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戈
漢語真的最難學嗎
◎文/南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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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難學的是哪門語言?流傳于中文網絡多年,據稱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世界上最難學的十大語言排行》給出的答案是——漢語。
不僅有“權威”研究背書,各大語種似乎都證實了這個判斷——形容某事難度時,英語、波蘭語、葡萄牙語會說“難得像希臘語”;說法語、芬蘭語的人最害怕希伯來語;說德語、荷蘭語、捷克語的人則對西班牙語恐懼最深。但公認難學的希臘語、希伯來語、西班牙語都共享一句慣用表達:“這玩意兒簡直是漢語!”
不止外國人這么認為,漢語之難更堅定了不少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敖欣贤饪贾形乃牧墶敝惖亩巫訌?0后一直傳遞到00后,讓來訪的外國人說兩句“過年好”“恭喜發財”,更是電視節目中永不厭倦的把戲。
在實際教學中,漢語也享有殊榮——據美國外交學院的排行,漢語被劃至最難的第5級——母語為英語者至少要學滿2200小時才能達到“精通”的水平。
而標為最簡單的第1級語言,母語為英語的學習者想要“精通”則至多只需600小時。
不過,中文網絡用以支持“漢語世界最難”的論據,其實都站不住腳。
所謂的聯合國教科文版《世界十大難學語言排行榜》,僅見于中國網媒,而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網上則搜不到任何相關內容。
美國外交學院的排行說服力也不夠——該排行只針對學院開設的70門語言,而全世界的語言有6500余種。此外,因調查對象都以英語為母語,對其他國家的參考價值較小。更重要的是,該排行中加*號的日語才是最難學的語言。
雖然同樣要學滿2200小時,但對于母語為英語的學習者來說,學日語要比學漢語普通話更難。
漢語雖無法摘取最難學的桂冠,但難學的印象卻根深蒂固。如果我們將漢語限定為普通話和簡體字,不考慮其他方言和繁體字,那么外國人學中文到底有多難呢?
可能令很多人意外的是,漢語的發音和語法對于外國人來說遠沒有中國人想象的那么難。
發音方面,漢語主要難在四聲。“歪果仁(外國人)”常因四聲不準而被認為“中文不好”。事實上,每門語言都有自己的發音難點。俄語、西班牙語的大舌音,德語、法語的小舌音,語言系學生大多要含水、吐痰練習小半年,甚至有人要靠做手術才能發出這些音素。
語音、語調是否準確跟學習者的聽覺識別能力有關,能準確發出四聲的外國人大有人在。法國國民教育部漢語總督學白樂桑因為父親酷愛音樂,從小就對聲音特別敏感,培養了良好的聽覺識別能力,接觸漢語四聲不久就完全掌握。
如果碰上母語本就帶有聲調的外國人,四聲就更非難事。曼谷泰語有五個聲調,泰國北部的泰語更是有六個聲調,且調型基本涵蓋了漢語普通話的四個聲調。因此泰國人說普通話時,聲調根本不成問題,頂多稍異于中國人。
而且,中國人說普通話沒有誰發不出第四聲,但以俄語為母語者發不出大舌音的大有人在。一輩子發不出大舌音的列寧,就是俄語老師安慰嘴笨學生最常提到的人。
語法方面,中文的難度在各語言中只算中等。譬如中文的名詞、形容詞完全不具詞形變化,動詞本身不具人稱、時態、語態及語氣。只有助詞、量詞比較復雜,即便如此,中國三四歲的孩子講中文,語法上多半沒什么問題。但說英語的小孩在這歲數一般還難以分清過去分詞和簡單過去時,會管did叫done,管saw叫seen。
比英語更難的是法語——《最后一課》中,法國小學生因害怕被老師提問分詞而寧可逃學。這并不奇怪,法語中過去分詞性數用法規則極其復雜,法國成年人犯錯都司空見慣,甚至最近的法語正字法改革都試圖將其更加規律化。在俄語中,房子是陽性,別墅是陰性,窗戶是中性,這意味著用來形容它們的詞全部要相應變形。
當然,漢語也不是各方面都容易學。什么才是漢語真正的難點呢?
答案很簡單——漢字。中文的書寫系統不太與其發音對應,在記音之外,還要記形。而所謂形聲字一般誕生于幾千年前的上古漢語階段,而上古時期能起指示作用的聲符在現代漢語中大多已經失效——“勺”聲符出現于“芍”“灼”“豹”“妁”“的”等漢字中,而這些字的讀音和“勺”已差得非常遠。
此外,漢字構件太多,不似西方文字只有二三十個字母,從而導致記憶量龐大,且無法取巧地使用同根詞幫助記憶。用字典查字不僅讓外國人抓耳撓腮,事實上也只有在中國,使用字典成為一項要學習掌握的必備技能。
當然漢字也不是樣樣都難——它很難“記”,但未必難“認”,筆畫復雜的漢字反而更易認。例如不少中國人未必會寫“噴嚏”的“嚏”,但絕大多數人見到“嚏”字肯定能認出來。
單就書寫體系而言,漢字也并非世界最難,在已經滅絕的文字當中,仿造漢字創制的西夏文因為要刻意避開和漢字同形,因此大多數字形都超過十畫,書寫極端費時耗力?,F存文字中,日文書寫也比漢字更難。
讀音也是如此,漢字雖有多音字,但大部分為一字一音,而日語中一個字往往有三四種讀法,音讀分吳音、漢音、唐音、慣用音等等,得視上下文而定。某些情況下,連使用母語者都不一定能搞明白。
總之,漢字難“寫”,但中文未必難“用”。非學術方向的學習者經過一段時間便能掌握拼音,用口語交流,對他們而言,讀寫漢字不是必需。漢學家由于研究中涉及方言、古文,學習難度就要大得多。例如福州話中有大量的連讀音變,專門研究福建方言的美國漢學家羅杰瑞就說過自己“能說福州話,但聽不懂”。而漢學家白桂思則錯誤理解了漢宣帝和呼韓邪單于之間的外交辭令,得出了修建長城主要是為了防止漢族農民逃往匈奴的結論。
如何評價一門語言的難度?語言學界尚無公論,以后可能也不會有——評價難度往往很主觀,不易準確量化。
美國外交學院以所需學習時間為評價標準,但年齡、母語、學習動機、學習強度、語言環境等都會對結果產生極大影響。因虐打同學被判處監禁的中國留學生章鑫磊,留美四年說不出英語,入獄半年就能用英語和律師交流,就很好地說明了語言學習的主觀因素。
考察哪些語言具備最不常見的特征是學者的另一種嘗試——WALS語言數據庫收錄了對2676種語言共計192種特征的分析,斯坦福語言學博士泰勒從該數據庫中挑選了21種較普遍的特征,對239種滿足14種以上這些特征的語言做了“最奇怪排序”。
結果是,墨西哥的ChalcatongoMixtec語位居榜首。這種語言每句話以動詞開頭,有聲調,只有約6000人使用,與世界上大多數語言的差異最為顯著。據該排行,德語和西班牙語比中文更奇怪,英語、阿拉伯語和日語的奇怪程度則比中文低。不過,這一指數只能用以評測哪種語言更“與眾不同”,無法說明該語言更難。
擴張會使語言簡化,對2236種語言的研究顯示——使用人數越多、與其他族群交往越頻繁的語言詞形變化越少;在兩種不同語言交流時產生的通用語,語法更簡易。譬如,中文動詞無時態變化,而秘魯Yagua語則有5種動詞形式表達一件事發生在幾小時、一天、一周、一月,還是幾個月前。
英語的發展更加典型——古英語本有復雜的詞形屈折,但在先后遭遇維京入侵和1066年諾曼入侵后,英語的語法大幅簡化。
讓我們回到開頭,哪種語言最難學雖無定論,但這種討論母語是否難學的熱情似乎更值得注意——語言本身是一種交流工具,好的語言并不在難易,而在于表達是否嚴謹準確、易于溝通使用。
中國人對漢語難度的自豪感,更多源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我認同。讓老外考中文四六級的段子中,常會加上學習文言文的要求,問題是絕大多數中國人自己的古文水平也好不到哪兒去。而且,若以語言難易作為文明高下的評判標準,非洲和南美洲不少原始部落語言的復雜程度中文難以企及,卻沒有哪個中國人會認為那些人比自己有文化。
當然,中文雖無法摘得最難學語言的桂冠,為中文自豪者也大可不必灰心喪氣,至少在一個項目上,中文遠比其他任何語言都難——那就是,在簡體字互聯網上搜索獲取準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