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積榮,陜西黃陵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作有長篇小說《祝君晚安》《儒殤》,中篇小說集《西部女性》,短篇小說集《今夜鄜州月》,散文集《西行陽關道》等。
一
我的短篇小學《門檻》在《長安》1983年第二期上發表了,責任編輯是和谷先生。正好那年和谷與平凹來陜北講學,住在延安賓館,我去看望他倆。見面后三人寒暄幾句,賈平凹就埋頭寫小說了。賈平凹的小說初稿,就像是把一碗黑豆平鋪在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沒門沒窗,橫豎都找不到行列,別人沒法看。我與和谷從《門檻》談起小說創作。我正談自己寫小說沒長進,沒提高時,賈平凹突然抬起頭來問我:“老裴,你寫小說是不是故事太大?”
我匆忙間回答說:
“我還是很注意提煉細節的。”
賈平凹沒再說什么,又埋頭寫小說了。
我回答得太匆忙,我要是不回答,賈平凹可能還會吐出一些“金玉良言”來。但一言既出,后悔何及!
深夜靜思,我問自己,賈平凹與我第一次相會,也沒看過我的作品,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小說“故事太大呢?”他一定是從小說之外發現了我的弱點缺點。那年我已51歲,參加工作32年,在吳起縣任過小學校長,縣委通訊組長,宣傳部長,當時已是個蒼頭老漢了。這樣的人開始學著寫小說必然是先從故事入手。這樣的人,生活實踐多,文學素養低,熟讀的是《三國》《水滸》。他們自以為把生活故事攤在稿紙上就是小說。
我那時寫小說,確實是反復琢磨故事。一個大故事套幾個小故事,縱橫交錯。腦子里反復思考的是咋樣安排故事,高潮咋樣烘托這些問題。
經過幾番思索,我寫小說改了思路,提筆先從刻畫人物描寫細節入手,把故事用來為突出人物服務。故事在作品里若隱若現,時起時伏,綿綿不斷,這正好形成懸念。
二
“作家要善于發現自己的一百分。要在自己的自留地里打深井。”
平凹這句話是在上紀世八十年代初講的。那時農業還是大集體,所以他用自留地比喻作家的生活園地,用打深井比喻作家的生活積累和藝術積累,
初學寫作的人,發現自己的強項并不容易。有這樣一個小故事,說一個青年作家要發現自己的藝術強項,可以用下列方法去檢驗。你閉著眼睛想,你置身于一個茫茫草原上。你想到的動物第一個是兔子,你就寫詩歌,寫散文寫短篇小說;你想到的第一個動物是狼、是獅子,你就寫中篇小說;你想到的第一個動物是駱駝是大象,你就寫長篇小說。這個小故事雖然是蹩腳的,但它說明作家并不是全能的,是有自己的藝術強項的。這個藝術強項是要潛心尋找的。杜鵬程老師、柳青老師的強項是長篇;王汶石老師的強項是短篇。如他們棄長取短,他們的文學成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地輝煌。
回頭望,我的遺憾是在短篇小說上消磨的時間太長,短篇不是我的強項。
三
“事事都可以入文法。比如你看見一片槐樹葉,一條細枝,左邊一個小葉、右邊一個小葉,你就應該想到,寫文章,要注意搭配,要注意對稱……”
八十年代,生活還比較貧窮,會場上沒有飲料。平凹講課我主持。我給平凹準備了個大茶壺,平凹喝半杯,我給他添半懷。平凹指著桌上的茶壺說:“比如你看見桌上這個茶壺,圓圓的,白白胖胖的,你就可以聯想到街上的胖老婆兒。這個壺把兒是胖老婆兒把左手插在腰間,這個壺嘴兒是胖老婆把右手抬得高高地罵她老漢哩……”
我細細琢磨,平凹這段話與“處處留心皆學問”的古訓相通。看書看報是學習,做社會調查是學習,逛馬路,下象棋,打籃球游泳,都是學習。只要你肯用心,它都可以與你的創作聯系起來,有所感,有所悟。談戀愛,你被女朋友捉弄了,女朋友捉弄你的巧招兒,很可能就是你一個短篇小說的初步構想。
四
“文學的陣地靠占領。”
八十年代初,文壇上的賄賂風好像還沒有興起,但請客送禮之風日趨熱鬧。一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反反復復地跑編緝部,找門路投靠名家。我琢磨平凹這句話,可能是針對社會上這股歪風而說的。柳青老師也說過,作家要靠作品立身,不要拉幫結派。平凹的話和柳青老師的話是同一個意思。
當今文壇,亂象疊出,有送賄賂的,有送肚皮的,還有故意用作品挑起事端,然后再賠禮道歉消除矛盾,以求自己的作品在矛盾的爭斗中走紅社會。魯迅先生說,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讀者最后要看作品。一切努力都成功了,但最后拿出來的作品卻不贏人,前面的一切努力都白搭。
我把平凹前邊的話,加兩個字再重復一下:
“文學的陣地,要靠‘作品去占領”。
五
“打兒臺”入正冊。
平凹要上三邊。1982年9月29日,我與劉文超送平凹與和谷上吳起縣。當時坐的是大公交。汽車過了磚窯灣,行至西河口路段時,我指著窗外對平凹說:“注意看河溝對面的石崖上,有打兒臺。”
平凹問:“啥叫打兒臺?”
我說:“你先別問,你注意看,車一晃就過去了。看過再說。”
那段路的地貌形狀是,對面的石山上有一片光石崖,崖下是一片綠草地,隔一條很深很深的溝渠,渠底有小溪在流。渠巖的右邊是千年古道,公路是古道改建的。安塞縣的石質松軟,不像其它地方的石頭那么硬。當地的鄉人們在對面光溜溜的石巖上,雕刻了一個大大的正方形框兒,石框兒的正中部位,雕刻了一個樸素笨拙的農村婦女形象。
過去這條路上不走汽車,過往的旅客腳戶們,行止此為解除寂寞疲勞,就撿起路邊的石子兒,隔溝打對面石巖上那個婦女形象。凡打中的,喻意妻子可生兒子,故名打兒臺。
腳戶們說,這個小游戲很靈很準,但我不信。
50年代初,我與老同學郭俊民自吳起去延安。我的妻子抱著我的大女兒,郭俊民的妻子抱著他的大女兒。我們大小六人,騎四匹騾子,行至打兒臺前,腳戶們說,你兩個都抱著女兒,下來打兒吧,打中了,妻子準生兒子。
那時的騾子個兒都很高,背上搭著馱鞍和勒貨的架子。50年代干部出門都帶鋪蓋,因為鄉下的柴草店里沒鋪蓋。這樣,上下騾子都很困難。我懶,不想跳下騾子去進行這種游戲。腳戶們把我拉下騾子,逼著我用石子打。
郭俊民開始打不中,后來連連中靶。我連一次也沒打中。后來的情況是,郭俊民連得三子。我的妻子連生三個女兒,我現在有四個女兒。
賈平凹聽了,淡然一笑。
9月29日到吳起縣。
9月30日與平凹一起到吳起縣石油隊看望平凹的鄉黨李樹寶,并召開采訪會。
10月1日在吳起縣干部招待所與平凹、和谷、劉文超打麻將,鉆桌子。
10月2日在吳起縣委會議室召開座談會,平凹與和谷做文學講座。
10月3日平凹、和谷上三邊,我與劉文超送到吳起縣長途汽車站。
平凹說,他此行要繞道青銅峽,經甘肅回西安。
后來,平凹在天津《散文》上發表了《走三邊》,里面提到了“打兒臺”的故事。
《走三邊》是賈平凹一篇重量級散文。“打兒臺”,一個民間名不見經傳的生活小故事,被賈平凹巧妙地寫入了自己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