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優拔貢考試與山東巡撫袁樹勛聯銜入奏
——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補正

徐 躍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成都610064)

晚清優拔貢考試與山東巡撫袁樹勛聯銜入奏
——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補正

徐 躍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成都610064)

關曉紅教授《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第三章停罷科舉的善后措施里,對山東巡撫袁樹勛電邀各省聯銜奏請停止優拔貢一事,做了認真的評述[1]。我認為,關曉紅教授的分析,對山東巡撫袁樹勛電邀各省聯銜奏請停止優拔貢一事涉及的一些問題未充分廓清,尚有可議之處。本文擬利用相關檔案文獻資料,對這一史事略做補正,以期對晚清內外群臣在優拔貢考試停留問題上的態度和反應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

宣統元年(1909)三月,在第二次舉行舉貢考職和優貢朝考前,山東巡撫袁樹勛致電各省督撫,擬會同各省奏請暫停一科優拔貢考試。這件事,關曉紅教授在書中是這樣說的:“袁樹勛的奏章在朝中引起的動靜稍大。”[1]163嚴格說來,這一說法是不確切的。

關教授的書中未引述袁樹勛致各省督撫的電文,但這個電文在當時的媒體上有刊載。電文全文如下:

今屆照章考試優拔,原奏意在疏通,而事實則大異。山東一省今年總計各項考試如優拔恩歲貢保送舉貢考職將驟添官員五六百人,他省當稱是,合計殆將萬人,九年籌備,今屆適辦選舉及自治各項,設所研究,甫有端倪。此項人員一聞考信,躍躍欲試,雖考期在暑假,學堂教員既準與考,近數日間該教員等私自揣摩應考工夫,并有紛紛請假者,阻之則科舉已停數年,舊日生員,如中學稍有根柢而有一長足錄者,大都各事其事,其尚有希望考試者別無他長可知,而今屆尚須加倍錄取,迭據署學司羅正鈞往復籌商,并詢之輿論,謂非暫停一科不可。惟事關全局,似應聯銜電請軍機處代奏。今屆正在憲政籌備吃緊之時,可否將各項考試暫停一科,或僅考恩貢一項,其余俟下屆察看情形再行請旨辦理,與憲政、學務兩有裨益。尊意如以為然,請逕電楊蓮帥、端午帥,請蓮帥、午帥主稿,挈銜轉電軍機處入奏,以期迅速,并希電復。[2]

袁樹勛的電文,首先指陳優拔貢考試的“四弊”,然后建議各省督撫大員一道聯銜入奏,請“將各項考試暫停一科,或僅考恩貢一項”,并提出如果大家同意,就直接電告直隸總督楊士驤和兩江總督端方,請他們二位主稿,挈銜入奏。袁的電文說得很清楚:如果大家同意他的建議,就請楊士驤、端方主稿,挈銜入奏。這表明此時袁樹勛并未獨自上奏章。

關于內外群臣對聯銜入奏一事的反應,關曉紅教授的評述主要依據的是兩條材料。一是日本新聞媒體對此的報道。這則報道稱:“清國考取優拔職官,以為疏通舊學計,此管理學務大臣張南皮相國,及頑固黨大臣鹿傳霖等主持之力也。……唯東撫袁海帥,識見獨超,奏請停考優拔,電商各督撫,絕無表同情。以致近日暑假,各省優拔,如入山陰道上,各處皆然。”[3]二是張之洞給樊增祥的電文。該電文言:“東撫袁有電邀各省聯銜入奏,請停優拔貢,萬分可駭。方今中國,文教日微,孔教將絕。若并此科亦停,習國文者更無生路,此后無人再讀儒書,將來小學、中學、師范、高等各學堂,更無可為中國經史、國文教習之人矣。不及十年,天下人將并無一識字者矣。聞各省多不附和。”[4]9695關曉紅教授認為,張之洞的電文與日本方面的消息互相印證,說明山東巡撫袁樹勛奏請停考優拔,電商各督撫而沒有得到響應[1]164。

但是,如果我們將這兩條材料與袁樹勛、趙爾巽間的往來函電相比較,就可以發現這兩條材料的內容與函電反映的史實存在差異。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筆者先將四川總督趙爾巽回復袁樹勛的電文稿移錄如下:

濟南袁撫臺鑒:洪電考試興學堂,勢難并立,于憲政尤多窒礙。尊論四弊,精當不移。惟僅停試一年,恐人情猶多觀望。現當力行新政,似宜奏請明降諭旨,永停此項考試,以樹風教。睹其舊日舉貢在藉,現辦實業公益著有成績者,由督撫隨時考察,奏給出身,諮部簽發。如不愿出仕,留藉辦公,仍按其資勞,分別給以升階,俾資鼓舞。其營私害公者即可借此剔除,庶人心趨于一遂。而地方辦公人員亦有以所歆懼,趨之較臻勤慎,講學議停試之旨,亦尚相成不悖矣。擬即據此電楊、端兩帥,酌奏是否,祈示覆文。①

趙爾巽首先稱贊袁對優拔考試的分析“精當不移”,同時認為僅停試一年是不夠的,希望“奏請降諭旨,永停此項考試”。趙爾巽的這一態度,與四川地方推行新政改革過程中優拔考試給新式教育的興辦、發展造成的阻礙有關。趙爾巽曾在給四川各府州縣的札文中稱:

近聞各學堂教員、學生,以考試優拔之故,輒紛紛運動,暗中預備,以冀僥幸于一時,甚至腐儒無知,且謂科舉將復,轉相煽惑。若不嚴為限制,則人心浮動,學堂必大受影響,其弊有不可勝言者。夫倖進之心何人蔑有,停科舉而立學堂,考分數,定學年,所以杜倖進之門也。今者考試優拔,不核分數,只憑一日之長,即列入高才之選,將使人人存僥幸之心,而為學之志不專,其弊一。學生之進益,全視人師之善誘,今教員以考試之故,方躬自備試之不暇,焉能專心以教人,師資既缺,又安望學生之得益乎?其弊二。定章犯規學生革退以后,無論何省何項學堂概不準入,遵循已久。今既有考試一層,則出路更較立學堂為速,將使犯規革退者有所恃而不恐,其弊三。奏定章程列有品行一門,疊奉諭旨,通飭各學堂認真考核,所以端士習而鑄真才也。今則名謂考試優拔,其實只憑文字之短長,而品德優劣無從查晰,何以勵通德之儒,實足淆士林之選,其弊四。畢業以學期為限,所以期遠大,詣精深也。今則躐等以進,俯拾即是,濟濟多士,咸存一茍且之心,誰復攻下惟之苦。教員之志不專,學生之心紛歧,竊恐學年期滿,竟無一畢業之士矣,其弊五。有此數弊,實為學界上一大障礙,欲期學務之有起色,安可得耶。②

正是深感優拔考試給四川地方新式教育的興辦、發展帶來諸多困擾,所以,趙爾巽對山東巡撫袁樹勛電邀各省聯銜入奏請停考優拔一事表現得相當積極。隨后,他再致電楊士驤、端方說:“海帥洪電議停優拔考試,與鄙見略同。惟議停試一年,恐人情猶多觀望。現當力行新政,似宜奏請明降諭旨,永停此項考試,以樹風教。”③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聯銜入奏之議,并重申了希望“奏請降諭旨,永停此項考試”的建議。

對袁樹勛電邀各省聯銜入奏,內外群臣的態度和反應及聯銜入奏停頓的原由,記錄較為具體的是袁樹勛宣統元年三月初六日給趙爾巽及各省大員的函電。該函電內容如下:

盛京、成都、云南制臺,西安、杭州、桂林、吉林撫臺鑒:洪酌停考試事,深荷贊成,已居多數。惟黔撫龐劬帥,以二月間奏請將壬子一科,歸并今屆考試,亦以妨礙學務,辦法雖異,用意正同。而鄂督陳帥則謂,先朝德意嘉惠舊儒,陜甘升帥則意有異同。此兩處在不贊成之列。頃接京電,楊蓮帥面詢慶、張,慶謂先朝嘉惠士林,張謂漢文教習所自出,奏入恐遭駁,已電告午帥等語。午帥昨來電,本待蓮帥取決,望此停頓。則挈銜會奏之舉已成畫餅。但事妨礙實多,如滇省來電,其害更甚,亟盼停止。外省利害,本可抒多見。尊處如或單銜告入,亦希電示。樹勛。宣統元年三月初六日④

在這通電文中,袁樹勛提到三個問題。其一,各省督撫中贊成停優拔考試之議的“已居多數”,不贊成此議的有湖北總督陳夔龍、陜甘總督升允。這與《臺灣日日新報》所載和張之洞給樊增祥的電文中所言“絕無表同情”、“聞各省多不附和”的情況明顯不同。我以為,這里袁樹勛之言可能更可靠。因為洪電發出后,他一直在同各省督撫聯絡,征集意見⑤,而多數督撫大致都有類似川督表示贊同的復電,才可能有“深荷贊成,已居多數”之說。其二,直隸總督楊士驤就停止優拔考試之事曾面詢朝中主政的慶親王奕劻和張之洞,奕劻以“先朝嘉惠士林”,張之洞以“漢文教習所自出”,即保存中國文教、疏通舊學為由表示反對⑥。其三,在探得奕劻和張之洞對此事的態度后,端方和楊士驤決定擱置會奏之事,于是聯銜會奏之舉作罷。

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二日,在袁世凱、張之洞等人會銜上奏停止科舉折內,對舊學生員的出路所作的安排是:“擬請十年三科之內各省優貢照舊舉行,已酉科拔貢亦照舊辦理,皆仍于舊學生員中考取。其已入學堂者照章不準應考。惟優貢之額過少,擬請按省分之大小酌量增加,分別錄取,朝考后用為京官、知縣等項,三科后即行請旨停止”,希望“廣登進之途,藉恤夫舊學之寒士,庶乎平允易行,各得其所,少長同臻于有用,新舊遞嬗于無形矣”[5]1993,1994。寬籌舊學生員出路的提出,原為袁、張等人為推動科舉變革、減少阻力所提出的補救之策。時人評論說,袁、張“寬籌出路之舉”乃是“調停兩可,煞費苦心”,其“欲求兩全”的舉措只會造成“必致兩弊”的結果[6]。

確實,科舉廢止后幾年間,在獲取功名和生員資格的士紳中,占相當大比例的人一直將科舉廢止時留下的這條“尾巴”視為“光明的出路”去追求。這一過程,一方面反映了科舉制度雖已廢除,但科舉制度下人的上升性社會變動取向仍有其社會吸引力,通過考試入士仍是眾多士紳內心向往的出路⑦;另一方面,這也為負責在地方推行新政改革的督撫們施政帶來了諸多困擾。為了地方新政改革的順利推行,多數督撫希望停止這類考試,但因朝中主政者奕劻、張之洞不表贊同,第二次優拔貢考試照舊舉行。按照十年三科的定章,還有一次此類考試,只是隨著清政權的瓦解,無疾而終罷了。

注釋:

①③④《擬覆袁海帥電》、《致楊、端兩帥電》、《山東巡撫袁樹勛電》,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趙爾巽檔案全宗,提取號86,案卷號469。

②《牘知事宣統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奉總督部堂趙札(宣統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宜賓市檔案館:敘永廳勸學所檔案,案卷號1/ 14。

⑤其中,最早復電表示贊成此說的是皖撫朱經帥。參見:《新聞報》1909年4月20日(宣統元年三月初一日)第2張,中外要事欄。

⑥奕劻和張之洞對此事的態度,當時外界亦有傳聞。魯撫提議停考優拔歲貢事,慶邸及樞相均不以為然[《北京電(三月十四日發)》,《新聞報》1909年5月4日(宣統元年三月十五日)第1張]。頃聞端午帥復接直督楊蓮帥電云:此舉樞府不以為然,刻下中學就湮,樞府主張將來漢文教習仍用優拔及舊時舉貢一途,以保國粹等,因故寧垣預備優拔考試仍照常辦理[《新聞報》1909年5月15日(宣統元年三月廿六日)第2張]。

⑦據報載:“浙江本屆考試優拔報名異常踴躍,不下三千余人。計須取拔貢二百名,優貢三十六名,現已定初十日取齊,十五日正場,故學署前書坊考寓望衡對宇,儼然科舉時景象。”(《浙省優拔取齊》,《新聞報》1909年7月27日第2張第2頁)汴省考試拔貢原定本月初一日正場,嗣由報名截止后紛紛請補者多,一切公牘及試卷均須續辦,爰改期初三日開考,統計人數有6435人(《汴省考拔人數》,《新聞報》1909年7月28日第2張第1頁)。贛省考拔應試者共有5000余人之多(《新聞報》1909年8月28日第4張第1頁)。時人評論說:“以新主當陽之第一年。籌備立憲之第二載。寰海內外。方群屬耳目于新政。而考試之余毒乃適于今歲大張其焰。優拔之試舉國若狂。”(《論近日之考試忙》,《新聞報》1909年8月30日第1張第1頁)

[1]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2]督撫電商停考優拔歲貢[N].新聞報,1909-04-20(2):中外要事.

[3]科舉近聞[N].臺灣日日新報,1909-07-25.

[4]致江寧樊云門方伯[M]//苑書義,等.張之洞全集:第11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5]“國立”故宮博物院,故宮文獻編輯委員會.袁世凱奏折專輯:第7冊[G]//故宮文獻特刊:第一輯.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1970.

[6]舊學舉貢生員宜另開學堂說[N].申報,1905-11-28.

[責任編輯:凌興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