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樹葉的高度

憑欄

山 行

那些野草、石頭和墳冢

是山腰的主人

那座頹圮的烽燧，也是

甚至，那寺院

那山坡上振翅攀援的梵音

當我抽身，從黃昏中

回首眺望

在山上，它們已經融為一體

只有我獨立在暮色之外

被人類的孤獨和黑暗吞噬

我只要一枚樹葉的高度

仿佛樹上的男爵

以整整一生去靠近花園中

那棵高大的圣櫟樹

——那僅存的孤獨的家園里

安放著我的炊煙和夢

只要一枚樹葉的高度

不要飛翔，登高使人憂郁

不要墜落，你將陷于沉淪的罪惡

牙 疼

牙齒在疼，仿佛訴說著什么

像窗外，靜伏的生活

孕育著偉大的變革

——這多么值得期待

沙塵撤退，天空露出湛藍

農民打磨田地，行人走向廣場

楊柳閃耀著嶄新的眼神，這

多么值得期待

——時光的影子空手歸來

我愛這牙齒，愛這疼痛的生活

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咬我，折磨我，吞噬我

卻一再被我當做幸福

蘭州，或者城市

黃河邊，遭遇黃昏

遭遇一場黑雪，要把整座城市淹沒

黑暗中，隱約有野獸伏行

護欄邊，我索性停住腳步，面朝你

——燈火次第升起來了

每扇窗戶，每顆心

仿佛都是這棵大樹的

金色鳥巢。它們嘴里銜蜜

沉默或者鳴叫

在黃河邊安家落戶。它們像河水一樣

穿過夜色，走進居民的夢中

仿佛沒有傷痛，也沒有寒冷

——是輝煌的！此時，有多少鳥兒

把她視作故鄉。從黑夜里，從異鄉

拖著疲憊的翅膀

趕赴

老槐樹

老槐樹耽溺于舊時光里

不肯歸來

春天了，迎春和丁香花迎來了多少波信徒

草坪泛綠，松柏露出碧玉般的發髻

老槐樹巨大而蒼老，皮膚皴裂

樹枝上掛滿了發霉的豆莢

——它仿佛死了，仿佛在虛無中

朝著與現實相反的方向跋涉……

在那里，它邂逅了怎樣的美好

抑或風雪。像我們一樣

陷于深重的沉默里

深 秋

秋天掠過大地

你依舊清晰地望見

年輪里的晴空。雁陣。淫雨。火焰，以及

深夜。矗立的黑

大地泥濘，鳥翼腐爛

一個人墜入漢語的痛里

突然，一個詞從漢語里

躍出：一座建筑工地，燈火通明

挖掘機轟鳴，吊塔的長臂從容地

切割夜空

整整一個秋季

一幢高樓終于孕育成形

哦，樓房！我仿佛看見未來的樓房

巍然、美麗而溫馨

這突如其來的光，從頭頂上

升起。你的城池坍塌，夷為平地

一個穿越深秋的人

比深秋更稀薄，更憂郁

訓子篇

跟兒子說：親近正直的事物

話音未落，我已滿腹羞愧，憂愁嵯峨

四十載煙云

仿佛黑白電影，無聲，沒有旁白

影子梗在鳳尾竹的喉嚨里："沒有苦難，明天

你還會覺得美好嗎？"

我笑著，淚水迸出眼角

不曾丟棄這樣的嗜好

迷戀消瘦的小徑，寡言的石頭

親，你看！這荒涼的空氣

把我滋養得多么清癯、翠綠

荒 原

它就在那兒

在生活的盡頭

等待著什么

它收容一縷風，一粒沙

收容一只寒鴉和它走散的叫聲

它收容過去：邊墻、烽燧、墳冢

也收容現在：遍地的草木，尸骸變灰變黑

云霞似的青春遠去，只剩下

這記憶

遼闊、蒼茫和空

現在，它收容我

眸子里的疲憊

臉龐上的無奈

和被塵世撕碎的夢

——流浪的靈魂

在荒原上，你將遭遇世間罕見的

光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