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由于失獨者的特殊心理特征及缺少有效外部干預,在特定機會—結構條件下,失獨群體以弱組織形式繞過體制屏障、建構群體認同、獲得領導精英、招募同命人、克服資源制約,從而建立起基于“命緣”的聯誼互助自組織,并不斷分化出更多自組織。失獨群體自組織在失獨者的精神慰藉和社會融入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有效地緩解了政府缺位所造成的失獨群體社會治理難題。但失獨群體自組織存在諸如心理極化現象、過分依賴領導精英、缺乏參與社會治理的機會、二次傷害及增強“失獨”問題化等缺陷,建議政府正確認識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功能,扶持和引導失獨群體自組織的發展。
關鍵詞: 失獨群體;自組織 ;形成;社會治理
中圖分類號:G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6)01-0039-09
一、問題的提出
與群體外權力主體建立的他組織不同,自組織是“一群人基于自愿的原則主動地結合在一起”[1]。自組織具有獨立性和主體性的特征,是社會治理的重要主體之一。中共十八大三中全會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而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治理是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要求,社會組織作為獨立于國家和市場之外的社會治理主體,能有效地彌補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而出現的社會治理的缺位,尤其是特殊群體的社會治理更需要社會組織的參與。我國因疾病和意外等原因失去獨生子女的“失獨家庭”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特殊群體。王廣州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推算,截至2010年底,全國失獨家庭約100.3萬個。[2]已有研究及筆者的調查表明,失獨者普遍表現出嚴重的失敗、自卑、自責等消極心理,對外部世界的反應也極其敏感,社會排斥(尤其自我排斥)感強烈,這些嚴重心理危機導致其行為封閉、社會交往內卷化,并促使他們產生“同命人”聯誼互助的愿望和訴求。2003年以來,各地失獨群體逐漸發展形成了如上海“星星港”、武漢“溫馨港灣”等失獨群體的實體性自組織,如“月亮灣”等失獨者QQ群形式且線下活動頻繁并具有一定組織架構的虛擬自組織。這些自組織開展失獨者聯誼互助活動,并為新失獨者提供精神撫慰,發揮自助助人的作用。[3]與此同時,從2009年起,各地失獨群體自組織開始發起集體上訪的維權行動,通過寫聯名信和派代表到原國家人口計生委等相關部門進行集體上訪等形式表達訴求,從而促使國家有關部門出臺更加明確具體的扶助政策和引起社會各界對失獨群體的關注。可見,失獨群體自組織在社會治理中可發揮重要功能。對自組織的形成及其功能,已有研究做了一些重要探討。陳紅梅在2005年研究發現,乙肝病毒攜帶者群體通過互聯網為媒介形成交流空間,獲得身份認同、群體歸屬感和社會資本;[4]丁未在2011年從賦權理論視角考察中國稀有血型群體利用互聯網建立自組織獲得社會支持。[5]乜琪在2014年通過研究艾滋病青年群體發現,自組織對成員抗逆力的建構和恢復起積極作用。[6]羅家德認為,基于信任關系的自組織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1]總之,現有研究多從社會資本、社會支持、賦權、抗逆力建構等角度考察自組織的功能,而從組織建構探討自組織方面的研究有待深入。失獨群體作為新出現的特殊群體,探究其自組織的形成機制、發展邏輯及其功能,對社會治理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羅家德總結自組織形成的五個步驟:一群人聚攏——小團體產生——小團體內部認同產生——小團體形成一個共同目標并訴諸集體行動——團體逐漸形成規則和機制來促進集體目標達成。[1]本文根據“五步驟”理論模型的邏輯,考察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形成。
本研究以實地調查為主,通過個案訪談、座談會、參與觀察、文獻法等方法收集資料。2013年5—10月,筆者先后多次在上海、江蘇兩地對失獨者組織進行調查。在實地調研中,筆者對兩地5個失獨群體自組織的8位領導、積極分子、參與者、志愿者以及2位計生信訪部門的領導進行了深度訪談。
二、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形成過程
(一)自組織形成的“五步驟”邏輯
社會學奠基人涂爾干認為,要解釋某個社會事物必須追溯其最原始的形式。[7]從歷史發生學的縱向時間序列上分析其最初產生的社會環境,才有助于解釋其形成機制和發展邏輯。結合五步驟理論模型來考察失獨群體自組織的起源。據筆者考證,失獨群體自組織起源于上海。在失獨群體未形成自組織之前,失獨者個體呈原子狀態分布,失獨者之間沒有發生社會連接和互動。失獨者發生聚攏是因孩子埋葬在同一個墓園。上海市一共有52處經營性公墓和骨灰堂[8],成千上萬的失獨家庭最終會在這52處墓地聚攏。但并非所有聚攏的失獨家庭都會發生互動關系。在失獨家庭聚攏的52個墓地中,只有一個高端墓地的失獨家庭首先發生了互動關系。聚攏在空間范圍更小的高端墓地童子園中的失獨家庭,并非自主地發生互動,這些聚攏的失獨父母互動受到外在變量的影響。據受訪失獨者的敘述,墓地工作人員看見一些悲傷的父母經常到童子園悼念,經打聽發現,他們具有相同的失獨者身份。出于撫慰悲傷失獨父母的考慮,FSY墓地(以下簡稱“FSY”)于2003年為孩子埋葬在其墓地的失獨者組織了一次聚會。參加聚會的10個失獨家庭“特別有共同語言和感受”,于是互留聯系方式相約再聚。這意味著聚攏的失獨者之間社會連接增多、社會關系密度提高。這10個失獨家庭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并在內部產生群體認同。2003年7月“XXG”成立。他們經過多次的互動,形成了一個共同目標——抱團取暖、自助助人,并為此采取拯救同命人、參加社會公益、聚會娛樂等集體活動。為了實現抱團取暖、自助助人的集體目標,它形成了較完整的包括決策、執行、動員等組織架構,并形成了較完備的組織章程、規定和不成文約定等規則。2005年,“XXG”正式注冊為掛靠FSY的民辦非企業組織。“XXG”是全國第一個失獨者實體性自組織①,但更多失獨群體自組織則是以QQ群的虛擬形式出現。
第一個失獨者虛擬自組織“XXY”(QQ群)的出現跟“XXG”也有一定關系。“XXG”在“網同網”開設了網上紀念館,“XXG”的很多失獨家長在這里紀念孩子,一些外地失獨者也逐漸加入圍觀和在線聚攏,在跨越時間—空間的虛擬紀念館產生較高密度的互動關系。通過XXG“網同網上紀念館”相互認識且互動頻繁的江蘇鎮江失獨者“葉兒黃”、哈爾濱失獨者“心靜如水”和遠在非洲的遼寧大連失獨者崔女士,在失獨者虛擬自組織的建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9]他們在虛擬網絡空間形成小團體,建構內部認同和達成“抱團取暖、自助助人”的共同目標。2006年6月,崔女士委托“心靜如水”在國內建立全國第一個失獨者QQ群——“XXY”。[10]以上考察了失獨群體的實體自組織和虛擬自組織的形成過程,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失獨群體自組織的產生是單一源頭。endprint
(二)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分化與類型
單一源頭說明了其他自組織都可以追溯到第一個自組織XXG,它們產生于XXG的分化和擴散。隨著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形成和發展,各個自組織開始出現分化。失獨群體自組織分化的動力機制主要有兩種。一是自組織成員在共同目標上發生分歧,不同階層地位失獨者的訴求差異及其對未來的不同預期導致自組織在共同目標和集體行動上分化,最終出現自組織的分裂。如上海“YLW”失獨QQ群是2010年5月從“XXG”分離出來的,“WNDNH”失獨QQ群是2012年10月從“YLW”分離出來的。表面上看,這些分化是由于自組織成員在共同目標及其實現路徑主張上的分歧,實際上則是不同階層地位失獨者的需求和預期差異所致。整體上,“YLW”成員的社會階層地位低于“XXG”,而“WNDNH”成員的階層地位又低于前者。二是虛擬自組織隨著成員數量增加而出現互動的邊際效果下降,并且線下集體活動很難像線上交流一樣實現跨越時空,因此,分化出更多有利于線上交流和線下活動的虛擬自組織。比如,各地失獨者在“XXY”上聚攏后,逐漸從中分離出來并建立本地的失獨者QQ群,主要是以省級及以下行政區為單位的虛擬自組織,如上海失獨群、江蘇失獨者群、常州失獨者之家。失獨者在自組織里聚攏,并圍繞著某個維度形成小團體,型塑內部認同和目標—手段主張,然后裂變為更多新的自組織。
上海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唯一源頭是XXG,YLW的出現源于XXG領導層(即理事會成員)之間的分歧。雙方圍繞自組織的共同目標和實現手段產生激烈沖突,最終代表養老理念和維權主張的理事帶領幾十個追隨者離開XXG,建立新的自組織YLW;在多次上訪維權和權利主張獲得政府回應之后,YLW的組織精英趨向于與政府積極溝通而息訪。2012年,主張繼續集體上訪維權的失獨者L先生與YLW決裂,帶領追隨者自創新的自組織“WNDNH”。江蘇的失獨群體自組織起源于第一個全國性虛擬自組織XXY,在XXY聚攏的江蘇失獨者創立了本地的自組織。江蘇全省性較大的失獨者QQ群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江蘇失獨者群”,另一個是2012年9月從中分出來的“江蘇失獨者相聚群”。兩個群的失獨者多為重合,但兩者功能定位不同,前者議題不限,后者僅限旅游聚會。地域空間大,決定了江蘇失獨群體自組織以地市、縣市區等行政區劃為單位。如南京的失獨群體自組織“人間大愛”QQ群,目前有80多個家庭參加,幾乎全部為南京市鼓樓區失獨者。
失獨群體自組織出現地域性裂變、功能性裂變、特征性裂變等分化趨勢。根據地域范圍劃分為全國性失獨QQ群(如XXY)和地區性失獨QQ群(如YLW、人間大愛);根據功能定位劃分為綜合群(如YLW)、維權討論群(如無奈討論群)、休閑相聚群(如“江蘇失獨者相聚群”)、失獨收養領養互助群等;根據群員特征劃分為單身失獨媽媽群、信教失獨群(如“失獨家庭的福音”)、“49歲以下失獨群”等;根據包容性劃分為封閉群(如“YLW”)、開放群(如“WNDNH”)。也存在有虛擬組織向實體組織轉化的自組織,如建立于2012年7月的南京“人間大愛”QQ群在2013年9月正式注冊為民辦非企業組織。
三、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的機會—結構
(一)體制障礙:弱組織突破
一群人的聚攏未必產生小團體,缺乏社會連接和互動關系的人群仍處于原子狀分布。在中國特殊制度背景下,較為苛刻的政策環境使社會自組織的形成面臨重重困難。[11]失獨群體自組織之所以能突破體制限制得以形成并被接受,是因為失獨群體自組織是一種弱組織。一方面,QQ群等弱組織不需政府授權,另一方面,自組織結構松散。最初,上海的失獨者想成立“同命人”組織,但組織注冊的努力遭遇體制障礙和政府的維穩邏輯,慈善基金會、計生委、婦聯、民政局等都拒絕作為它的掛靠單位。很多政府官員對失獨者抱團取暖心存疑慮,把失獨群體作為維穩對象。最后“XXG”注冊成為一個與地方政府關系較好的墓地企業FSY下屬的民辦非企業組織。以QQ群形式存在的自組織“YLW”“WNDNH”“江蘇失獨者群”等都是資源動員能力較小的弱組織。這種基于互聯網即時聊天工具的虛擬組織不需體制同意授權,并且也不尋求正式注冊。自組織以對資源(如資金、人員、辦公場地)依賴較小的弱組織形式存在,克服了體制資源制約的困境。
(二)領導精英:自組織形成的關鍵變量
組織精英在自組織形成發展中起決定性作用。[12]失獨群體存在較多的組織精英。2003年,孩子埋葬在上海高端墓園(即FSY)的10個失獨家庭通過聚會認識。這些家長屬于經濟社會地位較高的階層,他們中不少人曾是單位的領導,組織協調能力較強,為失獨群體自組織提供了領導精英。每個失獨群體自組織都有幾個“經濟條件好、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組織精英,這些精英一般來自經濟社會地位較高的階層,具有較多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
案例1
上海Y女士,曾擔任多家大型國企的負責人。2003年,“XXG”最初組織者王女士請她出來組織活動,之后成為“XXG”12個核心人員之一。2006年第二任負責人鮑先生退出后,她被推舉為臨時召集人。2007年成立“XXG”理事會,她成為主持工作的理事。
案例2
上海P女士,下崗后曾在商城租柜臺賣化妝品,后開辦房產中介公司。2009年底失獨后向街道求助遭冷遇,后加入“XXG”。但加入該自組織2個月后,因在養老維權理念上的分歧退出,建立了“YLW”QQ群,成為失獨者集體活動的召集人。
案例3
南京Y女士,曾擔任12年的居委會主任,失獨兩年后,女婿帶走外孫女再婚。她參加了區里的無單位退休人員“夕陽紅”QQ群組織的活動,在編織隊織毛衣、送孤兒孤老活動中,偶遇一位晚年凄慘的失獨媽媽,引起她對自己未來和失獨群體的關注,于是建立“人間大愛”QQ群。她多次接受媒體采訪。該自組織吸引了更多失獨者,組織集體活動,并最終注冊為實體組織。endprint
案例4
上海L先生,當過兵,從事銷售,開過工廠。失獨后先后加入“XXG”“YLW”,在其主張上訪維權的做法遭到抵制后退出,建立“WNDNH”QQ群。先后兩次組織上海失獨者集體上訪,多次到全國各地旅游與外地失獨者討論上訪維權。經過“1·7”“5·20”集體上訪后,他成為全國失獨群體的領袖人物。
案例1體現了體制精英成為實體自組織的領導精英;案例2和案例4則表明,虛擬自組織領袖人物的出現是自發的,他們為組織創始人并有一批追隨者;案例3表明,虛擬自組織領導精英轉化成為實體組織精英。正式注冊的實體組織領導精英主要來自體制內,并經過“政治過硬”的考核,如上海Y女士得到FSY的認可、南京Y女士得到各級政府的認可和扶持;而虛擬自組織的組織精英則多來自體制外,并未得到政府的認可和支持,如P女士和L先生。領導精英對小團體內部認同、共同目標及其實現路徑主張進行建構,并且長于建構組織規則機制,這些精英對自組織的形成十分關鍵。
(三)認同與信任:自組織的凝聚力基礎
不同于村落、工廠、單位等邊界清晰的共同體,邊界不清晰的失獨群體要形成組織,必須先建構一種身份認同。失獨群體是一個階層地位相差懸殊的異質性群體,最初相聚的失獨者基于相同的失獨命運而建構了“同命人”身份,這種身份認同在失獨群體中被廣泛接受。失獨者互稱“同命人”,“同命人”成為失獨者自我建構的身份標簽,使失獨群體形成想象的共同體。與外群體互動時,形成“我們”感與“他們”感或“你們”感,也表明失獨者的內群體認同。“同命人”身份認同折射出失獨者自我弱勢化的心理。2012年,大眾媒體為統稱失去獨生子女的父母而創造了符號標簽——“失獨者”一詞。這個外部精英建構的符號不斷地強化失獨者和非失獨者之間的區分,成為更多失獨者參與共意建構與尋找身份認同的標識。在筆者對XXG和YLW成員的訪談中,他們不斷地強調“失獨者”的“我們”感。“失獨者”群體認同的直接表現為,2012年起失獨群體自組織(如以“失獨”為標簽的QQ群)迅速增加,更多失獨者開始意識到“同命人”群體的存在,在互聯網上尋找、加入、建立失獨者QQ群。2013年5月20日進京集體上訪中首次出現印有“失獨者”字樣的白色太陽帽和譜寫凄慘境況的“失獨者之歌”,并成為此后歷次集體上訪的動員符號,這表明失獨群體外顯標識正在加強失獨群體的身份認同。
建立在群體認同基礎上的信任也是失獨群體自組織凝聚力的重要基礎。失獨者對同命人的信任感很強,失獨者對非失獨志愿者的強烈抗拒和對同命人志愿者的無條件接納,說明了失獨者之間存在較高的信任度。群體認同和彼此信任成為失獨群體自組織能夠形成和持續發展的心理基礎。
(四)成員招募:自組織的壯大
自組織形成之前即已存在圍繞著組織精英的少量追隨者,但形成之后自組織擴大,要招募追隨者。并非所有形成集體認同的對象都會成為自組織的成員,最初組織精英要從潛在對象中招募成員。與需要付出巨大成本且收益不定的集體維權行動不同,參與失獨群體自組織即可獲得精神撫慰的回報,激勵著失獨者主動地加入“同命人”社區。失獨群體自組織成員招募經歷了被動招募到主動尋找的變化。以下5個案例代表了失獨群體自組織招募成員的5種主要途徑。
我去(FSY)驗收(墓地)就看到一個牌子,有一個落款……就是留了個電話號碼。我感覺這個很奇怪,當時不了解什么事情,回頭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生這種事,我說是啊,他們說我們也一樣啦……后來就跟他們一起去參加(旅游)……(上海Z先生)
出了事情后,我的心情肯定也很難受。當時百度有一個貼吧,貼吧里面好多家長在里面發帖,都是失去孩子的……有一個是百度“星星港”貼吧,那里面都是這樣的家長。找到了“星星苑”QQ后,知道上海有個“XXG”,就到“XXG”去了。(上海P女士)
過了2年以后,就想找這種同類的人,看看他們是怎么走過來的,其實就是一個心理支持,最主要就是找一個心理依靠。這個時候媒體開始介紹“XXG”,然后就聯系上他們,就加入了這個組織。(上海W女士)
“XXG”我是2007年(參加的),是一個心理咨詢副教授讓我進來的,在社區活動中我們認識……他建議我去“XXG”……(上海M女士)
他(注:熟人)說在上海嘛,有個這樣的群體……我說這叫什么群體?他說不知道……晚上回家后我就百度,剛剛打了“失去孩子”四個字,馬上“星星苑”就出來了,然后我到“星星苑”里,到星星網論壇(貼吧)里,它就把我轉到“星星苑”(QQ群)去了。(泰州C女士)
上海Z先生的敘述,最初“XXG”的組織者在清明、冬至主動去各墓地尋找失獨者,通常在兒童墓前插上一個招募小風車。上海P女士的經歷顯示,互聯網是失獨者抱團取暖的技術條件,論壇、貼吧、QQ群等即時聊天工具和手機上網等通訊技術為失獨者抱團提供了渠道和平臺。很多失獨者會第一時間在網上尋找“同命人”。QQ群招募成員主要在互聯網上進行,急切尋找“同命人”的失獨者一般會在網上搜索,通過失獨者貼吧尋找失獨者QQ群。上海第一個失獨者QQ群群主P女士當時就是從百度星星港貼吧里,通過一個叫“星星苑”的失獨者QQ群找到“XXG”。FSY在每年清明、冬至都會組織失獨者集體祭掃并邀請媒體報道,由此提高了失獨群體自組織“XXG”的知名度,經官方正式注冊,消除了失獨者對組織合法性的顧慮。很多失獨者通過同學、朋友、同事等人際傳播方式找到“XXG”。每次媒體報道之后,都會有大批失獨者加入“XXG”。上海W女士的經歷表明,新聞媒體報道也是失獨者找到自組織的一個途徑。上海M女士的敘述顯示,人際傳播為失獨者找到自組織提供了重要線索。泰州C女士的經歷表明,失獨者找到自組織的途徑可能是以上方式的混合。歸納起來,失獨群體自組織招募成員的主要途徑包括主動招募、新聞媒體、人際傳播、網上搜索及混合方式。
(五)資源制約:自組織的應對endprint
資源動員能力(如資金、人員、場地等)關系自組織的生存運轉和服務供給。失獨群體自組織以弱組織形式存在,降低了資源依賴。正式注冊的“XXG”資金來源于FSY存入上海慈善基金會賬戶上的100萬元捐款的利息、政府公益項目運作資金、失獨者個人捐款、企業或個人捐款。有的經濟條件好的理事出錢、出車組織活動。南京“人間大愛”的部分經費由大學生志愿者義賣失獨者制作的工藝品籌措。而上海“YLW”“無奈的吶喊”等虛擬自組織集體活動的經費全部來自參加者個人繳納。參加者平均攤派的AA制成為失獨群體自組織開展集體活動的主要經費籌措辦法,保證了集體活動的可持續性。同時,失獨者的心理敏感性和脆弱性使失獨群體自組織格外重視掩飾失獨者之間的經濟不平等。如“XXG”和“YLW”都約定集體活動收費按最低標準,保證每個失獨者不會因為經濟條件被排斥在外。除了“XXG”有FSY派駐的專職工作人員和提供辦公場地外,其他自組織都無專職人員和辦公場地。“XXG”對志愿者有少量交通補貼,而組織者和積極分子都是無償勞動,其辦公場所是企業免費提供的,開展活動的場地是由機關、事業單位和社區免費提供。如楊浦區計生委借場地給“XXG”搞活動,某區委黨校給“XXG”的舞蹈隊、拳操隊提供場地。南京“人間大愛”的固定活動場地由市政府協調區養老院解決。
四、自組織參與的社會治理效果
自組織通過成員參與和與政府互動合作,能有效地解決社會問題,并幫助政府減輕治理負擔,從而提升國家治理的績效。[13]以往的研究發現,自組織在特殊群體獲得社會支持方面發揮積極作用。[14-15]對失獨群體的既有研究也表明了自組織的重要性,如王寧等認為,失獨家庭互助組織形成、參與等有助于失獨者回歸正常社會生活。[14]張必春等認為,自組織在失獨者社會適應中發揮著正負雙重作用。[15]陳恩認為,自組織發揮重建失獨者社會支持網的作用。[3]以上研究都承認失獨自組織對失獨者精神撫慰具有積極的作用。
失獨群體自組織的社會功能不是非預期的后果,自組織建立之前就已建構明確的共同目標。通過分析失獨群體的上訪訴求也發現,失獨者對“抱團取暖”組織化有急切需求。雖然不同社會階層的失獨者所反映的訴求不同,但他們也集中反映失獨群體的共同訴求。2010年5月,包括上海和江蘇在內的全國失獨者代表集體進京上訪,并提交簽名信“我們的訴求”②,信中系統地闡述了失獨群體的共同訴求:
(1)要求從法律上和政策上確定國家對失獨者的贍養責任;
(2)要求國家計生委成立管理失獨者的專門機構,對失獨者老、病、死及相關程序實行統一管理,照顧重癥病人及做好臨終關懷、喪葬事宜;
(3)要求政府對失獨者給予精神撫慰及心理創傷干預和生活照料,在各省建立失獨群體集中居住保障性租住社區,政府幫助失獨者建立互助聯誼組織;
(4)建立獨立的失獨者養老院;
(5)提高特扶金標準,放寬申請時間;
(6)對失獨者實行提前退休政策。
其中第(3)(4)(6)條或明或暗地包含了精神撫慰的訴求,之后的歷次失獨者上訪訴求基本上是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細化。江蘇省計生委提供的《失獨群體信訪共性訴求》也證明了這一點。上海市部分失獨者在2011年7月8日集體上訪時,也提出“要求市計生委指導區街道為失獨者搭建精神關愛平臺,免費定期開放活動場地,提供心理、法律、醫療保健、文娛等方面活動的指導”的訴求。③總之,每次失獨者集體上訪,都會提出精神撫慰和心理干預的訴求。失獨群體自組織和政府主導的失獨者聯誼互助組織都是對滿足失獨者的精神撫慰訴求所做出的回應。最早的失獨群體自組織“XXG”就是為失獨者聯誼互助建立的,后來的“YLW”QQ群也是以此為目的建立的。一個QQ群群主道出了自組織的作用:
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我們無拘無束,我們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有時候就像傻子一樣……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的話,就很快樂,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痛苦。為什么?我們都是一樣的,同命運的人,誰也不用笑誰。(某個QQ群主)
為什么這么多老人都依賴一個不是組織的組織呢?就是因為沒有政策來扶持我們,我們只有這樣自救,現在我們想所有想的辦法都是自救,也就是我們現在僅僅是一個QQ群,大家都這么依賴。(某個QQ群主)
命運相同的平等感和自力救濟促成了自組織的形成和發展。自組織是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的產物,自組織參與社會治理能有效地彌補政府缺位所造成的治理困境。失獨群體自組織使“同命人”相互提供精神撫慰,緩解或減輕情緒波動,并逐步形成一定的社會支持網,為失獨者回歸社會提供支持。失獨群體自組織的使命和價值追求是聯誼互助,以集體活動撫慰個人的哀傷,幫助失獨者逐漸走出痛苦。這些價值理念貫穿組織發展歷程。自組織最了解失獨群體的需求,并且這些集體活動和精神救助絕非政府所能提供,在政府缺位的時候社會組織能及時補位。自組織不僅幫助參加組織的失獨者相互撫慰,還主動尋找救助新出現的失獨者。下面兩個新失獨者在短時間內得到自組織的精神救助。
……孩子一出事就找到了(江蘇失獨群)……這個從我自己的心理上面,我真的很感謝江蘇失獨群,大家覺得互相講一講……當時我小孩出事的時候,我真的是很認命的,我就不知這一生怎么這么苦,然后跟他們交流,再慢慢他們也講一講,最后……稍微要平靜一點,要好一點。(徐女士)
徐女士失獨一個多月后便找到失獨者虛擬組織“江蘇失獨群”,在群內相互傾訴,并經常參加失獨者集體聚會娛樂活動。調查時可觀察到其精神狀況比其他失獨時間更長的還要好,她認為是加入QQ群和參加活動后心理緩解的結果。
我跟天一大姐說,我是2000年(喪子)……出事后我在外面跑了三年,不回家……說實話,真是找不到(同命人)群。我說你很幸運,找到我們群,我們還要去你家里勸勸你啊,說說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失獨者“世態炎涼”)
來自鎮江的失獨者“世態炎涼”將其失獨經歷與南京失獨者“天一”比較。前者作為農村失獨者,經歷了長期的煎熬才在2008年加入失獨群“星星苑”,而后者失獨不久即加入“江蘇失獨者群”,得到其他失獨者的精神撫慰,有利于幫助其找到心理平衡點。endprint
失獨群體自組織作為社會組織,在社會治理過程中發揮著兩方面積極作用:一方面是植根于失獨群體,使得自組織對“同命人”的服務需求更加了解,并且排斥外群體的失獨者更樂于接受同命人志愿者提供的服務;另一方面是在失獨問題未引起各級政府重視的情況下,自組織幫助更多失獨者獲得精神救助,減少失獨者自殺自殘的悲劇,實際上它彌補了政府缺位和政策缺失的功能需求,同時通過各種渠道向各級政府反映失獨群體的利益訴求,推動政府政策的出臺。
五、余論:自組織的缺陷及政策建議
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是在政府缺位和政策缺失下的失獨群體自我救濟。迫切的精神慰藉需求和群體內部的自助互助需要成為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的原初動力。2012年之前,國家層面和地方層面都缺少對失獨群體進行心理危機干預的政策措施,造成失獨者出現嚴重心理適應困境,而后退出正常社會關系。“同命相憐”構成失獨群體的一種天然紐帶,“同命人”自助互助成為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的主要因素。現有政策制度環境對社會自組織形成有抑制作用,但是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也面臨著有利的機會結構,如市場因素和互聯網技術。作為市場力量的墓地企業可能出于營銷目的而推動失獨群體自組織形成。互聯網則為失獨群體提供了打破時空限制的溝通渠道,形成基于社交軟件的弱組織網絡。失獨群體自組織有效地彌補政府缺位,對失獨父母的精神撫慰和社會參與具有明顯的積極效應,是失獨者融入正常社會生活的橋梁。
必須承認,失獨群體自組織可能存在一些難于克服的缺陷。第一,自組織使心理狀況相似的失獨群體聚集,并且對非失獨者的強排斥性容易造成心理極化現象。如張必春、柳紅霞認為,失獨者的組織參與導致其社會交往內卷化,從而導致失獨者思維偏激、行為極端,阻礙社會融入。[16]第二,自組織的形成高度依賴于領導精英,從而制約了更多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形成。第三,自組織參與社會治理的機會和資源匱乏,約束了自組織對更多失獨者的救助,限制了其參與社會治理的范圍。第四,自組織參與對新失獨者的心理救助缺少專業訓練,容易使施救的失獨者再次受到心理傷害。施救的失獨者往往通過撕裂自己失獨舊傷來撫慰被救失獨者。第五,自組織的存在會增強失獨群體的權利意識和失獨“問題化”,在遭受基層政府的不作為之后,失獨群體可能容易形成被認為威脅社會穩定的集體維權上訪事件。
基于自組織的以上缺陷,基層政府也成立了一些官辦的失獨群體他組織,但其精神撫慰效果并不理想。失獨群體自組織發揮著不可替代的正功能,政府應積極引導,規范和扶持失獨群體自組織參與失獨者的社會生活重建。首先,要正確認識失獨群體自組織的功能。失獨群體自組織是失獨群體自助互助的平臺,自組織對參與其中的失獨者精神慰藉和社會參與起到良好的作用,這是失獨群體自組織的顯功能、正功能。在失獨者精神慰藉中,失獨群體自組織還具有政府和其他社會組織所沒有的優勢,即失獨者對“同命人”的撫慰接受程度很高。其次,政府要扶持和引導失獨群體自組織的發展,認識到社會組織參與符合黨中央提出的社會治理現代化要求。對已經形成的失獨者組織要給予扶持引導、對沒有相關組織的要幫助失獨者搭建自助互助聯誼平臺。失獨者的離群索居、孤獨生活對恢復心理創傷不利,政府的關心和群體內失獨者之間的安慰鼓勵是其重要的精神支柱,應幫助失獨者建立互助聯誼組織,形成政府與互助組織相結合的社會治理模式。
①重慶北碚計生協主導的失獨組織“真情會所”成立于2005年8月;上海“星星港”正式注冊于2005年9月,但是“星星港”在2003 年聚會之后即逐漸開展活動,并成為事實上的失獨組織。
② 2010年5月由上海失獨者提供的“全國部分地區失去獨生子女父母聯名信”—— “我們的訴求”。
③ 2011年7月8日,上海市部分喪子家長致上海市計生委的訴求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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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鄒紅 責任校對:王香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