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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文學創作自身原型探源*①

2016-04-13 08:32:10李曉燕
關鍵詞:小說

李曉燕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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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文學創作自身原型探源*①

李曉燕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莫言立足于自身原型,通過自我與超我的融合,創作了一系列小說中的“我”,如黑孩、上官金童、莫言、李一斗、藍解放、蝌蚪等。莫言在這類小說人物的創作中,通過元小說、不可靠敘述等多種敘事手法,對這些小說人物進行了立體塑造,令小說中的“我”超越了現實生活原型。莫言將儒、釋、道、基督精神、齊文化的化育皆融入到小說人物的創作中,令筆下的人物具有豐厚的精神文化內涵和藝術魅力,同時亦彰顯了新歷史主義的文學觀、浪漫自由的審美特質以及慈愛悲憫的人性情懷。

莫言;文學創作;自身原型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3.004

法國哲學家薩特曾在《為何寫作》一文中寫到:“作家無論在什么地方接觸的只是他的知識,他的意志,他的計劃,一句話,只是他自己。他只觸及他自己的主觀;他所創造的客體是他所不能及到的,他創造這個客體并不是為他自己。”*[法]薩特:《為何寫作》,伍蠡甫等:《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94頁。莫言亦曾說過:“一個作家一輩子可能寫出幾十本書,可能塑造出幾百個人物,但幾十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書的種種翻版,幾百個人只不過是一個人物的種種化身。這幾十本書合成的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幾百個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莫言:《自述》,張清華、曹霞:《看莫言:朋友、專家、同行眼中的諾獎得主》,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頁。莫言對人性的思考首先是從自身開始的,他的小說始終貼著人寫,貼著自己寫。他以自身生活經歷為原型,創作了一系列精彩的小說人物形象。莫言與這些人物形象不僅生命經歷有著相似之處,而且在性格特點與人格特質上也有相近之處,甚至其內心世界的秘密也蘊藏其中。

弗洛伊德認為:“心理小說的特殊性質無疑由現代作家的一種傾向所造成:作家用自我觀察的方法將他的‘自我’分裂成許多‘部分的自我’,結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沖突的思想在幾個主角身上得到體現。”*[奧地利]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伍蠡甫等:《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45頁。“目前的強烈經驗,喚起了創作家對早先經驗的回憶(通常是孩提時代的經驗),這種回憶在現在產生了一種愿望,這愿望在作品中得到了實現。作品本身包含兩種成份:最近的誘發性的事件和舊事的回憶。”*[奧地利]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伍蠡甫等:《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46頁。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眾多,可以說有一半以上的莫言小說人物皆有莫言自己的影子。本文選取黑孩、上官金童、莫言、李一斗、藍解放、蝌蚪等主要人物,從分析莫言小說中的“我”入手,深入考察莫言的“自我”原型以及從作家自身到小說中的“我”的文學演變,進而分析莫言小說中的“我”超越原型的藝術價值。

一、小說中的“我”: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這樣闡釋小說人物:“小說家的工作就是憑空造出一個個的文字堆,用以粗略地描述他自己(精微的描述只能寄希望于后來者了),給他們命名,劃分性別,派給他們看似合理的表情動作,強迫他們使用引號開口說話,或許還費心要他們前后言行保持一致。這些文字堆就是他的各號人物。他們可不是這么冷冰冰地出現在他頭腦中的,他們或許是他在狂熱的興奮中創造出來的,不過,他們的本性仍舊是他通過推已及人臆想出來的,是融入了他本人血肉的,并且受制于他的作品的其他各個方面。”*[英]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馮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38頁。從1981年發表處女作《春夜雨霏霏》開始,莫言就將自己寫進了小說。接著是1985年《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1990年代《酒國》中的莫言,《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2000年之后的《生死疲勞》中的藍解放、《蛙》中的蝌蚪等。在諸多莫言小說作品中,幾乎都可以發現莫言以自身生活經歷為原型創作的人物形象。他們在莫言小說中飾演著不同的角色,是莫言小說人物畫廊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莫言將自己的生命體驗以及內心情感灌注于小說人物的創作中,令其筆下的人物充滿活力。

莫言小說中的人物呈現出的特色顯然與其童年生活的地域環境、家庭出身、個人經歷以及時代背景息息相關。莫言的故鄉高密,位于齊國故地,那兒一片沃野,天地開闊。齊文化向來以開放進取、自由曠達、神秘浪漫而著稱。莫言出生于1955年,童年時代吃不飽,穿不暖,經常餓肚子。他在11歲上小學五年級時輟學,從此就一直在鄉間勞作。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成為莫言記憶中最為熟知的源頭活水,而莫言自己所經歷的生命故事,則潤物無聲地融匯進小說人物形象的創作之中。他是《枯河》中遭父母毒打的小虎,是《透明的紅蘿卜》中極其能忍耐的黑孩,是《紅高粱家族》中在秋夜跟著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豆官,他又是《蛙》中多次往返于故鄉的蝌蚪……莫言的家鄉齊文化是“怪力亂神”的,莫言亦是生性自由的。少年時代一起勞動的回鄉大學生單亦敏“當作家可以一天三頓吃餃子”的誘惑,點燃了莫言最初的文學夢想。他將苦難生活磨礪的記憶最終都化作了寫作的動力和創作的財富。這些財富,就蘊藏在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故事中。

(一)童年的“我”——黑孩、上官金童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附詞語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39頁。由作家創作的人物形象,往往可見直接或間接的作家自身的生命體驗。莫言的作品亦是如此,他是將童年、少年時的生命體驗寫進了小說,融進了筆下人物的故事里。因為特殊的政治環境,酷愛讀書的莫言不得已中途綴學。他有過作為地道的農民在土地上辛勤勞作、在膠河滯洪閘工地當小工的經歷。當莫言拿起筆來進行小說創作時,他的童年記憶亦不知不覺地融入進其小說的思想性格之中。

1985年,莫言以《透明的紅蘿卜》一舉成名,他以充滿魔幻色彩的敘述、狂歡化的敘事,展現了“文革”時期發生在膠河滯洪閘工地上的一段愛情故事。小說的主人公之一黑孩豐滿鮮活,棱角鮮明,內涵豐富。莫言曾說:“如果硬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的那個沒有姓名的黑孩子。”*莫言:《自述》,張清華、曹霞:《看莫言:朋友、專家、同行眼中的諾獎得主》,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頁。由此可見,黑孩這一形象在莫言心目中的份量以及在莫言小說人物王國中的重要地位。莫言在創作《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形象時,將童年的自己寫進了小說,童年的莫言便是黑孩的創作原型。

黑孩對苦難具有非凡的承受力,他艱辛的勞作,默默忍受著命運的不公,不曾抱怨什么。他在寒冷的秋天只穿一條大褲頭子,在工地上受盡欺侮。他沉默不語,對苦難仿佛置身事外,對大自然卻有著超強的直覺。黑孩又是個渴望被愛的孩子。他對菊子姑娘有著深深的依戀。他自幼失去了親生母親,父親娶了繼母,繼母對他非打即罵,他吃不飽、穿不暖。當菊子姑娘給她愛的關懷時,黑孩心中被愛充滿,他對菊子,既有對母親般的依賴,又有少年的隱秘情懷,因著這份愛,他仿佛是重新獲得了生命的力量。可惜好景不長,小石匠與菊子的相愛,讓他徹底失去了菊子。黑孩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他的透明的紅蘿卜,也是想要找回生命中難得的一點關愛、一絲溫情……黑孩鉆進了黃麻地,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

黑孩這個意蘊無窮的孩子,像極了童年時的莫言。莫言在塑造黑孩這個人物形象時,顯然依據了自己的童年經歷和情感體驗。不同之處在于,莫言在童年時極其喜愛說話,黑孩卻沉默不語,這就與現實原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趣的是,成年后的莫言在眾人面前也是不太愛說話的。在創作黑孩這一形象時,現實生活中的莫言已經在刻意地讓自己少說話或者不說話。沉默的黑孩更有魅力與個性,更令人捉摸不透,性格更堅韌,更渴望愛,也就更具有文學的張力。黑孩看似沉默,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因其沉默,更能走進讀者的內心深處,喚起讀者心中的同情、不忍與深深的悲憫。

在小說《豐乳肥臀》中,莫言塑造了一位“中國近代小說史上沒有出現過的典型人物”——上官金童,他仿佛只能活在母親的庇護之下,是個長不大的“老小孩”。在走投無路之時,他像母親上官魯氏一樣投向了上帝的懷抱。*莫言:《寫給父親的信》,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60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戀乳癖”的上官金童這個人物形象之于莫言,就如同阿Q之于魯迅。莫言十分得意于他一手塑造的上官金童這個人物。他曾引用一位評論家的話這樣說:“就像人人的靈魂深處都隱藏著一個小小的阿Q一樣,我們認真考慮一下,我們近代的中國人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一個小小的上官,我們每個人都在眷戀著一些其實并不重要的東西。”*莫言:《碎語文學》,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2頁。

上官金童具有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類似的柔弱性格。這個人物意蘊豐厚,可以作多向度的闡釋,象征著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懦弱人格以及對靈魂信仰的艱難追尋。上官金童的生命歷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莫言所代表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自身經歷與生命體驗的縮影。金童有一個受盡中國百年歷史磨難的母親和一個來自西方傳播基督教信仰的父親,莫言也有著受盡磨難的祖國母親,在1980年代國門打開之后,亦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洗禮。上官金童皈依了基督教,亦可以看作他最終皈依了“父親”。上官金童的一生,是找尋父親的一生,亦是找尋上帝的一生。由于童年時父親的缺位,沒有人去教會他如何去做一個男人。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來,最終遇到了代表父親的從蘭州回來的哥哥,在基督里找到了愛。他找尋上帝的路途是那樣的艱難,神寬恕一切,神給出的愛是無條件的,他愛這個如此不堪的金童。上官金童最終找到了靈魂的歸宿:“兒要把風燭殘年獻給上帝,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已在教堂里給我謀了個差事,他讓我負責清掃衛生,看守門戶,定期挖露天廁所,把那些穢物擔到老百姓的菜地里。娘,這是我最好的歸宿。”*莫言:《豐乳肥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603頁。上官金童是莫言著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他的最終歸宿應當是作家最終意愿的體現”*付艷霞:《莫言的小說世界》,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第172頁。。

(二)奮斗的“我”——莫言、李一斗

《酒國》曾被莫言稱之為“我的美麗刁蠻的情人”,可見莫言自己對這部作品是非常喜愛、極為珍視的。《酒國》的寫作開始于1989年冬天,1993年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時年莫言39歲。莫言這一人物形象在《酒國》中并非主要人物,但他與酒國釀造博士李一斗的通信卻對推動《酒國》的故事向前發展起到了關鍵作用。故事的最后,丁鉤兒最終沒能查明真相,他掉進了糞坑,這時的莫言剛剛出場……

莫言、李一斗是以莫言的作家形象為原型塑造的。莫言的沉穩、李一斗的創作激情,皆是不同時期作家自身的生命體驗的反映。小說中的莫言是以一名功成名就的資深作家身份出現的。而李一斗,則是以年青作家莫言在創作道路上不斷探索的姿態出現的。青年作家李一斗熱愛寫作,他嘗試了許多文體的寫作,而這些作品卻發表不出來。作家莫言會鼓勵他,也會打擊他。李一斗有一種不服輸的勁頭,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勢頭,真是像極了年青時在創作道路上坎坷前行的莫言。李一斗在創作中天馬行空的風格也像極了作家莫言。《酒國》中李一斗的信中,有著一個個或真實或虛構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有酒國賣嬰、殺嬰、烹飪嬰、食嬰的故事,這些故事似真似幻,資深作家莫言最后出場,想要揭開故事的奧秘。這種撲朔迷離的創作風格,在莫言的其他小說中亦有展現。

(三)徹悟人生的“我”——藍解放、蝌蚪

如果說從黑孩身上可以讀到童年莫言的影子,那么后來經歷過人生磨礪后徹悟人生的莫言,可以從他發表于2003年的章回體小說《生死疲勞》中的藍解放、《蛙》中的蝌蚪等人物身上尋覓到蹤影。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在《生死疲勞》中一人分飾兩角,這兩個人物便是莫言與藍解放。莫言在小說中是個插科打諢、活躍氣氛的角色,他的許多故事亦與作家莫言的經歷相似。小說中的莫言也是個作家,創作了許多故事,例如《苦膽記》《太歲》《黑驢記》《方天畫戟》等。這位莫言亦可以看作是作者莫言在寫作中使用的“障眼法”,釋放的“煙幕彈”,作者真正以自身為原型著力打造的人物,是他落下更多筆墨的另一個重要人物——藍解放。藍解放與莫言一樣是個知識分子,都曾在棉花加工廠工作,都對縣里的情形相當熟悉。最值得關注的是莫言寫到了藍解放愛情故事的跌宕起伏,以及他后來經歷繁華之后的落寞。莫言曾說過:“這幾百個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那么,將藍解放這個人物形象與莫言的生命經歷進行對比分析,也可以有一些新的發現。

計劃生育政策在中國推行30多年以來,幾乎影響了每一個中國家庭。在中國當代文壇,以“計劃生育”作為創作題材的小說寥寥可數,這是一個幾乎無人敢于碰觸的棘手話題,莫言卻勇敢地接受了這個挑戰。他歷盡七年的艱辛,如蚌育珍珠一樣,最終將心中的痛苦凝結成了一顆珍珠,這便是在2011年榮獲茅盾文學獎的小說《蛙》。《蛙》的故事,是以主人公蝌蚪向日本好友杉谷義人寫的五封信以及一部話劇的形式展開的。

蝌蚪是一個內心充滿矛盾的人。為了仕途的升遷,他參與了逼迫妻子流產的事件,致使愛妻王仁美大流血死在了手術臺上。他多年來一直生活在負罪感和痛苦的自責中。后來,他在姑姑的撮合下與姑姑的助手小獅子結了婚,小獅子為了得到一個孩子,騙取了他的“小蝌蚪”找到代孕公司代孕。蝌蚪由被蒙蔽到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抗拒,最終接受現實,做了金娃的父親。小說中的蝌蚪,又是一個勇于懺悔的人。他反省自己犯下的過錯,檢討自己的人性之惡,渴望自己的靈魂能夠得到救贖。他期望以愛、以真心的付出來換取良心的安寧。作者以悲天憫人的情懷與懺悔意識,對人性美丑善惡集于一身的矛盾復雜性進行了深入探索與挖掘。

莫言創作黑孩、莫言、金童、蝌蚪等人物形象歷經30余年。這些人物身份不同,個性不同,他們或激情狂放,或軟弱無助,或克制內斂。這些人物形象既彰顯了莫言天賦的文學才華,又是莫言自己心靈世界的反映。莫言將這些人物放在20世紀百年中國歷史的背景下進行創作,他寫出人物痛苦矛盾的心路掙扎歷程,也對其傾注了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情感。這些人物形象亦蘊含著莫言對靈魂、罪與救贖、信仰之路等人生終極問題的探詢與思考。

二、生活中的莫言

黑孩、藍解放、蝌蚪等一系列生動感人的人物形象,依托于作家莫言的原型故事。這些人物所彰顯的個性特征,亦是生活中莫言個性特征的反映。莫言是一個胸懷博大的作家,童年時母親的言傳身教,培養了莫言善良的品格與博大的胸懷,然而這種胸懷并非一日培養的,而是莫言經歷了千折百回的磨煉之后,修煉而來的一份從容豁達。

莫言出生在一個耕讀世家。他的大爺爺出生在清朝末年,父親出生在民國初期。父親上過四年私塾,毛筆字寫得相當漂亮。莫言的大爺爺曾準備考科舉,科舉制度廢棄之后,大爺爺走上了治病救人之路。莫言的乳名叫“射斗”,名字便是大爺爺取的。取自王勃詩《滕王閣序》,“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射斗”,取龍光射向天上的斗星之意。莫言的大爺爺懂周易八卦,能慧眼識才。他曾經預言,莫言將來沒準能成個大“偶侯”(人物)。*管謨賢:《大哥說莫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頁。

盧梭認為,“大自然是人類真正的故鄉,人只有回到自然的懷抱,靈魂才能得到凈化,情感才能獲得自由”*馬新國:《西方文論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40頁。。而傳統的學校教育的培養目標往往是培養有利于社會管理的人,這種培養方式并不去過多考慮如何保護孩子們的靈性和天性,有靈性、有個性、發揮天性的孩子在學校中往往受盡打壓。由于“文革”,家庭成分不好的莫言失去了上學的機會。莫言黯然離開學校,心中充滿了辛酸。但離開學校對莫言同時也是件幸運的事,他不用再受學校教育的束縛。他來到天地自然中,保有著天然的生命質感和原生態的純樸,閱“天南地北大地書”;他來到社會群體中,“學詩明人欲,讀易見天心”。由此,他的天性和靈性得到了更好的發展。正如莫言的打油詩所寫的:

少時輟學牧牛羊,藍天如海鳥飛翔。

天南地北大地書,膠河滔滔向東方。*高密莫言研究會:《莫言研究》(總第5期),高密莫言研究會,2009年,第230頁。

少小輟學業,放牧在荒原。

藍天如碧海,牛眼似深潭。

河底摸螃蟹,枝頭掏鳥卵。

最愛狐貍精,至今未曾見。*高密莫言研究會:《莫言研究》(總第5期),高密莫言研究會,2009年,第228頁。

我本野狐禪,無奈入校門。

癡人多美夢,孝子出忠臣。

學詩明人欲,讀易見天心。

無師可自通,何必恥下問。*高密莫言研究會:《莫言研究》(總第5期),高密莫言研究會,2009年,第229頁。

童年時的莫言充滿靈性,他出自天性地親近自然,熱愛讀書。大量的閱讀也在不自覺間提升了他的寫作能力。他的作文屢屢被老師拿來當作范文讀給全班同學聽,這是短暫的學校經歷給予他的最好的激勵。童年時的莫言愛看“閑書”,為了躲開父親,他常常把書藏到草垛里,躲在里面看,讀書成癮。二哥借來的《三家巷》藏在豬圈棚頂上,為了拿到這本書,他被馬蜂蜇得眼睛都腫了,可他顧不上眼疼,就在豬圈里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莫言腳上長了膿瘡,沒法走路,坐在炕頭上,他從窗戶里能遠遠望見高過屋脊的河堤,浩瀚的洪水奔騰而過,那掃蕩一切的氣勢令人心驚。他呆呆坐在門檻上,看螞蟻、看蒼蠅、蜘蛛、青蛙,看小生靈們忙碌。*根德文化:《莫言的童年》,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13年,第30-95頁。在那個時候,他仿佛是無師自通,文學的種子已在莫言心中悄悄孕育了。他筆下的那些充滿生命力和靈性的動物、植物,在那個時候,已悄然進入他的生命。

莫言年幼時在鄉間勞作,對人性之惡深有體會。他曾迫切地渴望逃離故鄉:“十八年前,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高密東北鄉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當時我曾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決不會再回來。”*莫言:《恐懼與希望:演講創作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年,第297頁。童年時的饑餓孤獨體驗深刻影響了莫言。在農村生活時,莫言是壓抑痛苦的;在田野放牧時,莫言又是快樂自在的。20多年的鄉村生活,令莫言對當時農村大躍進、集體化等歷史背景深入了解。他親身從那個時代走來,見多了掙扎在苦痛中的人們,也深刻理解了他們骨子里的頑強與堅韌。故鄉歷史、神話故事以及英雄傳說都給予了莫言創作的靈感。莫言將童年時歡樂與苦痛的生命體驗、情感亦融入進筆下人物的創作之中,于是,他的筆下就有了黑孩、羅小通、上官金童、蝌蚪這些生動感人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被莫言賦予了真摯深沉的感情,又貼合他們身處的時代背景,他們栩栩如生,能夠打動讀者的心靈。

莫言的視野隨著他生命的成長不斷得以開闊。20歲時,他從鄉村走向軍營,踏上更為廣闊的社會,見識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他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品嘗了奮斗的艱辛,也在生命經歷中不斷地讀人、閱人。莫言對自己腳下的土地是熟悉的,對人性的理解亦是深刻的。他走出故鄉之后,又通過寫作返回了心靈的故鄉。他筆下的知識分子,亦帶著濃厚的鄉土氣息。藍解放、莫言、蝌蚪這些人物形象,就承載著莫言的生命記憶,被莫言賦予了深切的情感。

莫言的奮斗道路是異常艱辛的。1978年,部隊推薦他考大學。莫言苦讀了五個多月,“到了6月份,他的高考名額被取消了”。不能考大學,就面臨復員回家的可能,莫言想回家繼續復習功課,參加地方高考。大哥告訴他趁早打消此念,一旦復員回鄉,“沉重的生活擔子會壓得他直不起腰來”,根本沒有時間復習。大哥鼓勵他安心在部隊服役,“認真學習,抓緊寫作”。1979年,“莫言被調到河北保定,負責新兵訓練,工作之余,繼續苦讀,繼續寫小說”。1981年,莫言發表了處女作《春夜雨霏霏》。*管謨賢、管襄明:《莫言與紅高粱家族》,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9-41頁。1984年,莫言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當時他的很多同學都已是功成名就了,作為無名小卒的莫言在座談會上對其他同學的小說提出了批評,也將自己逼上了絕境。“一九八五—一九八六年,是莫言創作的極盛期,有時一天能寫三個短篇。為了創作,他更是廢寢忘食地讀書,有時通宵不眠,不但在宿舍里讀書寫作,人們還常看到他晚上一個人提著馬扎躲到水房里去讀書寫作。”*管謨賢、管襄明:《莫言與紅高粱家族》,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44頁。莫言有他天才的一面,更有他能吃苦的另一面。他記憶力好,觀察力強,想象豐富,靈感一來,思如泉涌,寫得非常快,確有過人之處。同時,為了寫作,他真是歷盡艱辛。莫言探親回家時,為了不妨礙家人休息,曾在四面透風的舊居東廂房里寫小說。東廂房里沒有爐火,他凍得只好穿著大衣,戴著帽子、手套在這里寫,耳朵、手上都長了凍瘡。*管謨賢、管襄明:《莫言與紅高粱家族》,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54頁。長期不規律的生活和艱辛的寫作,使莫言患上了好幾種職業病,頸椎病、胃病常常折磨著他。為了深入了解民間歷史,莫言涉獵了大量的地方史志、回憶錄等。*管謨賢、管襄明:《莫言與紅高粱家族》,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62頁。

莫言對自己文學才華的自信是發自肺腑的,他的心理素質又是極為堅韌的。1984年,莫言拿著受到老作家孫犁高度贊揚的《民間音樂》敲開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大門,他的《透明的紅蘿卜》、《爆炸》、《紅高粱》等一系列作品的問世,轟動了當時的中國文壇,那時的他自認為:“二十九省數我狂,栽罷蘿卜種高粱,下筆千言倚馬待,離題萬里又何妨?”(《秋日書懷》)“左手書法右手詩,莫言之才世無匹,狂語皆因文膽壯,天下因我知高密。”(《狂詩》)他當時“恨不得把文壇炸平”,1995年的小說《豐乳肥臀》更是獲得了當時中國文壇獎金最高的“大家文學獎”,但由此也陷入了巨大的非議,使他不得不從部隊轉業。某些人以“痛打落水狗”的態度來圍剿他,他卻沒有像魯迅那樣以戰斗者的姿態短兵相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表現出打太極般的以柔克剛。他說魯迅褒揚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他沒有資格學習,但他有資格學習落水狗的精神。他還就此賦詩一首:“俺本落水一狂犬,遍體鱗傷爬上岸。抖抖尾巴聳聳毛,污泥濁水一大片。各位英雄快來打,打下水去也舒坦。不打俺就走狗去,寫小文章賺大錢。”他用這種“落水狗”的自嘲精神超越了重重限制,他的作品也越來越多地走出國門,被翻譯成了多種語言在全世界廣為傳播,并一舉榮獲了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的性格是矛盾的。莫言本人看上去“不茍言笑,很內向,細瞇的眼睛中透露出孤傲不羈的神態”,其實他“很豪爽,能喝酒,膀闊腰圓,算得上一條壯實的高密漢子”*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0頁。。一方面,生活中的莫言是謙虛內斂的。在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中,亦可以清晰地發現“凡人莫言”的一面,軟弱的知識分子金童,渴望上進卻矛盾懺悔的蝌蚪,為暖的不幸而深深同情的“我”,他們在矛盾中掙扎,在現實中彷徨,總有一種無力感在糾纏著他們,令他們傷感、痛苦、壓抑地活著。這也許恰恰就是莫言自己心靈的寫照。另一方面,作為北方漢子的莫言,又是粗獷豪放的。多年來的艱苦生活磨礪,造就了莫言頑強、叛逆和永不屈服的個性。于是,莫言的筆下就有了余占鰲、司馬庫、孫丙這樣的民間英雄。這些英雄形象,雖與現實生活中的莫言相距甚遠,但他們的確是從莫言的內心深處生發出來的英雄形象。他們依托于歷史與現實生活中的民間英雄原型,亦寄寓了作者自身的英雄情懷與英雄夢想。在寫作時,莫言與筆下的英雄是渾然一體的。從30歲時的年輕氣盛到60歲時的寬厚沉穩,莫言的性格在不斷變化發展。這種變化在他小說人物的思想性格變化中也是有跡可尋的。從余占鰲、藍解放到后來的蝌蚪,他們的思想、性格走向與作家莫言基本相符。

莫言在他高密東北鄉的文學王國中縱橫馳騁。他陶醉在“我讓誰活誰就活,我讓誰死誰就死”的指揮著千軍萬馬縱橫江湖的快意寫作之中。莫言的成長背景和天賦才華造就了他灑脫自在的個性氣質,他是能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北方漢子,深受故鄉齊文化的影響,活得灑脫隨意。莫言在為人處世上是較為包容、寬厚、有彈性的,較多地顯現出道家自由隨性的精神底色。莫言的左手書法也保有著一種拙樸,如同孩子般的天性自然地流露出來。這種灑脫自在亦在他筆下的莫言、曹夢九、司馬庫等人物的身上得以展現。他以戲謔的風格解構《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他以《生死疲勞》中西門鬧的動物視角寫蕓蕓眾生,讀來皆是意蘊無窮,又能給人以自由與美感的享受。

三、從生活中的莫言原型到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演變

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一書中,將心理結構表述為“本我”、“自我”、“超我”組成的人格結構。“本我”處在心靈最底層,“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動物性的本能沖動”;“自我”是從“本我”中分化出來,“因受現實陶冶而漸識時務的一部分”;而“超我”則是理想化了的自我,按“至善原則”活動,“超我”“被描述為人類生活的高級方向”。*馬新國:《西方文論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4頁。莫言小說中的“我”,不僅揭示了原始生命力、性欲望層次的“本我”,按照“現實原則”行動的“自我”,也融入了理想化的“超我”,從而實現了從生活中的自身原型到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演變。

(一)從孩童莫言到黑孩、上官金童的文學演變

童年時的莫言和黑孩一樣對苦難有著不可思議的忍耐力。莫言在膠河滯洪閘工地當小工時,也曾如小說中的黑孩一樣給老鐵匠拉過風箱。小黑孩像個孤獨的精靈,他沉默不語。莫言在童年時屢屢因話多而被懲罰;莫言在部隊的時候,也是“不愛講話,不愛笑,習慣在各方面包括在面部表情上節制自己”。*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8頁。小黑孩吃不飽,穿不暖。莫言在童年時忍饑受餓,遭受歧視與辱罵。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中,寫到了黑孩能夠赤手拿起灼熱的鋼鉆,讓欺負他的小鐵匠也為之動容。這種堅韌和不屈服的精神氣質,恰恰也隱藏在少年莫言的內心中。莫言童年時為了讀楊沫的《青春之歌》,不去割草放羊,而是鉆進草垛讀書。出來時,他混身上下被蟲子咬了一片片疙瘩,這種忍耐力非同一般。童年時偷蘿卜的經歷,亦被莫言寫進了黑孩的故事里。所不同的是,莫言最初偷蘿卜是因為饑餓難耐,黑孩偷蘿卜則是為了尋找“愛”。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里,找到食物活下去,實在是一個少年的求生本能。而那時村里的干部也實在是太殘忍了,莫言那年才10歲左右,一個小小的蘿卜,就上綱上線,對小莫言百般刁難侮辱。回家后父親的毒打讓莫言差點兒喪命,多虧爺爺及時相救。《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為了尋找那個象征著“愛”的透明的紅蘿卜,拔起了地里好多的蘿卜,被人抓住,剝光衣服,游進了黃麻地。黑孩的經歷是莫言早期生活的藝術表現,青少年時代參與勞動的艱辛、內心深處對愛的渴求,皆流露在筆端,融匯在黑孩的故事里。

《透明的紅蘿卜》既蘊藏著莫言的童年創傷,也包含著他作為一個少年的“本我”性能量以及自我實現的欲求。黑孩對于菊子姑娘微妙的感情,實則是一個少年朦朧的心事。那一個紅蘿卜的意象,曾被多人解讀為少年性朦朧的意象,更被張清華稱為是一段凄婉的“牛犢戀情”。莫言通過黑孩將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少年心事表達了出來,卻從未提起過菊子姑娘在現實生活中有無原型,也許那是一樁少年隱秘的心事。類似的情節在莫言的小說《愛情故事》《紅耳朵》《白棉花》中都有描寫。在《愛情故事》中,小弟愛上了比他大十歲的女知青何麗萍。在《紅耳朵》中,王十千愛上了漂亮的女老師姚先生,姚先生因為參加革命犧牲,十千散盡萬貫家財,一生未娶,淪為乞丐,投宿在姚先生住過的那間房屋里;在《白棉花》中,少年馬成功暗戀成熟女性方碧玉。莫言曾在一些演講中虛構過一個令他著迷的石匠的女兒。他還曾多次描述過他少年時熟識的女人到小橋上挑水,在滴水成冰的寒冬,她卻穿著一雙涼鞋。那凍紅的腳后跟也許正是莫言親眼所見的某位他曾經愛慕的姑娘腳后跟的寫照。*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5頁。黑孩未完成的心愿,在《愛情故事》中得到了充分的發展以及最完美的結局。15歲的小弟在郭三老漢的啟發、挑逗下愛上了25歲的女知青何麗萍。第二年,“何麗萍一胎生了兩個小孩,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高密縣”。成熟女性對于一個少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她們能夠滿足少年對母愛、情愛與性愛的幻想,她們能夠輔助少年成長,幫助他們在與成年男性的競爭中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作者在這些少年的身上,傾注了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與情感。小說人物與故事是虛構的,然而作者傾注于其中的感情卻是真摯的。莫言在童年、少年時也曾有過他暗戀的鄰家姑娘、小學同學,正如張清華分析的那樣:“這篇小說中充滿了來自作家童年生活記憶的溫情的撞擊,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說的深層啟迪,通過種種隱喻式的潛意識的刻寫和超現實的‘靈視’與魔幻筆法,寫出了一個感傷美麗、充滿詩意的人性與生存本能的主題,其中戲劇性的人物關系和復雜微妙的心理活動,不但包含了豐富的人類學內涵,而且也洋溢著感性的迷人魅力。”*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8頁。黑孩的意蘊是言說不盡的,童年莫言復雜幽深的少年心事亦是意蘊無窮的。

弗洛伊德認為,“生本能和死本能都是人類本能的表現,兩者處于不停的搏斗中,一同構成人類行為的內驅力”*馬新國:《西方文論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4頁。。生存本能與死亡本能也同樣構成了作家創作的內動力。莫言童年挨揍的場景,在《枯河》中亦有再現,小虎的結局卻比生活中的莫言以及小說中的黑孩更為悲慘。上中農成分的小虎家在特殊的年代里倍受歧視和羞辱,小虎在小珍的央求下上樹給她折樹枝,卻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砸死小珍。小虎被小珍的父親——村里的書記以及自己的父母毒打,后來自殺而死。在訪談中,莫言曾對小虎的死予以同情,并贊揚他頑強證明自己的存在和不容凌辱的尊嚴。事實上,小虎的壓抑恰恰正是莫言童年時壓抑心理的反映,小虎的自殺亦是莫言以反叛證明自己存在的一種文學想象,是莫言對童年時遭受毒打引發的對父母權威的反叛,亦是莫言內心深處萌發的超越自卑、戰勝環境的心理顯現。超越自卑的情感無疑是隱藏在個人成就后面最主要的推動力,自卑的感覺越強,促人奮斗的力量也許就更大。*張志忠:《莫言論》,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年,第15-17頁。莫言后來的成就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上官金童是莫言向自己的內心挺進、挖掘的一個人物。表面看上去,上官金童的失意與莫言本人的得意似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莫言在小說創作事業上非常成功,他不僅贏得了中國當代文壇最著名的茅盾文學獎,亦獲得了令世界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然而,如果透過表面看內心,我們就可以發現在深層心理上,上官金童與莫言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

戀乳與戀母也來自于人類的“本我”意識。莫言與筆下的上官金童一樣也是年齡很大了才斷乳,他具有和上官金童一樣極深的戀母情結。莫言說:“因為我是最后一個孩子,母親對我比較溺愛,所以允許我吃奶吃到五歲。現在想起來,這件事殘酷而無恥,我感到我欠我母親的實在是太多了。”*莫言:《用耳朵閱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2頁。上官金童比莫言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給他斷奶,他就要去自殺。母親被逼無奈,只好繼續給他吃奶。事實上,莫言筆下的“戀乳”,是中國男性乃至世界上的男性骨子里共有的特征,只不過莫言這么石破天驚地將其夸張地表達了出來。莫言寫中了男性最隱秘的心事——從對母親乳房的迷戀,到對成年女性乳房的迷戀,上官金童所尋找的,事實上是“女性乳房”所象征的“愛”與“安全感”。人從一生下來就要和母親分離,通過吃奶才能再次與母親連接,母親的乳房對于初生的嬰兒,是賴以生存的保障。斷乳,則象征著長大成人。男性,無論是年幼還是年長,都渴望從女性那兒得到滋養、支持、安慰和愛情,這是男性的共有特征,也是男女相互吸引的天性使然。莫言撕下了虛偽的裝飾,以上官金童的“變態”,真實而又藝術地顯明了男性“戀母”又“戀乳”的事實。

在天性上,上官金童與作者莫言一樣心地善良、心懷慈悲,又有著孩童般怯懦的性格。莫言這樣說:“我雖然沒有上官金童那樣的高大的身軀和漂亮的相貌,也沒有他那樣對乳房的癡情迷戀,但我有跟他一樣的怯懦性格。”*莫言:《用耳朵閱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2頁。上官金童面對現實生活時的軟弱,其實也是莫言自己心中的真實感受。莫言曾在北京的胡同里被兇惡的婦人欺侮,卻無力還擊,只能落荒而逃。為了讓出租車師傅高興,從機場打車很近就可以到家的莫言,總會提前準備好中華煙。

上官金童與莫言一樣有著磨難坎坷的人生經歷。金童在生活中受盡屈辱,一生落魄,他缺乏價值感,個性軟弱。生活中的莫言在發表了小說《豐乳肥臀》,獲得大家文學獎之后,遭到嚴厲的政治性批判,有人上綱上線,想把他整垮,部隊也派專門小組幫助他,要求他不再版《豐乳肥臀》,小組組長懷孕了,莫言在無奈之下寫了檢查……部隊紀律嚴格,對寫作審查得也很嚴格,莫言當時出國出不去,做人做事要特別小心。為了能夠更好地放開手腳寫作,莫言從部隊轉業到了《檢查日報》社工作。后來,他抄寫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也被人當作熱點炒作起來,很多人都在攻擊他。莫言在小說創作上可以天馬行空,揮灑自如,面對現實,他卻處處隱忍,事事小心。上官金童的受挫與軟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莫言面對現實時遭遇的挫折以及內心深處無奈、怯懦感的表現。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辛戰軍:《老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71頁。,美丑、善惡、陰陽,相克相生,相輔相成。莫言筆下的上官金童以其柔弱歸于“道”,令人聯想到老子《道德經》中第20章中的語句:“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忽兮,其若海;望兮,其若無所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辛戰軍:《老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78-79頁。上官金童見素抱樸,如嬰兒一般蒙昧無知,渾沌不明,若愚似鄙,無所用心,世人皆逞才智滿足欲望,而他既不通于私利又不精于算計,不通世事,象孩童一樣吮食其母乳。*辛戰軍:《老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82-85頁。上官金童最終皈依了上帝,這個人物亦暗含著作者希望擺脫私欲的困擾和侵蝕,回歸人性的純樸、自然的本真狀態的向往。

(二)從奮斗的莫言到小說中的莫言、李一斗的文學演變

在對《酒國》中的莫言、李一斗的形象創作中,莫言也充分融合了“本我”、“自我”與“超我”意識。《酒國》中的莫言是一個知識分子,是一名作家,他對寫作有著執著的偏好,對故事有著強烈的興趣。這位作家亦曾經歷過創作道路上的艱辛,熟知社會的復雜,并且已小有名氣。他不斷地通過與酒國釀造博士李一斗通信,作為一名冷眼旁觀者參與了這個故事。他參與各種社會生活,最終踏上了去“酒國”的行程。有趣的是李一斗也是個熱愛寫作的業余作家,他渴望作品發表,把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故事寄給莫言。他所寫的某些故事恰恰正是偵察員丁鉤兒無法了解的故事,世界像個萬花筒,李一斗就像是莫言打入《酒國》內部的密探。這樣,莫言就在小說中以一個成功作家莫言的身份,完成了與年輕時候的文藝青年莫言的對話。這部小說尚有許多意蘊有待揭開,李一斗和莫言就是考察這些奧秘的關鍵人物。而李一斗之“斗”,恰如“蝌蚪”之“蚪”,都暗合了作者莫言的乳名“射斗”之“斗”。

《酒國》可以說是莫言以故鄉高密為原型打造的,莫言也把自己在故鄉的見聞,包括在酒桌上聽到的奇聞趣事以及喝酒、醉酒的體驗等寫進了小說。高密酒廠在1980-1990年代曾經非常興盛,那時候高密酒廠以純糧食為原料釀造出的大黑壇、小黑壇酒享譽一方,至今高密的許多老人還在津津樂道于高密酒廠當年釀出的瓊漿,很多人還以收藏了當年的大黑壇、小黑壇酒為榮。吃嬰孩的故事也許來自于某些高密人把嬰兒出生后母體的“胎盤”當作補品來吃的故事的啟發,也許來自于當時在高密盛傳的某些南方人“吃嬰孩”的故事。在高密這個地方是非常重男輕女的,某些農村家庭如果生了女孩,就送人(也有悄悄將孩子放在別人家門口的),直到生了男孩為止。莫言小說中寫到的只吃“男嬰”的故事,也是對現實的一種反諷。

莫言在《酒國》的創作中,也充分運用了“復調”、“對話”式的書寫。莫言小說中的人物是“有充分價值的話語之承載者”,莫言會對筆下的人物發問,甚至與其爭論,對其嘲弄。*[俄羅斯]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劉虎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第70-72頁。與主人公的對話關系,也進入了莫言的構思,并作為能生成形式的必要成分存在于他的小說中。他這樣寫到:“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著很多同一性,也有著很多矛盾……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著,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里正在轉動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斗;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里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么樂趣。”*莫言:《酒國》,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36頁。真實的《酒國》作者莫言與《酒國》小說人物莫言在此合二為一,他腦子里正在轉動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是真實的《酒國》寫作過程還是虛構的小說情節?莫言的身份,在故事中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一個由虛構所建構的自我指涉的隱喻。

莫言依據自己年輕時在創作道路上的坎坷經歷,塑造了李一斗這個青年作家的人物形象,他寫出了李一斗作品發表不了的煩惱,被老一輩作家打壓的痛苦,創作的激情,叛逆的內心,以及渴望名師指點,又想要保持自我創作風格的矛盾。李一斗雖然歷經艱難,卻擁有一顆永不放棄、不服輸的心,莫言將自己創作的艱辛歷程通過李一斗這個人物寫進了小說,也把他在生活中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賦予了筆下的李一斗、莫言等,從而超越了自身現實原型。

莫言對于古今中外作家的借鑒學習,在《酒國》中李一斗的故事中也有著深度體現。李一斗在創作中運用了“妖精現實主義”,他會戲仿魯迅、蒲松齡等名家,也擅長借用民間神話故事。《酒國》作者莫言用莫言與李一斗的通信構起了一個大的敘述框架,在這個框架中嵌套進李一斗創作的小說,并在故事結尾處通過作家莫言自我暴露了其虛構者的身份,“真相”本身用嵌套化的方式進行了整合。*鄧穎玲、向虹宇:《論〈贖罪〉的元小說敘事策略》,鄧穎玲編:《敘事學研究:理論、闡釋、跨媒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15-316頁。根據熱奈特的敘述層次定義,作家莫言與李一斗是在第一層次上的,此時他們雖是兩個虛構人物,卻是故事外層的作者,與真正的作者莫言一樣面向真正的讀者。《酒國》中被抓嬰孩的“元故事”是處于第二層次的二度故事,此時的“余一尺”作為李一斗筆下《一尺英豪》中的一個人物,亦參與到了元故事事件的進程中。余一尺在小說的后半部分突破了層次界限,進入到了第一層次與莫言、李一斗有了實際的接觸。這些巧妙的創作手法,令小說人物亦真亦幻,充滿藝術魅力。

(三)從徹悟人生的莫言到藍解放、蝌蚪的文學演變

在《生死疲勞》和《蛙》的創作中,莫言將自己對生命的徹悟寫進了小說。藍解放、蝌蚪的生命經歷,展現了作者莫言自身的心路成長歷程以及對“超我”意識的追求。“超我”代表著“良心”和“理想自我”,在藍解放、蝌蚪經歷坎坷命運之后,他們也都有著深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渴望走向生命的“至善”境界。

在對藍解放的少年意氣和追逐名利的書寫中,莫言充分運用了自己的親身經歷。藍解放被生生打入另冊的經歷亦曾是莫言青少年時期切身經歷過的。那時候,莫言的家庭成份不好,他在村里也是倍受歧視。莫言曾有過被學校拒之門外只身放牧牛羊的經歷。作為一個農民子弟,莫言從1966年至1973年的整整七年時間里,出沒在家鄉的田野間,作為農村最底層的生產隊的小社員,他悄悄地成長著。*葉開:《莫言評傳》,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25頁。1973年,18歲的青年莫言曾跟著村里人去昌邑縣挖膠萊河。*葉開:《莫言評傳》,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33頁。所以,莫言在書寫藍解放的心路歷程時,亦是感同身受的。在《生死疲勞》中,莫言寫到了一個關鍵點“棉花加工廠”。高密縣第五棉花加工廠是莫言與他的妻子杜芹蘭一起工作過的地方,他也曾經做過棉花檢驗員。與小說中不同的是,莫言與她的妻子在此相愛,后來結婚,而藍解放與黃合作是捆綁成夫妻的。莫言并沒有走上藍解放那樣的仕途,當上副縣長,而是去了黃縣當兵,后來升至軍官,調到了北京,經過幾十年來的努力打拚,終于成為一位著名的小說家。藍解放在調進縣城工作之后,他的家亦搬到了縣城。這個縣城中的家,像極了現實生活中莫言在高密南關的舊居。1988年3月,莫言在縣城南關村買了一處舊房子(天壇路26號),他將妻子女兒安頓在此居住,后來還將這套房子翻蓋了。莫言家的極兇的大狗亦被作為陪伴藍解放的兒子藍開放上學的愛犬——西門鬧轉世而來的狗小四被莫言寫進了小說。莫言剛開始寫作《酒國》的1989年的9月,恰恰正是莫言的女兒進入高密縣實驗小學讀書的第一年。莫言所寫到的藍解放工作過的縣政府大院,龐春苗工作過的新華書店,以及他的兒子藍開放上學途經的地方,可以與高密縣城的人民大街上的縣政府、新華書店以及從南關舊居到莫言的女兒曾上學的高密縣實驗小學沿途經過的諸多街道、地點一一對應。就是狗小四與眾狗一起奔跑的場景,在今天的莫言南關舊居的街道上也是常常可以見到的——一群群自由自在的狗,在莫言南關舊居的胡同里朝某個方向跑去,就像是小說中所寫的,它們仿佛要去參加狗族的聚會。在莫言的南關舊居的旁邊,坐落著一處被莫言寫進了小說的理發店,這也是莫言在高密南關居住時,常常去理發的地方,店中理發的女老板兼任店員,和莫言一家亦是相當的熟悉。

關于追尋真愛的經歷,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寫到了藍解放與龐春苗的愛情。在其他的小說中,莫言也曾數次寫到過婚外的戀情,從《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的上尉王四與路遇的懷抱鮮花女人的感情糾葛最終導致二人相擁死去,以及《檀香刑》中孫眉娘與錢丁的瘋狂愛戀卻最終勞燕分飛、生離死別可以推斷,莫言對婚外的戀情是并不看好的。事實上,在1994年,在莫言的家鄉,曾經發生過一則非常出名的新聞,有一位年輕帥氣的官員婚后出軌,被當警察的妻子擊斃了,妻子隨后飲彈自盡,高密女子的烈性可見一斑。由此可以推斷,《生死疲勞》中黃合作死守無愛婚姻,亦是有其本事依據的。文人莫言的心中亦可能幻想過婚外眾多美好的女性,然而從他這些小說的描繪來看,婚外的戀情結局往往是荒涼又荒唐,是不可能得到善終的。

身處齊地的莫言,對女性一直都是心懷敬意的。他真心地愛慕他身邊的女性,真誠地贊美女性,謳歌女性。在莫言的家鄉,歷來女性是能夠頂半邊天的,齊文化獨特的風情孕育了齊地女性善良寬厚、堅韌頑強、自由灑脫、浪漫神秘、胸懷博大的個性。莫言對他的母親一直都是極其敬愛的;莫言對自己的妻子,亦是相當依戀的。1979年,莫言與杜芹蘭結婚,妻子可謂莫言命中的“福星”。新婚后不久,莫言奉調解放軍鄭州工程技術學院第五系河北保定訓練大隊,擔任新兵班長。新兵訓練結束后,莫言留隊工作,擔任保密員兼政治教員。1980年7月,杜芹蘭來部隊探親。1981年,莫言處女作《春夜雨霏霏》發表于河北保定的《蓮池》第5期。此篇小說寫于暑假,“這篇東西費力最少,一上午寫成,竟成功了,有好多‘嘔心瀝血’之作竟篇篇流產,不知何道理”。*管謨賢:《大哥說莫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2頁。“道理”就在于莫言對妻子的摯愛,那種發自內心的愛情訴諸筆端,打動了編輯毛兆晃的心。處女作的發表,莫言的妻子功不可沒。《春夜雨霏霏》中守島的軍官與蘭妹的感情,恰恰正是新婚的莫言與妻子的愛情見證——莫言真心地愛慕自己的妻子,一句句蘭妹思念新婚丈夫的話語,正是莫言對妻子的真情流露。在《售棉大路》中杜秋妹形象的塑造,亦有莫言妻子的影子。莫言婚后的家庭生活,從《北京秋天下午的我》也可以窺豹一斑——莫言是非常享受他的家庭生活的。在莫言久已不更新的新浪博客上有一幅字畫:“為老婆孩子奮斗”,這也是莫言心靈的真實寫照。1990年讀碩士期間,莫言在高密南關為妻子女兒翻蓋住房,因為離校太久,差點兒被北師開除,多虧童慶炳老師鼎力相助,莫言才完成了學業。后來,莫言把妻女接到北京,一方面方便照顧家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他的眾多女粉絲們“死心”。后來,莫言去德國法蘭克福在“感知中國”論壇上演講,他笑稱“老婆讓我來買鍋”。2012年莫言榮獲諾獎,妻子陪伴左右。拿到獎金后,他首先想到的是為妻子女兒買套大房子。由此可見,莫言是典型的甘心情愿為妻子女兒撐起一片天空的山東男人。

小說中的藍解放與莫言一樣,曾經經歷過生命的滄桑。藍解放為了愛情拋妻棄子,放棄仕途,一場車禍卻奪去了他的愛人。命運弄人,藍解放最終又回到了他年少時為之癡迷的女子黃互助面前。他的兒子藍開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愛上了自己的堂妹龐鳳凰,在得知事實真相后飲彈自盡。龐鳳凰在千禧年之夜生下了大頭兒藍千歲之后,因失血過多而死去……黃互助有一頭神奇的頭發,她的頭發是可以延續生來就患有血友病的大頭兒的生命的。

《生死疲勞》這部小說對莫言榮獲諾獎起到了關鍵作用,也是莫言在榮獲諾獎后親自推薦閱讀的一部小說。小說中藍解放的故事依托于莫言真實的生命體驗,在藝術表現上又遠遠超越了生活原型,展現了作家莫言深厚的人性悲憫情懷。

2008年,莫言推出了反映計劃生育現實的小說《蛙》。小說一經推出,反響強烈。計劃生育政策實行30多年以來,對于控制國家的人口增長是有效的,然而同時也給很多家庭帶來了陣痛。莫言的計劃生育故事是圍繞姑姑和蝌蚪這兩個主要人物形象展開的。莫言對蝌蚪的書寫忠于自身原型的主要特質,他對蝌蚪的心理描寫是真實的,同時又有藝術化的提升。莫言飽蘸自己的心血塑造蝌蚪這一人物形象,達到了一個嶄新的人物創作高度。

小說中蝌蚪參與逼迫妻子流產的故事,就是莫言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原型創作的。在現實生活中,莫言的妻子在莫言調到北京不久之后計劃外懷孕了,莫言不得不回家勸妻子打掉孩子。莫言的父親不愿意,莫言的妻子更不愿意,然而為了莫言的前途,他們最終都讓步了。流產手術是由莫言的姑姑做的,嬰兒流掉了,妻子的身體也遭了罪,莫言的心中一直為此愧疚不已。對于30多年前因為顧及仕途升遷而不得不流產的孩子,莫言心中一直隱隱做痛。他在小說中不僅寫姑姑向流掉的2800名嬰兒進行懺悔,“焚香祭拜”,亦通過文中的蝌蚪,深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懺悔。

50多歲時的莫言已看盡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然而,在他的胸膛中跳動的,依然是一顆赤子之心。對于日本的侵華戰爭,莫言塑造了一位愿意替父認罪反省的“杉谷義人”形象,反映了莫言的歷史責任感和擔當意識。

小說中的蝌蚪與原型莫言一樣在寫作上小有成就,但他內心深處一直心懷愧疚。莫言在小說中真誠地表達了“我是罪人,我需要懺悔”這樣明確的主題。莫言筆下的蝌蚪認為,金娃是上天賜予他的赤子,是他唯一的救贖機會,他徹悟:“愛是此生唯一的救贖。”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在“本我”、“自我”、“超我”相互交融的人物創作中,莫言塑造了黑孩、上官金童、李一斗、藍解放、蝌蚪等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形象既承載著作家的生命意識,也彰顯了人類的苦痛命運與不屈的抗爭精神。莫言又將心中的“愛”、“希望”、“信念”灌注其間,實現了自我超越和藝術創新。

四、小說中的“我”超越原型的價值

黑格爾認為:“只有從心靈生發的,仍繼續在心靈土壤中長著的,受過心靈洗禮的東西,只有符合心靈的創造品,才是藝術作品。藝術作品抓住事件,個別人物以及行動的轉變和結局所具有的人的旨趣和精神價值,把它表現出來,這就比起原來非藝術的現實世界所能體現的,更為純粹,也更為鮮明。因此,藝術作品比起任何未經心靈滲透的自然產品要高一層……此外,藝術可以表現神圣的理想,這卻是任何自然事物所不能做到的。”*[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36-37頁。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創作了一系列小說人物,他將自己深刻的生命體驗灌注其中,這些人物富有靈性,魅力無窮,超越了現實生活原型,成為具有豐厚意蘊的文學人物。通過對這些人物傳奇經歷的書寫。莫言亦寫出了自身的矛盾,軟弱與堅強、豪情與無奈、愛與痛,皆融匯其中。這些人物不僅展現了莫言自身的生命經歷,時代的精神風貌,亦反映作家的歷史觀、審美觀以及精神人格的追求。

(一)小說中的“我”:自我、非我與超我的交融

莫言曾說:“小說家并不負責再現歷史也不可能再現歷史”*莫言:《用耳朵閱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3頁。。“你可以說我是歷史唯心主義,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看到革命過程中一個片面、局部的現象,沒看到整體性的東西。我覺得一個小說家他不應該去考慮整體和片面的關系,哪個地方最讓他痛苦,就應該寫哪個地方。”*莫言:《碎語文學》,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56頁。莫言在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創作中,寫到了真正令他痛苦的地方,體現了自身的矛盾。“創作上的追求是很痛苦的。創作實際上就是一個不斷發現自我的過程。”*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8頁。莫言將“自我”融入了小說,但小說中的“我”顯然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我”,而是他想象世界中的“我”,是“非我”,是“他人”,即“不是我自己的那個自我”*[法]薩特:《存在與虛無》(修訂譯本),陳宣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293頁。,是藝術化的“超我”。這“超我”又是作者在自我的意象中生成的,它也是自我在小說中的變身與靈魂的出演。作者在進行小說人物創作時,充分運用了敘述聚焦、元小說等敘事手法,以自我、非我與超我的融合,藝術化地呈現出小說中的“我”,展現了復雜多變、亦真亦幻的藝術特色與美學風格。

當今敘事學研究已逐步從經典走向后經典,敘述聚焦研究也在多重層面上展開。在雅恩看來,“敘述聚焦是通向敘事世界的一個想象窗口,通過這個窗口以及‘聚焦者’這一連接故事內外的‘感知屏’,讀者能夠看到敘述文本中的事件與人物”*尚必武:《當代西方后經典敘事學研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26-227頁。。通過敘述聚焦的“觸發”,可以達到故事講述與故事理解的目的。“窗口”像電腦屏幕的窗口一樣,是真實與虛幻世界切換的窗口,亦是作家、敘述者與讀者相互融合與分裂的窗口。在莫言的小說創作中,這種敘述聚焦手法的使用是相當普遍的,不僅方便了作家創作,亦方便了讀者“換位”“浸入”文本,達到身臨其境的閱讀體驗。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創造的“我”、黑孩、上官金童、藍解放等人物形象,啟發、引導著讀者想象感知,在作者、敘述者以及讀者之間架起了心靈溝通的橋梁。對生存、愛情以及信仰的追問,是莫言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所共有的特色,反映了作者對生命迷題的思考。作者靈動的生命感覺,以敘述聚焦的方式“觸發”、“浸入”了讀者的心靈,在他筆下人物的內心深處,總有隱隱的對愛的渴望以及對生命之迷的憂思。

元小說是一類有著明顯的自我意識的小說,“敘述者在文本中通過自我暴露的敘事策略,展示敘述和虛構的痕跡”*鄧穎玲、向虹宇:《論〈贖罪〉的元小說敘事策略》,鄧穎玲編:《敘事學研究:理論·闡釋·跨媒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15頁。。莫言在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中,具有明顯的元小說特征。他的小說中故事套著故事,這一點在《酒國》、《木匠與狗》等小說中得到了充分展現。在《生死疲勞》中也有典型的元小說敘事書寫。莫言這樣寫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描寫藍解放在那一時刻的心情,……肖洛霍夫讓葛利高里不知不覺中跌倒在地,我怎么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跌倒在地嗎?……即便我不讓藍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讓他大頭朝下,倒立在地上……那就算是我的獨創嗎?不,那依然是對經典的笨拙的摹仿。”*莫言:《生死疲勞》,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48-549頁。

在小說《蛙》中,莫言亦通過蝌蚪與杉谷義人的通信討論如何創作劇本的方式引入了元小說敘事。莫言充分利用互文手法將文本的起源與現實的文本二者合為一體,通過在小說中套戲劇的方式,使書信與戲劇形成了共生關系。在五封書信中,展現了莫言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蝌蚪曲折的人生遭遇,亦指涉了最終九幕話劇的虛構本質。話劇成為戲中戲,在話劇中,書信中的人物皆被推到了前臺,他們在舞臺上展現了各自復雜的心靈世界。通過互文手法,小說情節一步步推進,通過作者“自我暴露”的元小說敘事,反映了作者對小說的主觀建構性,作者也實現了在小說的“真與假”、“虛與實”之間的自由切換,拉近了作者與讀者的心靈距離,在讀者與敘述者、作者之間實現了溝通與相互理解,充分展現了作者莫言對自我寫作意識的探討、哲理化的人生思考以及深厚的人文情懷。

(二)新歷史主義文學觀

莫言的寫作具有鮮明的個人意識。他將自身帶入了歷史語境,創作出了獨具特色的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莫言筆下的故事看似荒誕,實則始終與社會背景聯系緊密,他描寫了中國農村一個世紀以來經歷的巨大變化。莫言筆下的黑孩、莫言、上官金童、藍解放、蝌蚪等人物形象,都深刻反映了歷史給個人造成的深切創痛以及生命的堅韌頑強。

如果說黑孩代言的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底層歷史,那么莫言、李一斗代言的則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的縣城歷史,而上官金童代言的則是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鄉土歷史,藍解放代言的則是從20世紀50年代到21世紀初的歷史,蝌蚪代言的則是中國計劃生育的歷史。這些人物所處的社會階層不一樣,人生經歷不一樣,所以他們反映的歷史觀也是迥然不同的。黑孩經歷的是1960年代集體勞動的場景,他反映的是莫言吃不飽、穿不暖的童年生活,展現了一個農村社會最底層的卑微少年的成長經歷。莫言將其塑造得生動感人又極富美感,是因為黑孩內心深處對愛的渴望,他頑強的生命力點燃了那段灰暗的歷史。

莫言、李一斗是以奮斗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的。莫言寫出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作家在創作道路上的探索以及經歷的挫折,也是莫言自己創作道路的再現,同時反映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以及文壇狀況。莫言運用魔幻的創作手法穿插其間,把莫言、李一斗及相關故事描繪得極有魅幻色彩,亦寫出了改革開放之后物質的豐富與心靈的匱乏、人心的敗壞。他寫出了那一段歷史的真實,也將歷史進行了虛幻化的處理,令其充滿了言說不盡的意蘊。

上官金童所經歷的,則是另一段凄慘的人生。上官金童似乎永遠都是生活的失敗者,他一輩子也沒能獨立,依靠老母親生活,在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變遷中處處失意。他外形很漂亮,但內心軟弱,在時代大潮中更是無所適從,與他的外甥司馬糧的呼風喚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極富象征意義的創作,令其展現出渺小的個人在動蕩的時代歷史變遷中無奈浮沉的悲涼意味。上官金童最終皈依了基督,也反映了在物欲橫流、精神迷失的時代,人們靈魂深處對生命信仰的向往和追求。

藍解放則是一個入世極深的人物。這個人物曾經平步青云,可他最終放棄了功名和家庭,與情人私奔。后來,他的妻子得肝癌死去,他的愛人遭遇車禍也死去,他的兒子藍開放愛上龐鳳凰,得知他們是堂兄妹后也自殺死去。無助的藍解放最終又回到了黃互助的面前。這個人物深刻反映了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艱難奮斗與抗爭,超越了時代的局限,彰顯出佛教因果不虛、生死輪回、萬事皆空的意味。

《蛙》中的主人公蝌蚪的年齡與莫言相仿,所經歷的時代與莫言相符。莫言以新歷史主義的眼光重新打量和書寫他感知到的生命歷史,以其獨特的個人風格去表現20世紀中國的滄桑巨變。蝌蚪這一人物形象突出反映了莫言對人類歷史、戰爭、苦難以及生命繁衍的思考。面對日本戰犯杉谷的后人的真心謝罪,蝌蚪也以一種客觀的態度予以接納和理解,反映了作者渴望和平,反對戰爭,悲憫苦難,向往人間正義良善的樸素情感。

莫言的這些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創作,深刻反映了其新歷史主義的文學觀。他超越了傳統的對“歷史進步”主題反映的創作手法,而是把人放到了歷史的進程中,去深刻反映歷史的荒謬與翻云覆雨,以及人在其中的沉浮掙扎。“他把中國現代性經歷的大事件大變局轉化為個人的深切創痛,并以個人化的語言風格和敘述方式表現出來,使歷史與人性被一種獨特的生存狀態絞合在一起,當代中國小說從思想意識到文體及其語言都獲得了一次自行其是的解放。”*陳曉明:《以個人風格穿透現代性歷史——莫言小說藝術特質漫議》,《山東文學》2012年第11期。個人在歷史巨變中苦痛掙扎,生命與歷史就是這樣相互交織,作者與讀者的視域在這兒相互融合。這才是生命的歷史,民間的歷史,真實的歷史,感性的歷史,而不是教科書中冷冰冰的空洞的歷史。

(三)宏偉的氣魄和浪漫自由的審美情懷

莫言立足于他所處的時代與地域,創作了具有現代齊文化風情的小說人物,展現出宏偉的精神氣魄和浪漫自由的審美情懷。20世紀80年代正是中國當代作家思想獲得空前解放的時代,莫言筆下的人物,是敢于立在潮頭浪尖,勇敢搏擊生命激流、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在莫言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創作中,在黑孩、上官金童、藍解放、蝌蚪等人物的身上,莫言充分運用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他對自已體驗過的生命故事捕風捉影,進行藝術化的表述,他也將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聽來或看到的民間故事、自己心中的意象傾注到他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創作之中,賦與了這些人物更為復雜的生命經歷以及更為獨特的個性特征。比如,黑孩在膠河滯洪閘工地上對菊子的依戀,李一斗筆下紅衣少年的故事,上官金童戀乳的傾向、藍解放與龐春苗的愛情、蝌蚪的回鄉,這些人物的故事以及蘊含的情感都大大超越了生活中原型莫言自身的生命經歷,充分展現了莫言博大的精神世界和浪漫主義的審美情懷。

生長于齊地的莫言,骨子里有著桀驁不馴的天性。他敢于秉持正義,更有著豪俠之氣。莫言以自身為原型創作的小說人物,亦遵從內在自由的天性,不受正統道德的束縛,敢于打破被命運與政治劃定的牢籠。他們在叛逆中彰顯出勃勃的生命意識,在與命運的抗爭中展現出生命之美和不甘屈辱、勇敢追求生命自由的人性光華。莫言筆下黑孩自由靈動魅幻的特色,李一斗昂揚自主的生命姿態,藍解放狂放恣意的愛情,莫言草莽作家的氣度等,顯然與作家本身所處的時代、地域以及自身個性有著極大的關聯。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莫言:《透明的紅蘿卜》,莫言:《歡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0-21頁。無論歷史怎樣進步,世道都一樣的艱難。無論悲觀情緒如何彌漫,人類尋求精神解脫的理想之火不滅。莫言以超越性的人類視角,冷靜客觀地剖析人性,赤裸描寫人性的缺憾,把潛藏在人類身上的優點和弱點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通過《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酒國》中的莫言和李一斗、《生死疲勞》中的藍解放、《蛙》中的蝌蚪等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創作,莫言張揚起一面強力追求的旗幟,以浪漫自由的精神,帶給讀者心靈的鼓舞和審美的體驗。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莫言小說中的人物正是展現了莫言自身的生命意識,具有生命力勃發、自由靈動、浪漫神秘等特質,同時他們也是美丑交織、善惡共生、貞潔與淫蕩并存、悲劇與喜劇集于一身的。他們是鮮活豐滿的個體,以豐富的人性內涵、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宏偉的氣魄展現出一幅幅生命景觀,具有超越民族,超越時代的藝術魅力。由其小說人物形象透射出來的是作者莫言自身的人格特質與生命體驗,以及他對生命深沉的熱愛,浪漫自由的審美情懷,彰顯著理想主義的光芒。

(四)自我批判意識與精神人格的追求

莫言從小就閱讀魯迅的小說,他相當推崇、敬仰魯迅,其文學創作亦直接受到魯迅的影響。莫言小說《月光斬》就受魯迅小說《鑄劍》的影響,他的《酒國》《拇指銬》受到魯迅的《狂人日記》《藥》的影響;就連小說人物名字“阿義”都是直接取自魯迅小說;關于吃人、救救孩子等意象,也來自魯迅小說的啟發。莫言與魯迅皆敢于批判現實,他與魯迅最大的不同在于所處的環境、時代以及性格、氣度的不同。魯迅成長的背景較為壓抑,也養成了他較為抑郁的人格特質。魯迅雜文是以斗爭出名的,他將文學比作“匕首投槍”,曾說“一個也不寬恕”。在這一點上,莫言與魯迅是有較大差異的。莫言生長在齊地,從小母親教導他以德報怨、寬厚待人,因而他對自已受到的攻擊很少理會。他立足于“作為老百姓”寫作的立場,最終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自己。特別是《蛙》中的蝌蚪,他是“把自己當罪人寫”的。而魯迅小說更多地立足于啟蒙的立場,并沒有把自己當罪人寫。這也就決定了二者筆下人物氣度的不同。

莫言從魯迅那兒繼承了兩個非常重要的品質,那就是對人性深刻的挖掘和強烈的批判意識。莫言與魯迅一樣,是勇于進行自我批判的,并且他的自我批判更為深刻和直接。魯迅在針對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的評論中寫道,要從別人的人性惡中,發現自己的人性之惡。他在《一件小事》中寫到車夫對老女人的救助,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他說這件小事教他慚愧,催他自新,并增長他的勇氣和希望。*《魯迅選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30-832頁。在《端午節》一文中,魯迅亦寫出了作為知識分子的虛偽、清高以及自私自利的人性弱點。而莫言對自我的批判也是淋漓盡致,通過筆下的上官金童,莫言批判自己性格的懦弱;在小說《蛙》中,莫言更是以蝌蚪作為映象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自己,通過王仁美母子之死,對自己人性的自私與丑惡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反思。莫言亦寫到了人生矛盾的不可解。他以姑姑的口吻,說“壞種也是人,也有生存的權利”;他以姑姑的懺悔,追問“被罪糾纏的心靈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從這些方面來看,莫言的批判現實與自我批判,是在魯迅勇于批判的精神基礎之上進行的更深層次的探索。莫言進行自我批判的目的在于讓沉睡的心靈警醒,讓有罪的靈魂懺悔,反思社會以及人性中的丑惡,進而尋找生命、靈魂的救贖之路以及社會流弊的改進之途。

莫言受魯迅影響深遠,他的小說亦具有對生命永恒價值的探索。莫言在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形象的創作中,賦予了筆下人物豐富的精神內涵。通過這些人物的生命故事,作者莫言在揭開苦痛殘忍的人類生存本相的同時,亦對文學拯救世道人心寄寓了殷切的期望。莫言在他的本子上記著魯迅的語錄:“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離了外界的壓抑和強制,站在絕對自由的心境上,表現出個性來的唯一的世界。忘卻名利,除去奴隸根性,從一切羈絆束縛中解放出來,這才能成為文藝上的創作。”*張志忠:《莫言論》,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年,第272頁。莫言尋著魯迅踏出的道路繼續劈荊斬棘,他以自身為原型塑造的黑孩、上官金童、藍解放、蝌蚪等人物,已超越了魯迅的知識分子“啟蒙”大眾的立場。他“作為老百姓寫作”,把自己融入進歷史進程中。他書寫自己的善良與丑惡,揭示自己內心的狂歡、苦痛與軟弱,調侃自己的無知、無能、無助與貪吃。這些人物以其真性情,成為具有豐富人性內涵的典型文學形象。莫言重視自然人性真實合理的倫理實現,贊美他們堅韌的生命力,同時亦鞭撻了人性虛偽、自私與丑惡的一面。莫言站在人類的立場上進行小說人物創作,他苦苦思索的是人類的命運。*莫言:《寫給父親的信》,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58頁。

莫言從小生長在齊地,深受開放曠達的齊文化以及儒釋道、基督精神的影響。他將各家智慧相互整合,認同佛祖以及耶穌的悲憫,同時又有著對信仰的反思,更有著批判神的勇氣。莫言深受相信萬物有靈的民間信仰的影響,他從小在農村接受的是對鬼神的敬畏態度。他說自己是多神論者,上大學后學習了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但仍然相信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是人類的財富。*《莫言接受諾貝爾基金會專訪:不用再為養家快速拼命地寫作》,《東方早報》2012年12月10日。在觸及精神信仰層次的寫作時,莫言的創作思維是開闊的。他用儒家的思維寫對祖先的敬拜,他以道家的思維寫精靈般的孩童,用佛家的思維寫《生死疲勞》的故事,用基督的思維寫上官金童,他用民間的思維寫對萬物有靈的敬畏……他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向自己未知的靈魂世界進發,他的作品指向是豐富的。他在向天道追問的同時,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塵世生命的關懷。人道與天道,在莫言的筆下融合為一。莫言在表達一切的宗教信仰都是人類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觀點的同時,又敢于沖破宗教的禁忌,提出文學就是“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他說:“我痛恨所有的神靈”,“如果連瀆神的勇氣都沒有,哪有批判神的勇氣”?他主張打破神像,張揚人性。他說:“總有一天,神圣的祭壇被推翻,解放了的兒孫們,干出了勝過祖先的業績。”*張志忠:《莫言論》,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年,第273-274頁。莫言曾痛感“種的退化”,但他還是把信心和希望寄寓給未來的“兒孫們”。

1994年,莫言的母親去世,令莫言深深痛苦。他在那個時候尋找到了基督,相信人死后可以進入天堂,對沉浸在失去母親痛苦中的莫言是極大的安慰。莫言的好友毛維杰和李大偉都曾陪伴莫言去過高密的基督教堂,莫言會靜靜地坐在教堂里聽道。于是,就有了《豐乳肥臀》中母親上官魯氏與上官金童追尋基督信仰的故事。莫言曾說,他研究得越深入,越感覺到大自然賦予他的一切越神奇,越不可思議。“沒有得到關于大自然、宇宙最終的答案,我們不能輕易否定上帝的存在。”*吳永強、馬軍:《對話莫言:什么是“人間佛教”》,《齊魯周刊》2014年第12期。莫言亦曾在訪談中提及他在寫作《生死疲勞》前參觀過承德一個很有名的廟宇,在廟宇的墻上就畫著六道輪回的壁畫。1990年,莫言在香港中文大學做訪問學者時,曾經聆聽過星云大師的演講。他后來在臺灣的佛光山與星云大師有過多次交流。*吳永強、馬軍:《對話莫言:什么是“人間佛教”》,《齊魯周刊》2014年第12期。他對于佛法的認識亦是步步精進。正因為對佛法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才有了《生死疲勞》中西門鬧的六道輪回以及藍解放的生命故事。2013年9月,莫言獲聘佛光山首位佛館駐館榮譽作家。佛教規勸人心向善,發善念,做好事;莫言親近佛教,對佛學經典感興趣,他以小說形式探討生命的因果、善惡、輪回,探討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中國的民間歷來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們相信行善積德可以長壽,可以福蔭子孫。俄羅斯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則相信人生而有罪,對人靈魂中的罪性剖析得無比深刻。中國的作家普遍缺乏懺悔意識,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莫言亦深深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他對蝌蚪認定“我是罪人,我要贖罪”的書寫,將這樣的懺悔意識明確地表達了出來。通過蝌蚪的故事,莫言展現了人性的矛盾復雜,人生矛盾的糾結難解。

文學之所以被人類需要,就在于它能夠喚醒人的良知,溫暖人心,并帶給人類新的夢想與希望。莫言立足于自身的成長經歷、個性特點以及精神價值觀,創作了一系列以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形象,通過元小說、不可靠敘述等多種敘事手法,令文學人物超越了現實原型,展現出慈愛悲憫的人性情懷。莫言的心靈是寬廣的,他的小說是向真善美進發的,充滿著人道關懷的力量。莫言將自我反省與懺悔深沉潛隱于小說人物,他以“踉蹌”的文學探險為人類的靈魂救贖尋找出路。莫言“讓個人從無名人海中突出”,以狂歡的生命亮色與熾熱的生命激情勾勒出一幅浩瀚的人類歷史生活畫卷,既彰顯了人的生命價值的可貴,亦反映出時代的風云變遷,鞭撻了丑惡的社會現實。黑孩、上官金童、李一斗、藍解放、蝌蚪等以莫言自身為原型的小說人物既扎根于高密的民間鄉土文化,又吸收借鑒了西方文化的精華;既具有鮮明的高密地域文化特色與“莫言特色”,又具有豐厚的東西方文化精神內涵,深刻反映了作者的精神人格追求。

責任編輯:孫昕光

Exploration of Mo Yan’s Prototype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Itself

Li Xiaoy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Mo Yan has created a series of “I” images in his fiction through the integration of ego and superego based on his own prototype, such as, Black Child, Shangguan Jintong, Mo Yan, Li Yidou, Lan Jiefang, Ke Dou, etc. These characters he has created in his fiction enable the “I” images to surpass the real-life prototype through stereo-drawing on them by metafiction, unreliable narration and other narrative techniques. And these fictional characters, which integrate Confucianism, Buddhism, Taoism, the spirit of Christ and Qi Culture into his fictional creation, are with rich spiritu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artistic charm, and, too, highlight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New historicism, romantic and free aesthetic idiosyncrasy, and human feelings of loving compassion.

Mo Yan; literary creation; self-prototype

2016-05-05

李曉燕(1973—),女,山東高密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為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

I207.42

A

1001-5973(2016)03-004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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