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造碧山

今天的碧山，文藝帶來的“化學反應”還在生發與作用的過程中，碧山未來的面目，也因為無定型（不似西遞、宏村那樣簡單清晰一目了然），而充滿了想象與期待的空間。

相比西遞、宏村，同屬安徽黟縣的碧山，看起來『家常感』更濃，它在古民居保留的規模、精致程度、歷史積淀等方面并不驚艷，這讓它一方面保持了真實鄉村生活的味道，同時也避開了扎堆團隊客的喧囂。有這兩點做基礎，再加上機緣巧合，碧山被『文藝青年』發現，從寒玉的豬欄酒吧，到先鋒書店的碧山分號，碧山被『文藝』慢慢塑造，也被『文藝』帶向了媒體、創客，乃至資本。

從廈門北到黃山北四個半小時，出動車站，乘坐公交到達黟縣縣城，再轉乘專線到碧山村，已是傍晚，民宿主人汪福生夫婦在門口等候我們。這是一棟三層樓的新式磚房，汪家子女都在外工作，平常只有夫妻二人，2015年，隨著來碧山旅游的人逐漸增多，夫婦二人將房子收拾出來做民宿。臨近春節，碧山天氣寒冷，客廳里放著當地取暖神器——火籠，像個帶座的木澡盆，底下燒炭火，坐在里面吃飯聊天、讀書看報，什么也不耽誤。

站在門口，遠遠可以望見碧山村的地標——云門塔。冬日蕭瑟，村落民居新舊交錯，乍一看，這是個十分普通的徽州村落。在2014年哈佛大學周韻關于“路燈和看星星”的文章發表后，碧山村的夜里已經亮起了路燈。現在是淡季，我們一行人算是筆“大單子”，汪福生和妻子特意從村里正在建設的“碧云古村落”精品客棧工地請假，為我們準備晚餐。汪福生一邊炒菜，一邊算賬，他們在工地每人一天150元，妻子這幾日會請假在家招待，自己要繼續上工，“不然就虧本了”。

汪福生家緊鄰碧山書院，因為自己曾經是篾匠，對“黟縣百工”、百工工銷社項目非常關注，“等到游客再多一點，民宿生意好了，我就不去工地了，重新做竹編”。他請百工計劃的左靖給民宿起了“瓦塘小舍”的雅稱，還得了墨寶，興沖沖拍了照片，掛在各個酒店民宿網站上，將來還會正式進入公安檢索系統，規范化管理。

第二天清晨，我們才好好逛了逛這個活躍在媒體上的村落。碧山村地處黟縣縣城北，古稱“黃陂”，又名“三都”。2008年，由碧東村、碧西村合并，村落以糧油、桑蠶、茶葉生產為主。官方數據顯示：全村878戶，2900余人，面積22.6平方公里，水田2350多畝，桑園1530畝，茶園1500多畝，山場面積1.384萬畝。2014年，農民人均純收入12000元，村集體經營性收入10萬余元。

在黟縣縣志上，關于碧山最重要的一項記載在隋朝時期：“黟縣改屬歙周，州治設在碧山”，這也是總被當地鄉紳提起的碧山在歷史上最巔峰的時刻。碧山是北宋政治家汪勃、清代書法家汪聯松、近代教育家汪達之的故里，村中值得稱道的歷史古跡是一處宋代私家園林遺址，立在路邊的清代古塔云門塔，以及交雜在現代房屋中的百來處明清古民居、祠堂。村中以汪、何兩氏為大姓，流傳至今的“彎弓射箭”傳說，讓后人不厭其煩地講述：乾隆年間，碧山的望族汪氏捐錢修建了云門塔，何氏怕其壓住本族風水龍脈，故修建一座彎弓橋破陣。兩族后人們的故事則平淡許多，在外或經商或打工，經濟好轉后多數搬離村莊，古民居閑置頗多，老人帶著幼兒替家族守老宅。眼看著周邊西遞、宏村旅游一年火似一年，村民不服，“碧山的歷史比它們久”，但還是替自己的村落感到惋惜，“老房子很多都拆掉了，沒有它們集中，不好看”。他們都沒有料到，因為經濟實力好，拆掉老屋子，蓋起嶄新的水泥房，反而讓他們失去了旅游發展的先機。

2005年，村里來了兩位詩人，寒玉和鄭曉光，花了讓他們震驚的價格40多萬，買了何家一棟老房子，說是要做精品客棧，還取名“豬欄酒吧”。為什么不去西遞、宏村，來這個什么都沒有的碧山，還花這么多錢，這些問題簡直成了煩惱全村人的牌桌話題。之后，豬欄酒吧蜚聲國內外，不斷有旅人為了一晚價格不菲的住宿來到碧山。為什么有人愿意花這么多錢去住那個破房子？問題繼續困擾村民，百思不得其解后，他們演繹出了符合自己邏輯的說法：客棧主人是個厲害角色，背景深厚，“上面有人”！此后，他們又花高價買下遠離村中要道的破敗老油廠，倒騰出了“豬欄三吧”，房價比二吧還高，房客依舊絡繹不絕，不時還有外國人來到村里。看到老外嘻嘻哈哈騎著自行車，滿村子轉悠看田看鴨時，村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帶著有點獵奇的心態，一次次敲開客棧的大門，像串門般探訪新鄰居的房子，想從中看出點頭緒來。然而，謎題還是很難揭開，就像汪福生，他直到現在仍舊認為，自己的民宿干凈又現代，比那豬欄酒吧便宜實惠。

2011年，“碧山豐年慶”熱鬧開場，從國內外匯聚來的文化人讓碧山村民大吃一驚。他們以為碧山終于等來了闊綽的老板，要在這里大干一場，可以和西遞、宏村一比高下了。然而，“老板”并沒有圈地買田，也沒有要出手旅游規劃的意思，而是在村里買了老宅子，準備住下來。村民逐漸放棄了對村子圍起來收門票、每年拿分紅的期待，碧山歸于平靜，不時有人來村里買下老宅子，原先隨隨便便幾千元就能出讓的老屋，行情逐漸緊俏起來。2014年，先鋒書店的錢小華，在村里開設了碧山書局，對衰敗的老祠堂進行了徹底整修，村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文化復興鄉村”的樣板：原來老房子可以重獲新生，它除了住還能經營。碧山書局成了村里最著名的景點，一撥又一撥的旅客慕名而來，瞻仰這家中國最美的鄉村書店，在“牛圈咖啡館”喝喝卡布奇諾。不少村民也在這里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杯咖啡，他們眼中的錢老板是一個和善的人，親切、善談，給他們帶來了很多客人，村里的民宿也逐年增加。緊隨其后，在2015年開業的理農館，集咖啡店、農藝、展覽等功能于一體，為碧山帶來更多活力，往來碧山的游客也越發密集了。

很少有村民能像碧山村民這樣，打開手機通訊錄，翻開民宿留言本，隨處可見國際名校、文化名流。他們將自己的土產和手工作品放在理農館寄賣，每補貨一次，就讓他們更了解文藝鄉建。年輕的志愿者一批批來到村中，讓平靜寂寞的鄉村生動起來。安徽大學的學生向老人們詢問當年的故事，普查“黟縣百工”，老人們得到了更多尊重，他們抖擻著精神回憶起碧山更多的故事，也在一次次的敘述中重塑了對家族和村落的自信。老人協會在碧山村是一個有趣的組織，他們中的很多人算得上是當代的鄉紳，繼承傳統，又樂于接受新事物。像汪壽昌、姚立蘭、胡建新、錢時安等老人，或自覺整理碧山史志、繪制地圖，或能言善道，活躍于村務，或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哲學，無不令人感嘆碧山的“文氣”。

碧山近年來的發展走向，被政府更多關注，原來只是淹沒在各種統計數據中的村落，如今也提出了發展“碧山生態休閑文化村”的目標。除了豬欄酒吧，陸續有資本進駐村落，規劃著美麗前景。“何府”是黟縣房管局招商引資的高端接待基地，緊鄰豬欄二吧，占地5.6畝，投資1000萬元，主要建設會議中心、鄉村酒吧、當代藝術、古畫展廊，2011年5月10日正式開工，2015年對外營業。然而，碧山還不是成熟的旅游目的地，開業后“何府”的生意不尷不尬，這家村民公認碧山最美最豪華的酒店，生意上卻遠不敵豬欄酒吧。而在原碧山小學的校址上， “碧云古村落”精品客棧群也在加緊建設。工地上的泥瓦工和木匠，多來自碧山本村，汪福生夫婦也工作于此。項目負責人看好客棧的未來，他們計劃從西遞、宏村分流一些旅客，夜宿碧山，體驗真正寧靜的村落。2013年香港東盛投資購買三塊總面積為222畝的土地，準備花費6億元興建一個占地61畝的精品酒店和一個占地81畝的產權式酒店，由子公司黃山碧山旅游發展有限公司負責管理。然而至今為止，這項碧山村最大的工程還遲遲沒有動工，酒店的負責人依舊對它的前景表示樂觀，因為它將是村里唯一一個五星級生態度假酒店。有人提出對碧山商業容量的憂慮：在碧山甚至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旅游目的地時，已經有這么多同質性的酒店、民宿出現，單一的產業必然會存在激烈競爭，碧山需要更加豐富多元的創意產業。

碧山的村口立著鄉賢汪達之的雕像，這棟雕像讓村民建立了自信，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家鄉并非一文不名，相反還有著豐富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根基。村中展覽空間里出現的老照片，有本地70年代的女子籃球隊、游泳隊以及黃梅戲劇團，村民欣喜地站在照片前，指認年輕的自己和友人。寒玉慨嘆，碧山的某些地方正在變得不那么鄉野，當初經常邀來酒店為客人表演的黃梅戲團，服飾和妝容也越發專業，失去了本色之美。當我們踏著月光和星光，夜訪劇團排練，看到的是專業學黃梅戲的學生青春的臉龐。凍著手腳回到民宿，門口亮著燈，汪福生在等我們，他認真地要求我們在網站上為他的民宿寫評論，現在的他，微信這類社交平臺用得很溜。除了做工地泥瓦工，他們夫婦還種桑養蠶，管理魚塘，操持民宿。大姐偶爾到別家民宿“探查軍情”，看到生意不如自己，就沒心沒肺地呵呵：“你們家沒人”。村民變得越來越熟悉外來人，懂得如何與外來人說話，雖然碧山并未像他們期待的那樣，迎來熙熙攘攘的游客與金錢，然而它畢竟在長久與緩慢的改變中，“化學反應”遠沒有結束，盡管它未來的面貌尚不清晰、確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