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每個人都像一片隨風飄零的樹葉,有的人飄進了富人的暖房里,有的人飄向了百姓的居所中,有的人飄落在荒蕪的原野上。本書中所記述的劉冬蓮和她的山東老鄉們,就是那片飄向荒野的樹葉!百年前連年大旱鬧饑荒,劉冬蓮挺著大肚子和丈夫、女兒等一群山東人逃往陜西,去尋覓傳說中沒有戰爭和饑餓的生存之地及精神家園。不想,在風陵渡丈夫卻被黃河水卷走,隨丈夫而去的全家所有的財產都付諸東流。無奈為了置辦棺材埋丈夫,劉冬蓮賣了女兒,之后帶著遺腹子在陜西艱難開荒。她和她的像螞蟻一樣卑微,野草一樣頑強的山東老鄉,經過半個世紀的努力,不但在陜西的大地上扎根成長為枝繁葉茂的大樹,而且把生命和靈魂深深嵌入這片土地。
冬蓮、青女、桂枝、譚彥章、譚守東、譚振國等一個個鮮活的山東人,以掙扎、堅韌、勤勞和智慧,在陜西閻良的譚家堡子落地生根,建立了他們的生存之地和精神家園,使齊魯大地的優秀傳統文化在三秦大地得以傳承延續;高婆婆、德空、高寶娃、陳木匠等一群普通的陜西人,以善良、碰撞、睿智和寬容,在與山東老鄉融洽相處的過程中彰顯了陜西人的耿直與樸實、勤勞與智慧,從而使《葉落大地》較之吳文莉女士八年前的《葉落長安》有了更深的文學意義,它既是一部山東人闖關中的生存史,也從一個側面記錄了齊魯文化與三秦文化交匯融合的歷史。
我先后兩次閱讀了本書,第一次是受太白文藝出版社韓霽虹總編之托閱讀了二稿的校樣,并把自己粗淺的讀后感與吳文莉女士做了交流。該書出版后,最近我又重新閱讀了本書。每一次閱讀我都有許多新的感受、新的體驗,我常被書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故事深深感染,讀著讀著就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了。正如韓霽虹總編在編輯手記中所講的那樣,這絕對是一部拿起就想一口氣讀完的優秀作品。從普通讀者和出版人的角度,我認為本書有下面四個鮮明的特點。
對生命力的盛情謳歌。作者在后記里寫道:“山東村老人們講述的傳奇故事里,大多沒有女人,頂天立地的全是男人,帶領家族和村子走出險境的也全是男人。”可是作者卻沒有止步于這些表象,而是獨辟蹊徑,整部小說圍繞冬蓮這一偉大女性展開。沒有冬蓮,就沒有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沒有冬蓮,就沒有譚守東的未來;沒有冬蓮,就沒有譚家堡子的輝煌與精彩。所以這一神來之筆堪稱本書最大的成功。后記里還寫道:“在許多大家族的興衰里,總有一個女人承前啟后,讓家族煙火重新興旺。她們是奶奶,或是外婆,或是兒媳婦,像一棵棵大樹,哪怕一半被雷擊火燒得干枯焦黑,另一半卻能有點兒雨水和陽光就枝繁葉茂,在土壤里開花結果,讓生命延續,閃亮著動人的金色光彩———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我強烈感受到了這力量。”
讀到此,我不由對作者在文化與精神層面的升華擊節喝彩,也忽然想起了我的母親。1957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長期勞動鍛煉,母親自60年代初就患全身性骨質增生,處于半癱瘓狀態達半個世紀。而她憑著一股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忍的毅力含辛茹苦把我們六個子女拉扯大,帶我們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十年“文革”、“上山下鄉”等艱難歲月,并在改革開放以后率先做起了小生意,成為最早的“萬元戶”,為這個大家庭的興盛奠定了基礎。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母親就是全家人的中心,逢年過節無論天南海北,所有家庭成員都會回到母親的身邊。在母親的經營下,我們家日漸紅火,成為一個擁有近30口人的四世同堂的溫馨大家庭。2012年,81歲的母親離我們而去,近些年我依然年年回家過年,看望年過90的老父親,可是心里總覺得缺少一點東西。是什么呢?讀過這本書,我突然明白了,母親就是家庭的魂,我在西安工作30余年,從來都是在父母身邊過年,這表面上是孝敬,實際上是為了求得靈魂的安寧。母親去了,我的靈魂難以安寧且無處安放,因而便顯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所以,偉大的女性和母親既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推動家族和社會繁榮的生命的力量,在艱難困苦的歲月更是如此。本書選取了一段獨特的歷史,反映了這一重要的社會文化現象,堪稱一部女性生命力的贊歌。
對美好事物的精心呵護。從本書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作者對主人翁冬蓮是那樣的偏愛,她是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女人,更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所以她一定要活得很精彩很美好才行。記得我看作者第二稿校樣時,有一個始終深愛著冬蓮的角色宋軒堂,而堅守著傳統的冬蓮雖然動心卻沒有改嫁,只是按照感情發展的邏輯后來關系有一點曖昧而已。即便是這樣,作者經過掙扎還是不樂意,所以,正式出版的書中,作者還是在適當的時候,讓宋軒堂永遠離開了他心愛的冬蓮。這有點殘忍,但卻堅守了理念。由此作者對美的呵護可窺一斑。另外,作者對善良的高婆婆也是那樣的愛,讓她在濃烈的宗教氛圍中離開人世,仿佛不是痛苦地死去,而是快樂生活的開始。在書的最后,作者這樣寫道:“不知過了多久,譚守東來墻下喚她母親吃飯,一仰頭,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竟像黃土地里熟透的麥子一樣,閃亮著動人的金色光彩。”高婆婆、冬蓮就是佛,就是不可玷污的美麗女神!作者對真與美的追求和推崇躍然紙上。
對歷史與文化的綿密交匯。書中人物的經歷和性格都是在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下展開的,八月圍城、中原大戰、陜西旱災、西安事變、抗日戰爭……每個人都在動蕩的亂世中受到熏染洗禮。冬蓮、青女、高婆婆,歷盡艱辛,人性得到了升華;譚小頭夫婦、貴子、愛娥等在亂世中迷惘,人性變得扭曲;月月、寶娃、宋軒堂、吳媽在亂世中悲慘地離去,令人唏噓不已!作者在執著地挖掘和追求亂世中美好的東西,也以悲憫與寬容的氣度對亂世中的齷齪與卑下、悲慘與煎熬表示了極大的同情。
對傳統與精神的探索淬煉。土地是本書要表達的一個主題,在農耕社會,土地既是生存的根基,也是構建精神家園的基礎。有了土地,就有了家,有了家族興旺的前提,而要確保家族的興旺,甚至國家的繁榮,就要靠民族優秀傳統的滋潤,所以那些支撐家族興旺、國家繁榮的優秀傳統就是我們賴以寄托的精神家園。本書以譚家堡子的發展經歷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道理。另外,長安,在國家離亂之機,經常是人們向往的生存之地和精神家園,百年前山東人闖關中,1942年河南人闖關中,1962年河南人、甘肅人闖關中,僅僅是因為三秦大地土地肥沃嗎?我想恐怕與三秦優秀傳統文化息息相關。把陜西人與山東人做一個比較,陜西人勤勞樸實,崇德尚文,耿直寬容;山東人勤勞堅韌,崇義重廉,豪爽進取。山東人之所以在陜西這塊土地上落地生根、發芽、成長,兩地文化相近,傳統相通,是重要原因。然而,讀完本書又會自然引發另一個問題:現在的社會已遠不是農耕時代,那么誕生于農耕文明的傳統文化是否還能hold住我們的靈魂,當代人的賴以寄托的精神家園是什么?這需要我們深入思考、深入探索。
當然,按照更高的要求看,本書也有略顯不足之處:陜西是最早參與辛亥革命的省份之一,而本書關于辛亥革命對陜西社會和農村的影響著筆很少,恐怕是一個遺憾。另外,應對陜西本土傳統文化進行一點深入研究,通過人物故事的沖突,對齊魯文化與三秦文化的碰撞、融合做一些探討,這樣本書在文化層面上就會變得更加完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