你高興，你非得找氣生，差不多就行了嘛！”

苛求完美，性情執(zhí)拗。這樣的父親，她并不陌生。

小時候，老爹常給郭佳梳兩根五股辮，玲瓏而精致。但郭佳并不太樂意，老爹為了扎出“完美小辮”，會把她的頭發(fā)勒得很緊，即使連連喊疼也不放松。

父母生有兄妹三人。1962年老爹大學(xué)畢業(yè)，1966年趕上“文革”，時局動蕩，便將兩個哥哥托付給兩家老人養(yǎng)育。“小妹”郭佳成了身邊唯一的孩子，老爹投注以格外的寵愛，以及諸多嚴厲的要求。

郭佳從小被告誡坐時兩腿平放，絕不能蹺二郎腿。直到上初中，郭佳才跟著班上的“壞女孩”偷蹺一次二郎腿，“感覺像跨越雷池”。當時他們住在邯鄲這個方言濃重之地，郭佳被要求必須說普通話，每天還得練大字。

懂事之后，成熟之前，一些隔閡長期埋于父女之間。“在我成長中，他注入東西太多，我用很多年來反叛和清除這些影響。”

讀中學(xué)，郭佳想學(xué)物理，老爹執(zhí)意要她讀文科。郭佳填報理科志愿，老爹跑來改掉，郭佳又去找校長要求改回理科。幾番糾纏，最終仍是聽了老爹的話。高考，老爹為她確定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這一志愿，所以郭佳志愿表上只寫了這一家。在她心里，這并非自己的預(yù)期，只不過達到了老爹期許的目標。

畢業(yè)后郭佳進入中央電視臺，做紀錄片。老爹認為她在該領(lǐng)域沒優(yōu)勢，應(yīng)該去《焦點訪談》。后來他又覺得女兒采訪水平和形象都不錯，應(yīng)該改當出鏡記者。“內(nèi)心有一些抵觸，他越這么說我越不做，他覺得好的東西我就沒感覺，所以我偏要只做紀錄片，只當編導(dǎo)。”

縱然心存叛逆，老爹一度是她的偶像——這位苛求完美的理工男確實優(yōu)秀得閃閃發(fā)光。高中老師總問郭佳為何從來不提問，她暗自發(fā)笑：老爹都提前給我解決了，哪還有問題？郭佳遇到任何一道數(shù)理化難題，老爹總能不費吹灰之力解出。時隔多年，各種物理公式和化學(xué)反應(yīng)他仍爛熟于心。

內(nèi)心交織著崇拜與反叛，女孩長大了。然后有一天驀然發(fā)覺：父親變老了，不再嚴厲要求她了。甚至，需要依賴她。

上世紀九十年代，性情剛硬的老爹栽了跟頭，丟了公務(wù)員工作，二十年間毫無收入。跟著女兒搬到北京，自尊心極重的老爹想找事做。沒和郭佳商量，他偷偷到天通苑租了一個小小門臉，賣唐山特產(chǎn)燒雞。生意慘淡，于是又自己做點小菜，和燒雞搭配賣。

一日，母親忍不住打電話給郭佳：“你爸太可憐，清早四五點鐘開始拌小菜，騎車馱過去。”郭佳開車回去，眼淚都掉下來了：老爹拿兩只白色塑料桶裝著小菜，晃晃悠悠騎三十分鐘才到天通苑。頭發(fā)已白了，在風(fēng)里顫顫飄著。“我爸是很體面的人，他居然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狽。我當時想，為什么要混成這樣呢？什么不做也能很體面啊。”

郭佳說：“爸，別做了。”老爹說：“不行啊，我都交了一年的房租。”郭佳說：“我來付，咱不做了。”

后來，母親得照顧郭佳的新生女兒，留老伴獨守家中。全家寵愛的小狗因癌癥安樂死，老爹心情低落，同時生活失去了規(guī)律和陪伴。

為了讓老爹的日子重歸充實，郭佳萌生一個念頭：給他開家淘寶店，專賣自制手工皂。

因緣和合：一間手工皂坊的誕生

與郭佳再次見面，“潤和皂坊”剛開啟一日忙碌。她身穿微舊的大紅棉襖，腳蹬平底靴，和老員工范姐一道擺弄煤氣爐。兩口大鍋，一只盛放10.98公斤的水，一只裝載荷荷巴油、乳化劑等混合物。郭佳抬頭向我微笑致意，眼角難掩倦意：“我們在做一種去屑護發(fā)素。”

其他人正給一款艾草洗衣皂進行打磨、包裝。早晨霾困京城，皂坊的石板地面卻滲進了一泓陽光。老爹氣息無所不在，晾架上齊齊排列制好的新皂，屋子一角堆放自制模具和保溫箱，桌上一疊打印的“工藝卡片”詳細記錄成分配比：“荷荷巴油”2093克比例65％、1127克“十六十八醇”比例35％……密密手寫的“制作計劃表”催促著生產(chǎn)進度。

如今這間小院的手工皂有了新品牌，“生合”——萬物生長，因緣和合。老爹甚喜這兩字的廣闊。當初郭佳還想過命名“父予”，皂坊這件事，始于父親和自己女兒小妤的機緣。

郭佳懷孕后對氣味非常敏感，只能使用沒有香味的沐浴產(chǎn)品。工科出身的老爹自告奮勇試做手工皂，首戰(zhàn)告捷，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的熱情度和創(chuàng)造力是驚人的，根據(jù)郭佳一篇文章回憶：“家里有的，如特級初榨橄欖油、有機茶油、大豆油相繼被他變成了皂，接著，他竟然利用超市購物的機會，買了小瓶的月見草油、大瓶的芥花油做實驗。”產(chǎn)品用途更是覆蓋沐浴、潔面、洗衣、護膚、廚房清潔……甚至還有寵物專用皂。手工皂源源不斷從老爹手中產(chǎn)出，遠遠超越家中所需，便拿去送給朋友們使用。

在郭佳的鼓勵下，每樣手工皂備貨約50～100塊，年逾古稀的老爹開起淘寶店。無須年輕人指導(dǎo)，這位老人對網(wǎng)絡(luò)的運用熟練自如，而且“野心勃勃”和女兒說，手工皂只要開始售賣了，就必須是標準化產(chǎn)品——他完全視之為事業(yè)。

淘寶店開張了，郭佳悄悄發(fā)短信給幾個要好朋友：“來店里買兩三塊手工皂吧，哄我老爸開心。”即使日銷僅三五塊，足夠令老人心滿意足，斗志昂揚。

“我家皂坊的轉(zhuǎn)折點是李小萌。”三年前，郭佳在微博上發(fā)了一件趣事。老爹送來新出品的廚事液，她倒在碗里看了看，忘記收走。母親那天恰好給外孫女熬銀耳雪梨汁，錯把廚事液當成喝剩的梨汁，端起來一股腦喝干凈了。知情后還對女兒感嘆：你爸做的品質(zhì)真好，喝了一點事也沒有。郭佳心覺搞笑：媽一直覺得老爹做什么都好。

郭佳的央視同事、好友李小萌轉(zhuǎn)發(fā)微博，笑說是廣告貼。然后李小萌沒告訴郭佳，自己去店里買了老爹產(chǎn)品，還發(fā)微博宣傳。郭佳正帶女兒在外面游泳時接到先生電話：出大事兒了！店里廚事液存貨瞬間賣光了！

“這是一個轉(zhuǎn)機，淘寶店嗖嗖就有了一顆‘鉆石’，我爸很高興。買家越來越多，我們問三天后能不能有貨，他毫不猶豫說行。”說到這，郭佳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我到最近才開始知道，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其實非常困難。我習(xí)慣了爸說行，他有能力解決一切問題。至于怎么做到，我從沒想過。”

老爹為了制作廚事液，曾經(jīng)一天一夜連續(xù)攪拌也不成功。失敗了只能倒掉，反復(fù)調(diào)整。做10塊手工皂，只需一個油瓶就夠；但做100塊，則需三四十公斤油。原料椰子油，一桶二三十公斤，全靠老爹一己之力拎起來。進入冬天，椰子油在桶里凝固了，口小倒不出來，怎么辦？拿電熱棒放進去，一整天也融不出幾兩油；如放鍋里的開水中，鍋又不夠大。最后，老爹拿刀把桶劃開，一點點鏟出油。

這一切多如牛毛的繁瑣和困難，老爹一字未提。

杯中的茶漸漸涼下去。“我感到很遺憾。我不后悔沒有陪他，后悔的是老覺得自己照顧到每一個人，但實際上很多我看不見感受不到。”郭佳低下頭，拭去一行清淚。

最后旅程：老爹爬著也要去做皂

“我爸做事熱情一直比常人充足。”前幾日，郭佳整理遺物，翻出老爹手寫的“郭家肉包”、“郭家臘腸”。郭家每年除夕年夜飯，菜譜要正兒八經(jīng)寫在單子上，幾葷幾素，幾涼幾熱，皆有安排。老爹廚藝極好，大家都喜歡他的炸醬面。“和他手藝一比，那些北京餐館里的炸醬面真不能吃。”

淘寶店生意日益紅火，老爹熱度益增。郭佳找來義烏工商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蔣天孝打理店鋪，又招了一個美工，辦公室租在世紀城臨街的旅館。老人想念外孫女，今年春節(jié)后，郭佳便將父母接到世紀城住，皂坊也搬進田村的小院。

“潤和皂坊”新址剛安頓好一兩個月，老爹卻病了。

8月，老爹因糖尿病住院。一天他擅自決定提前出院，給郭佳留張請假條，讓她去辦出院手續(xù)和取檢查報告，自己則溜去做皂。

這一溜，與最后一項CT檢查報告擦肩而過。報告顯示，胰腺占位，惡性可能大。

8月17日，郭佳帶老爹去協(xié)和外科檢查，拜訪做胰腺手術(shù)最棒的大夫。結(jié)束后老爹忽然想吃鹵煮火燒。“和我預(yù)料的一樣，邊吃邊各種不甚滿意，時移勢易，哪有一樣的滋味呢？”但他仍舊吃得很開心。

幾日后，醫(yī)生告訴郭佳，老爹已經(jīng)沒有手術(shù)機會了。

“心理壓力很大。他的時間不多了。”知其病情而不可明說。去不去皂坊，成了父女間的拉鋸戰(zhàn)。起初，郭佳攔著不準去，說要好好治病，查找疼痛原因，老爹回答：“不行，我爬著也要去。”后來，老爹察覺到病情不止糖尿病那么簡單，便對郭佳說，如果不去做皂，只能困在家里胡思亂想了。他的理由總能說服女兒。

令郭佳心酸的是，到了后期，老爹私下通知母親及其他人：“不要告訴郭佳我疼，她知道了就不讓我去了。”母親向郭佳“求情”：別不讓他去，他害怕你不讓他去皂坊。

郭佳停掉一個自己籌劃半年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解散了小團隊，專注陪伴父親。郭佳想明白了。如果專注治病，會是很絕望的結(jié)果，而老爹確實把最后一點生命力投入到皂坊了。他們開始思索如何讓他開心，比如做淘寶店面、詳情頁、包裝。一切努力，只希望老爹不要太累，能在活著的時候從皂坊的變化中得到更多樂趣，感覺所有事在如他所愿一點點變化。

父后十日：不由自主加快步伐

生命最后一程，有女兒天天陪伴，老爹很愉快，但免不了操心皂坊的事務(wù)，苛求完美。

12月7日，老爹74歲生日的次日。因掛念身體狀況，郭佳讓他別去皂坊了，他不理睬，兩人鬧得不太開心，路上一直沒說話。忽然，老爹緩緩轉(zhuǎn)過頭：“郭佳，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很漂亮啊。”她心煩意亂地開車：“爸，我沒心情聊這個。”

四天后，老爹郭福順猝然離世。那竟成了他認真對女兒講的最后一句。

蔣天孝告訴我，老爹時常向他夸贊女兒好孝順。可郭佳依然內(nèi)疚地認為，對于理解父親，她經(jīng)常自以為是。“什么是愛呢？我們能尊重接納他原本的樣子，沒有附加的評判要求，就是愛。”

老爹已走了十日，“潤和皂坊”照舊運行。隨著媒體曝光，這間淘寶店吸來無數(shù)熾熱目光。越來越多陌生人前來購買手工皂，悼念那位素昧平生的可愛老爹。

郭佳和皂坊成員們一直忙到深夜12點。幾個人坐下來聊天，討論倘若老爹在天有靈，看到他們這番忙碌，會說些什么呢？郭佳的先生開玩笑：“按老頭性子會感嘆：你們都是馬后炮，早不聽我的。”蔣天孝覺得老爹一定很開心，美工則說：“老爹一定指示：趕緊擴大生產(chǎn)！”大家全笑了。

在這個冰涼而充實的冬日，一幀記憶飄進郭佳眼里。小學(xué)一年級某天，放了學(xué)她正優(yōu)哉游蕩在馬路上，一聲怒吼冷不防地炸在肩頭：“還不趕緊回家？晃悠什么！”她被結(jié)結(jié)實實嚇壞了。那一瞬間的驚嚇竟貫徹未來數(shù)年，無論何時何地，郭佳總覺得背后緊跟著老爹的眼，于是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今天，明天，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老爹緊盯她了。可女兒，支持皂坊的人們，還是會快快地、認真地趕路，不敢停下。

【家庭相冊】

我出生于1983年。從六歲半上古城第二小學(xué)起，我在校園里度過了18個春秋。2008年北京奧運會舉辦前夕，我考入石景山區(qū)金頂街辦事處成了一名公務(wù)員。翻開家中的幾張老照片，我仿佛又經(jīng)歷了那30多年的歲月。胡彥春

1985年，媽媽帶著不滿三歲的我在古城公園里留影。

1992年，爸爸單位組織職工家屬到承德避暑山莊游覽。

2005年首都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校長頒發(fā)畢業(yè)證。

2008年，參加工作入職石景山區(qū)金頂街辦事處，在百泉山留影。

【歲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