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人家”的小姐偏偏靠才華

鄧小秋

1956年，我考取了上海市文化局舉辦的“戲曲編劇訓練班”。開學的那天，四、五十個學生陸續報到就坐，參加開學典禮。忽然，從門外走進一位30歲左右的女士，嘴抹口紅，身穿紅色套裝，足蹬高跟鞋，“篤篤篤”地步入室內。周圍的人頗覺詫異，目光齊向她射去，她卻旁若無人地安然落座。

要知道，那可是提倡艱苦樸素、消滅小資情調的年代。像她這種不合時宜的舉止、打扮，一看便知是一位未曾經歷激烈的政治風云、很少接觸底層社會的大家閨秀。人常少見多怪，覺得驚世駭俗。她在眾人不尋常的眼光下，從容自若，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似乎是未諳世事的淑女，又似乎猶存當年上海灘名媛的遺韻。這就是我第一次遇見這位另類學姐的深刻印象。

學姐的名字叫沈鳳西，仿佛是從《啼笑因緣》中走出來的女主角。不說上海話，滿腔京片子。平時寡言少語，聽課全神貫注。根據各人情況，我們一起被分配在京、淮小組學習討論。那時我剛高中畢業，閱歷淺薄。相互除了談些演員表演與看戲心得以外，也很少深入的交談。倒是有時晚上觀摩演出，戲票時常不夠分配，她常會對我照顧，將票給我，讓我多看點好戲，增長點感性知識。昆曲“傳字輩”老藝人們的絕藝，主要就是在那個時候觀賞的，我終身獲益匪淺。

學姐是位才女，對戲曲又熟悉精通。提到一些名伶，脫口而出，如數家珍。當我們還仍停留在外行的“戲迷”階段，對編寫劇本尚未入門時，她卻在入學不久后，就依據元曲《高祖返鄉》，改編成了一出小戲，在《演唱》雜志上發表，著實讓我羨慕不已。

畢業后，她被分配到上海新民京劇團，后來又進了上海京劇院。寫過《詩文會》《楊家將》等好幾個京劇優秀劇目。張君秋、遲世恭、小王桂卿等著名演員，都演過她寫的劇本。另外，還有那些回憶《童年尚長春》《六演〈五花洞〉》等劇壇逸事、掌故短文，提及她與“手帕交”的好姐妹們，一起到戲院捧角的往事，都是她的親歷見聞，讀后很覺親切。

畢業以后，我進了一個淮劇團。后來，隨團到了江蘇。兩地相隔，雖然時有信息往來，偶爾也有會晤，聊聊各自的工作、生活情況。但是，對于她的家世，及其深厚的戲曲功底，她既未曾談及，我也不好冒昧詢問。歲月悠悠，學姐離世后，直到最近，讀了她公子沈路平撰寫的紀實文學《富貴人家》，方知道我的這位另類學姐，確實是位見過世面的大戶人家的小姐，身世很不一般。她與戲曲，確實也有些淵源關系。尤其是，當年小慶親王載振撮合她父母姻緣的離奇故事，如今讀來，感慨萬端。

清朝末年，她的父親沈吉甫，參加了中俄“東清鐵路”的建設，當工程完成后，他即當上了華俄“道勝銀行”北京分行的經理。所謂“道勝銀行”，乃西方在中國最大的經濟掠奪機構。“道勝銀行”不僅能發行貨幣，營建鐵路，還享有代收關稅、鹽稅等等特權。既然執金融之牛耳，其所作所為當然深深涉及洋人和大清王朝的利益。

沈吉甫深知在天子腳下辦事，沒有一件事能夠繞過官府。所以上位后，第一要務就是建立社交圈子。在他的交際圈中，最受矚目的人物，是慶親王奕劻父子。老子主管外交，位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兒子載振負責經濟和商業，任農工商部尚書。別的不說，只需看看當年紙幣上印著的載振頭像，就可知道他們有多大的權勢。

奕劻很善于經營，父子倆像是唱雙簧。外人想在朝廷辦事，非走這條門路不可。沈吉甫固然需要他們照應，可他們也有諸多事情需要沈吉甫幫忙。此時的清朝，就如同大廈之將傾。外國銀行的支持，已是救命稻草。兩方面互惠互利，關系很快密切起來。

載振喜歡種花養鳥，喜歡唱曲子、聽京戲，喜歡賞古畫、玩瓷器，喜歡納名姬美妾。當然，最喜歡的還是白花花的銀子。載振和沈吉甫年齡相近，常在一起逛琉璃廠買古玩、一起聽京戲捧角兒、一起吃花酒玩美色。兩人過往甚密，成為知交。

載振愛戲如命，會唱也會演。民國以后，有一次看堂會戲《打龍袍》，他發現臺上的年輕女老旦，扮相甚為俊美，頓時想入非非。看到“小王爺”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朋友們都心知肚明。不想這位唱戲的女孩子金素馨，原來也是皇族。

滿語“愛新覺羅”的“愛新”，其實就是“金”的意思。所以后來皇族的家人，也都以“金”字為姓。金家父親曾是大內神機營管帶，庚子年慈禧“老佛爺”逃難時就曾讓他“護駕”。民國后，旗人斷了錢糧，為了生計，父親只好委屈女兒當了“戲子”。因為滿人有個同宗同姓不通婚的規矩，載振“小鐵帽子王”只好悻悻作罷。

可是，他雖碰了釘子，還生出“花落誰家”之感。思來想去，竟跑來攛掇好友沈吉甫。沈吉甫對金素馨也十分中意，沒過多久，就托京畿衛戍司令兼警察總監李達山“做媒”，將小老旦娶回了家。這位金素馨，就是沈鳳西的母親。

北伐后，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日漸敗落，許多達官貴人都跑到天津租界，當起寓公。出生于沈府的大小姐，自然是錦衣玉食，吃穿不愁。她的父親沈吉甫，當年與末代皇帝溥儀，北洋總理梁士詒、唐紹儀、顧維鈞，在“五四”運動中火燒趙家樓時倒霉的曹汝霖，財政總長安福系干將李思浩，洋人“帝師”莊士敦，風流名士張伯駒，兩廣總督張鳴岐，“胡子”大帥張作霖，“四大名旦”的梅蘭芳、尚小云，還有他的奉化老鄉蔣介石，上海總商會會長懋業銀行董事虞洽卿，大漢奸王揖唐，汪偽海軍司令任援道等諸種風云人物都有來往。身世不凡的學姐沈鳳西，所以見過世面，并且還有著愛好戲曲的遺傳基因，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