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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未必為實

2016-04-12 00:00:00伊麗莎白?貝爾諸葛雯袋袋木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6年6期

去年夏天,我常和蘿斯一起在河邊漫步。那時正值暑假。除了要完成我的第一本書以及偶爾應(yīng)付研究生學(xué)生的問題之外,我的時間都能自由支配。

那時的蘿斯一頭深色長發(fā)披肩,淡褐色的眸子中混著些晶瑩的碧綠。而我還是萬年不變的老樣子——也就稍微美化了一點點。我挺想在她面前展現(xiàn)真實的自我,但不知道她是否也愿意褪去美化。當(dāng)我終于鼓足勇氣開口問她時,她卻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我還以為歷史學(xué)家都知道,人們在講故事時會帶著主觀色彩,并且傾向于將自己的意志強(qiáng)加于人。”

我愛她,她總能帶給我新鮮刺激。我一直以為她也愛我,直到有一天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我發(fā)多少信息,都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就算我踏遍昔日常去之處,也找不到她的一絲蹤影。她屏蔽了我。

這事兒對我打擊不小。在學(xué)校里我開始不務(wù)正業(yè),成天酒不離身。最后甚至連自己的公民身份也沒能保住。蘿斯的離開讓我慢慢意識到,原來她一直是我生命中的太陽。

她愛我也好,不愛也罷,對于她的喜好我一直銘記于心。那條垂柳依依、玫瑰綻放的河畔步道是她的最愛。可現(xiàn)在,當(dāng)我再度踏足其間時,柳葉已經(jīng)泛黃,輕擺的柳枝上還殘留著修長的葉片。仍有幾朵玫瑰在寒霜中挺立,可花瓣已經(jīng)稀稀落落,完全不復(fù)記憶中夏日盛開時的那般模樣。

花香也不如盛夏時那么濃烈。而它們在這個季節(jié)還散發(fā)出花香,我覺得這也許要歸功于義工的美化工作,政府應(yīng)該沒有足夠預(yù)算撥給玫瑰園。說到美化,盡管蘿斯美化后的皮膚看上去吹彈可破,但我知道,她的年紀(jì)比我大。因為她曾提到過在自己小時候,品種不一的玫瑰香味各異,走在玫瑰園中就仿若踏上了一條香味襲人的織錦。也許真正的玫瑰現(xiàn)在依舊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聞過真正的花香。

這里人人都開著美化器。只要越過玫瑰園的大門,政府就會從你掌心的芯片中扣錢。我有些心疼。這筆債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還上。以后,我不會再上這兒來了。過了今天,就把她忘掉。

我屏蔽了別人,只想一個人靜靜。這樣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一樣看不到我。這倒挺好,因為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不開心,而我最討厭那些讀完我的心情信息后,向我提出善意建議的陌生人。

既然是告別之旅,我不免有種想要刷爆美化器的沖動——試遍那些昂貴的設(shè)置,看看開啟夢幻之境、里約風(fēng)情或是月球殖民地模式后,河濱步道會是怎樣一番景象。這事兒我和蘿斯第一次來這里時就干過。不過事實證明,我們還是最愛大自然的四季變幻。

我們在冬季相逢。而在萬物蕭瑟的秋天失去她,失去一切重要的東西,似乎甚為應(yīng)景。

午夜之后,一切都將發(fā)生變化。

就像那些老掉牙的童話里的爛俗情節(jié),我的人生也會翻天覆地。如果按照格林尼治標(biāo)準(zhǔn)時間來算,我們用餐時已近半夜十二點。格林尼治時間——又一個業(yè)已消亡的帝國留在人間的神秘遺物。但我想也該到此為止了。這世上盡是那些人類文明留下的遺跡:從哈德良長城①到萬里長城,從亞利桑那的軍用機(jī)場再到柏林墻。

我是奧斯曼狄斯②,王者之王。

我默念著這首雪萊的詩,走到亨德森街口。看到紅綠燈時,我想起之前有人亂穿馬路被一輛未裝美化器的車撞了。司機(jī)因過失殺人攤上了牢獄之災(zāi),但也并不能讓逝者起死回生。這是一個怡人的金秋十月的傍晚。夕陽西下,枝頭的樹葉籠罩在一片金色和橘色的光暈中。我一邊等燈,一邊緊張地踢著腳下的鵝卵石,無心留意眼前的美景和拂面而來的陣陣微風(fēng)。

我和朋友努瑪爾約好在加氏奧運比薩店碰面。我去晚了些,他已經(jīng)在角落那個老位置等著了。桌上擺著啤酒和香蒜面包,酒泡汩汩地涌上來,浸濕了下面墊著的紙巾。

我不聲不響地在他對面的長椅坐下,試圖掩飾我的憂慮。屁股下的塑料凳發(fā)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粗糙的毛邊剮蹭著我的牛仔褲。我之所以會如此坐立不安,源頭可不在努瑪爾,而是我的錢夾子。按理說,我不該來這里——我知道自己吃不起比薩,甚至連啤酒都喝不起——但我非見他不可。只有努瑪爾才能讓我的頭腦恢復(fù)清醒。

我喜歡努瑪爾的原因之一就是他這個人樸實無華。我不會過度美化周圍的世界——不像有些人,他們會把四周設(shè)置成滿是章魚的海底,或是將自己裝扮成龍,假裝住在仙境之中——他也很實在。我敢說他的默認(rèn)設(shè)定就是原來的樣子。他是個魁梧的大塊頭,結(jié)實得像只酒桶,一頭深棕色的卷發(fā),兩鬢已有些斑白。他非常喜歡香蒜面包。

因此,當(dāng)我搶過的盤子里還剩兩塊面包時,簡直開心極了。

“嘿,查理。”他說。

“嘿,努瑪爾。”我嘎吱嘎吱地嚼起香蒜面包。一時間面包屑紛飛,黃油和橄欖油順著下巴流下來。我抓起一張餐巾擦了擦。沒嘗出來他點的是什么酒,黑黢黢的一股麥芽味兒。我一口悶下快三分之一。“這是什么啤酒?”

“三龍戲珠。”他聳聳肩,“哪家公司的微釀啤酒來著……好像是什里夫波特網(wǎng)。干杯。”

“干杯!好運常伴。”我說道,一飲而盡。

他倒是很克制地呷了一口,把杯子放回餐巾上。“你看起來情緒不高。”

我點點頭。這是一家老式比薩店。大約三十秒后,一位看起來挺逼真的女服務(wù)員過來替我加了杯啤酒。但不知道她是真人還是模擬的,總之她的服務(wù)很到位。之后,架在一只金屬三腳架上的比薩送了上來,旁邊還配著塑料比薩鏟。這是一份希臘風(fēng)情比薩,溢出的香甜醬汁中顆顆綠色的牛肉清晰可見。我每次點的東西都差不多:肉丸、菠菜、大蒜、蘑菇。這種配搭很美味。我從不問努瑪爾點了什么。

不過此刻,這味道讓我反胃。

“我可能會消失一陣子。”我把剩下的面包塞進(jìn)嘴里,好趕緊吃比薩,爭取點時間,“這有點尷尬——”

“嘿。”他抓著比薩的手停在了半空。一條完美的馬蘇里拉奶酪從比薩上垂下來,足足掛了12英寸,一直滴到抹刀上,閃閃發(fā)光。他挪了挪屁股,弄得整個座位吱嘎作響。“別見外。”

“好吧。我窮得叮當(dāng)響。這回麻煩大了。”

他放下比薩,把抹刀遞過來。我擺擺手沒有接。這味道太難聞了。我悄悄地把它屏蔽掉。只要濾鏡還能用,過濾一下也無妨。不過,啤酒看起來仍然很誘人,我又灌了幾口。

“直說吧,”他說,“碰上什么麻煩了?”

嘴里的啤酒滿是屈辱的味道,嘗起來就像是肥皂泡。“稅務(wù)問題。我很快就會一無所有。”我說,“抵押全部的資產(chǎn),喪失所有的虛擬資源。我本以為自己能還清欠款,你懂的——可學(xué)校把我辭了,我又沒什么別的收入。一旦他們找上我——”我想起了蘿斯,我們是通過努瑪爾認(rèn)識的。他們以前常在周五晚上一起打游戲,可她后來杳無音信。我一直想離線查看她的狀態(tài),可是……放她走總比承認(rèn)自己被甩要容易多了。一旦人們不再于慣常的時間出現(xiàn)在老地方,我們很容易就會與他們斷了聯(lián)系,多么神奇的事啊。“我今天早上剛收到掛號信。他們注銷了我的納稅人號。我會和蘿斯一樣,失去蹤跡。不過在消失之前,我先來跟你告別一下。”

他眨眨眼。現(xiàn)在輪到他放下比薩,用指尖把盤子頂?shù)揭贿吜恕!疤}斯過世了。”他說。

我撓撓自己的后頸。一時間,胃里翻江倒海,可當(dāng)所有的苦澀都化成一種劇烈的、可怕的情緒時,惡心感卻并未褪去。“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火化了。她家里并沒有聯(lián)系我。因為她和比爾是同學(xué),所以比爾看到了她追悼會的鏈接。因此我才知道了這件事。你不知道嗎?”

我沖他眨眨眼。

他搖搖頭。“是我蠢了。要是你知道的話——無論如何,我想你已經(jīng)盡力了,還是讓我那些愚蠢的建議爛在肚子里吧。”

“謝謝。”我希望他能從我的語氣里聽出來,我的感謝有多誠摯。完全不像某些深陷困境的人,當(dāng)別人提出的意見極其顯而易見時——或超級荒誕——他們照樣會對其大加贊揚。“總之——”

“可以把你的離線聯(lián)系方式給我嗎?”他揚了揚電話,我把號碼發(fā)了過去。這么做其實徒勞無功。我很清楚,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就像是納稅人號被取消之后,我連自己的公寓也保不住了一樣。

不論他是多想幫我。

就在那時,午夜的鐘聲在全球四分之一的地方響起。我的美化器失效了。

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讓人猝不及防。不知在何處,一串代碼開始運行,扣除了我賬上最后幾筆欠款。周圍場景轉(zhuǎn)變得太過突然,弄得我有些頭暈?zāi)垦!N艺A藘纱窝郏霐[脫這種感覺。我的眼睛干澀、刺痛。

努瑪爾仍在我的對面。美化器失效后再看坐在那里的他就顯得有些奇怪了。我沒猜錯,他的確很坦率:沒怎么美化自己的模樣——最多是讓自己看上去更為整潔一些——也就衣服和美化后的不大一樣。

因為他的美化器仍在運行,我知道自己從他的濾鏡上消失了,我已不復(fù)存在。與努瑪爾不同,加氏奧運比薩店的變化簡直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凝固在桌上的比薩就是一團(tuán)干巴巴的塊狀人造奶酪。看上去倒是比我剛剛透過濾鏡看到的那個黏黏的比薩要健康。不過它灰突突的,讓人心情沮喪。我有些慶幸,這時自己沒在嚼著比薩。

骯臟的地板上到處散落著餐巾。女服務(wù)員倒不是芯片的幻象。想想吧,與豐滿的虛擬形象比起來,她簡直就像個干癟的影子——不對,我才意識到,她其實是個小伙子。也許男扮女裝能賺到更多小費?還是說這是美化器設(shè)定的服務(wù)員的統(tǒng)一形象?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知道了。

然后就是我了。

我無法像努瑪爾那樣坦然地面對真實的自己。我之前說過,我并沒有過分地美化自己——但也稍稍修飾了一下。經(jīng)過美化,我高了那么一點點,也年輕了那么一點點。我的頭發(fā)……亮了那么一點點。諸如此類。可現(xiàn)在這些美化效果都不見了蹤影,于是我又變回那個瘦骨嶙峋、個子矮小,套著一件松松垮垮不合身運動服的家伙。

我跌入了自己一手造成的痛苦之中。

我伸出左手去拿自己點的啤酒,反正待會兒都是努瑪爾買單。淡黃色的啤酒喝起來就像洗潔精。我覺得,酒水的味道變得那么差勁,肯定不光因為我心情糟糕。管他呢。

我一飲而盡,然后提腿邁向店門。

玻璃門很臟,有扇破裂的窗格還是用強(qiáng)力膠帶粘起來的。進(jìn)門時,門上還一塵不染,裝飾著藍(lán)白色的希臘圖案。我用指尖頂開門,走了出去。

店外的街道黑暗潮濕。垃圾在人行道旁堆成了小山。有些聞起來是腐爛有機(jī)物的臭氣。這肯定違反了堆肥法令。但或許只要不礙事就不會強(qiáng)制清理吧。我小心翼翼地穿過破碎的水泥磚,走到街角等紅綠燈。

大街上的行人比我關(guān)閉美化器前看到的要多。也許他們一直都在,只不過在濾鏡上沒有顯示而已。你從人們走路的方式就能判斷出他們是否開著美化器——有些人腰桿挺得筆直,十分享受這樣的夜晚;有些則耷拉著腦袋,步履拖沓。我已經(jīng)不想看到更多。今晚,一路走來,鼻腔里盡是臭味,看到的建筑搖搖欲墜,它們似乎全仗著外墻上的涂鴉撐著才沒有散架。

“媽的。”

綠燈了。我穿過馬路。我當(dāng)然沒法搭計程車,也沒法乘公交車回家。開著美化器的司機(jī)永遠(yuǎn)看不到我,我的芯片已經(jīng)失效。地鐵站的門也要刷芯片才能打開。

不知道窮人是如何出行的。但我想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

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由美化器來導(dǎo)航了,它會提供精確的識別標(biāo)志。可現(xiàn)在,我只能感受到寒風(fēng)滲進(jìn)了防風(fēng)衣。對于我接下來要面對的事,這件衣服完全不夠保暖。雙腳變得酸痛。周圍的一切都散發(fā)著惡臭,一切都骯臟不堪。每家每戶的窗上都裝著防盜柵欄,門都安了晶片鎖。

理智上我很清楚這個城市會有另一番景象,但不親眼見到,就不會有如此深刻的感觸。街道衛(wèi)生無人維護(hù),兩側(cè)的行道樹枝椏蔓生。我轉(zhuǎn)過一個堆滿垃圾的街角。我知道政府沒有多少錢來保養(yǎng)基礎(chǔ)設(shè)施,僅有的那點預(yù)算要分配給關(guān)鍵項目。不過不要緊,對于這些東西來說,只要開啟美化器,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新聞中也報道過這番街景。不過在電視上看到是一回事,真正費勁地穿行其間就是另一碼事了。

大約十五分鐘后,我意識到自己完全迷了路,而且還被人盯上了。沒人敢打擾那些開著美化器的人:即時的語音與視頻連線意味著巡邏的機(jī)械警察幾秒鐘內(nèi)就能來到我們身旁。只有逼入絕路的罪犯才會斗膽將手伸向我們。應(yīng)該說是他們了。在被迫面對丑惡的城市面貌,放棄公共交通的福利之后,我連這項服務(wù)也買不起了。

我的美化器失效了,尾隨我的那個人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不過,我身上也沒有任何信用卡或現(xiàn)金。我猜在失去美化器的人群里,現(xiàn)金以及那種手掌般大小、帶有磁條的卡片仍在流通。很多地方已經(jīng)不接受這些了。可要是你沒有銀行賬戶,也沒有能用的掌上芯片,還能怎么辦呢?

跟著我的那人給出的答案就是:從別人那里搶。

我又矮又瘦。開著美化器,我還可以保持良好的體型。畢竟,美化系統(tǒng)里有各式內(nèi)置的鍛煉項目。項目設(shè)計極為精巧,進(jìn)行時很難讓人發(fā)覺是在鍛煉。而且,不管你往肚子里塞了多少塊看似油膩的比薩,這些干巴巴的食物永遠(yuǎn)不會讓你的血壓升高。

那人離我不到三分之二個街區(qū)了。我一直在等待機(jī)會,打算在拐過街角后把他甩掉。一面磚墻將他擋住之后,我撒腿狂奔起來。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腳上穿的是腳尖專家,這個牌子是我的最愛。只要一開美化器,就不會有人覺得這鞋子傻氣。它們穿著很舒服。據(jù)說這個品牌的鞋子經(jīng)過科學(xué)設(shè)計,能貼合人們的跑步姿勢。因此,每次跑步都能腳尖點地,跑得飛快,即便邁著大步也不會有什么聲響。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兩條腿就像窗花藝人手下飛舞的剪刀——我轉(zhuǎn)過下一個路口,又迅速朝另一邊跑去。

我急急跑過,行色匆匆。失去美化器的人都抬起頭,一臉詫異地瞅著我。有人想伸手拉住我,還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些什么,可我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孤零零地沖進(jìn)了一條小巷,邊跑邊抬腿踢開前方小山似的垃圾。

這條街更加荒涼,大部分路燈都已經(jīng)燒壞,但我沒有停下腳步。突然之間,我覺得能像這樣積極地逃命,感覺很棒。就像撇開過去驕奢淫逸的生活,我也能干點兒別的事。仿佛進(jìn)步了似的。

而這種進(jìn)步感一直延續(xù)到了河邊。可當(dāng)我在一段鐵絲網(wǎng)前停下來,對著被剪斷、掰彎的鐵絲形成的窟窿時,突然覺得這個主意簡直糟糕透頂。

這是條下水道。我以前來過這兒——好吧,不是橋下,而是上面的河岸。那時這里看上去碧水盈盈,漾滿金色波光。可現(xiàn)在河里飄著好多空牛奶壺,散發(fā)出陣陣惡臭。

我伸手去摸鐵絲網(wǎng),網(wǎng)眼里嵌滿了砂子,還積了厚厚一層油脂。我想在這鐵網(wǎng)上靠著休息一下,可身子一靠上去,它就順勢凹進(jìn)去一大片。側(cè)腹傳來陣陣疼痛。每吸一口氣,肺里就火燒火燎的。不知道是因為跑得太久了,還是因為這里的空氣質(zhì)量實在太差。可我不是一直在呼吸這種空氣嗎。濾鏡無法改變外部世界。變化的只是我們的感官而已。因此,我怎么可能現(xiàn)在才覺得這里的空氣令人窒息呢,以前不是好好的嗎?

身后一群人在喊著什么,也許最早跟蹤我的人集結(jié)了他的狐朋狗友;要么就是我這一路狂奔招來了別人的覬覦。我盡量躲在陰影里——不過連傻瓜都不會在想躲起來的時候選一件黃色運動衫。

雙腳踩得礫石嘎吱作響。我把被擰彎的鐵絲網(wǎng)舉高,躬身鉆進(jìn)了濕漉漉、黑漆漆的橋洞。

黑暗之中有什么東西正在動。我猜是老鼠,不過好像體形更大一些。還有什么東西會生活在這片污穢中?也許是野狗和流浪貓——那些被主人拋棄后,自生自滅的寵物。它們會攻擊人嗎?

要是它們撲過來,該怎么反擊呢?

我摸索著橋臺向前走,用腳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試探,試圖找到一根木棍。頭頂?shù)桶墓笆延泻眯┠觐^了,充滿壓迫感。橋拱平坦寬敞。我把手舉高,以免腦袋撞上黑暗中的扶垛。磚石結(jié)構(gòu)上了層漆,又覆著一股潮氣,摸上去十分光滑。手一碰,砂漿就噗噗往下落。雖說伸手不見五指,但靠著油膩河面反射的微光,還是可以看見拱橋上的石塊。

我爬進(jìn)那幅潮濕、衰敗的畫里。突然,透過鐵絲網(wǎng)射來閃爍的燈光,我知道自己的行蹤暴露了。他們的人數(shù)還不少。我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因為恐懼,我的胃里已經(jīng)攪成了一團(tuán)糊。我蹲下來,擠進(jìn)橋拱最深處,摸出了手機(jī)。

“警察。”我對著手機(jī)說道。就算合約已經(jīng)被取消,這項服務(wù)應(yīng)該還是能用的。我聽人說過,誰都可以撥打緊急電話。一陣遙遠(yuǎn)的嗡嗡聲后,電話真的接通了。一個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

“應(yīng)急服務(wù)中心。請告訴我你的納稅人號。”

我的聲音生生卡在了喉嚨頭。之前從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不過那時,我也從沒關(guān)著美化器用手機(jī)打過電話。我不假思索地報出了之前被撤銷的那14位數(shù)字。然后屏住了呼吸。也許合同變更的消息還沒能同步。也許——

“號碼無效。”接線員說。

“嗯,”我壓低聲音,“我現(xiàn)在和稅務(wù)局有些糾紛。不過我相信,問題很快就能得到解決。可現(xiàn)在,有人要打劫——”

“很抱歉,”電話那頭的人以完美的職業(yè)腔說道,“只有納稅人才能享受應(yīng)急服務(wù)。”

還沒等我出聲抗議,電話就被掛斷了。手機(jī)屏幕依然亮著,可現(xiàn)在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將它貼在耳朵上,蜷縮在黑暗中。沒過多久,一束手電筒的強(qiáng)光射到了我身上。我本能地扭過頭,把抓著手機(jī)的手擋在眼前。

“呦,瞧瞧我找到了什么。”那個聲音里滿是變了調(diào)的愉悅。自從羅慕路斯出手揍了雷穆斯①之后,這種具有誘惑力的溫和腔調(diào)就成了校園惡霸的最愛。光束并沒有從我的眼睛上移開。

我縮著身子,沒敢出聲。倒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試圖找回自己在面對調(diào)皮學(xué)生以及上管理課時的自信,可它已經(jīng)隨著我的信用賬戶和警察服務(wù)一起,煙消云散了。我又將頭往旁邊偏了偏,從指縫間瞇眼望向光源。但只能看到炫目光暈中的一道影子,他身旁還有三束燈光。

他抓住我的手腕一擰,奪下了手機(jī)。一股尖利的疼痛傳來,我用力抽回手。

“哈,”他說,“我猜你沒納稅吧,嗯?你身上還有什么?”

“沒了。”我答道。嵌在手掌里的射頻識別芯片沒多大用處。他們連這個也要挖出來呢?我身上沒有現(xiàn)金,什么都沒有。手機(jī)是我唯一的財產(chǎn),我的整個人生都在里面——所有的研究,所有的照片,三篇已經(jīng)基本寫完的論文。我當(dāng)然做了備份,可那些資料都存在云端,不開美化器就無法獲取。

我已經(jīng)不是美化一族了。我意識到,比起那些無用的數(shù)據(jù),現(xiàn)在實物才有用,才有價值。

“把夾克脫下來。”這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家伙說,“還有鞋子。”

我不自覺得收緊腳趾。“我不能沒有鞋子——”

耀眼的燈光晃了起來。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躲開,可身體的動作沒能跟上思維的速度。

一開始,我并沒有覺得有哪兒很疼。只是因為受到撞擊而有些回不過神。緊接著,一陣涼意似乎從腳趾躥上來。疼痛接踵而至,并從心口不斷向四周蔓延,隨之而來的是陣陣惡心。

“夾克。”他說。

我本來是會給他的,可我現(xiàn)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吸口氣都覺得困難。我舉起手。我想我還搖了搖頭。

我覺得他就是想扁我。因為我倒下后,他根本就沒停手。好一頓拳打腳踢。不單是他,他那幾個朋友也圍了上來。

周圍大部分的事物都開始模糊。我只能回想起一點細(xì)節(jié)。他們重重踩住我的左手,把骨頭都壓裂了,尾椎骨也被踢碎。我抱住膝蓋,縮起腦袋,蜷成一團(tuán),因此他們就沖著我的后腰猛踢。貼著地面的那一側(cè)雖然沒有被打,卻依舊被礫石硌得生疼。要是能在地上鉆出個洞,我就安全了。要是能從石縫間溜走,我也許還能活下去。我想,如果我像這些石塊一樣堅硬渺小,一樣鋒利無比該有多好。

片刻之后,連叫喊的力氣都已經(jīng)從我身上流走了。

起初,寒冷像把刀子,割得皮膚生疼。可沒過多久,這種疼痛就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我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住手了。身上的傷口和瘀腫一陣一陣地抽痛著,血管每次重重的搏動都令人難受,骨折處隨之傳來鉆心般的疼。我的手似乎一碰就會碎,好像成了一團(tuán)膠狀物,又像極了一個裝滿水的氣球,只要拿針一刺,腫脹的皮膚就會爆裂,讓里面的東西流滿一地。有顆牙松動了,我用舌頭頂了頂。

可就在那時,寒冷侵入了傷口,疼痛變得麻木起來。從指間足端開始,麻木感一點點彌漫開來。頂著肋骨的那些礫石尖角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那只軟綿綿的手完全使不上勁,仿佛已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漸漸的,由太陽穴的搏動而牽扯的痛楚開始變得模糊,而喉嚨的干渴卻越來越清晰。

過了很久,我坐了起來。這個動作極為自然,就像是睡了整晚之后,很自然地起身。當(dāng)你的身體在床上躺了很久之后,即便不需要大腦發(fā)出指令,它也能很自然地坐起來。我想喝水。身旁就有條河,它聞起來像毒藥。我遲早都會因為耐不住口渴去喝河水。不知道會感染什么病。可能會是肝炎,別是霍亂就行。

我的顴骨連同鼻子都麻了,不過還能正常呼吸。所以鼻梁應(yīng)該沒斷。呼吸間,很多寒冷的氣味涌到鼻尖:酸臭的垃圾、腐爛的肉類,還有尿液的味道。來自河里刺鼻油膩的氣味。四周的礫石上都落了一層霜。這時我才注意到,早晨的天空變得灰蒙蒙的,映襯著沉重的拱橋。地平線撒上了粉色和銀色。我能分辨出哪里是東方,因為那個方向上,晨曦微露,夜的陰暗正在消散。

有人踩著碎石向我走來。我還有些恍惚。為了這一刻的舒適,我紋絲未動。我覺得自己還處在極度震驚之中。不過,這些好像都無關(guān)緊要了。

“怎么回事?”有個聲音問道。

我畏縮了,沒有抬頭。他的影子沒投射到我身上。我們都處在拱橋的陰影之下。

“哦,天哪。”他說。礫石嘎吱嘎吱地動起來,我知道他在我身旁蹲了下來。他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扭向他。這時,我看見了他的臉。我有些驚訝于他還能俯下身來,因為他看起來老的像是艱難地挨過了許多個寒冬。“鞋子也沒了。真可憐。”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沒表現(xiàn)出驚訝,眼神也沒因此亮起來。所以他并不是在惡意嘲諷我。

“你還能走嗎?”他輕柔地攙起我的胳膊,檢查了我手上的傷。本來在他拉開我的夾克時,我可以乘機(jī)脫身。可渾身的傷痛讓我根本動彈不得。他把手探進(jìn)夾克,解開了襯衫紐扣。這時我才意識到,他正在為我的胳膊扎一個臨時繃帶。

他的觸碰仿佛抵消了麻木,喚醒了我滿身的傷口。我想搖頭,可光是動動這個念頭,肌肉中絲絲縷縷的痛楚就慢慢爬了上來。

“恐怕走不了。”我破著嗓子說道,嘴里全是血腥味。

“你要是能走,”他說,“我那里生了火。還有茶和食物。”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他已經(jīng)伸出了手。我只能伸出右手,因為我的左手就像一只塞滿枝椏、涂滿樹莓果醬的乳膠手套般掛在胸前。

或許我會放棄食物,甚至溫暖。但蘊藏在我腦海深處的某只動物卻并不想死。我看到它發(fā)出了堅定刺耳的聲音,并伸出了那只沒有受傷的手。

被他拉著站起來尤為痛苦。我晃了幾下,眼前一片漆黑。他堅定有力的手扶著我站直,而我疼得齜牙咧嘴。“跟我來。”他說。

我只記得自己一直在走路,可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走了多久。感覺就像是走了一輩子,一直走著。沒有盡頭。無法停歇。

痛苦是一種永恒。

他用碎磚塊與大塊瀝青圍起一個爐子,里面點著垃圾和木材。火斷斷續(xù)續(xù)地悶燒著,我身上的痛一點一點隨著體溫的回升再次清晰起來。因為一路走來,赤腳穿過了碎石區(qū),我的腳底鮮血淋淋。尾椎骨的傷讓我無法坐直。好在我最后尋個了姿勢側(cè)身躺下來。雖然這樣也疼,不管什么姿勢都避免不了這些疼痛。

就像他承諾的那樣,這里的確有茶。一個生銹的鐵罐里煮著立頓茶包。我希望不是用的河水。里面還放了糖,我謹(jǐn)慎地呷了幾口。

吃的東西就是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雞肉和餅干。咬在嘴里又冷又硬,像塊磚頭,外面還裹了一層凝固了的油脂。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捏著,小口小口地咬。因為被打時口腔壁和牙齒的碰撞,我嘴里全是傷口。只能單用一邊牙細(xì)嚼。松動的那顆牙陣陣作痛。我希望它之后還能落回牙槽中。

我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去想之后的事?

陽光最終還是沖破了陰暗的云層。現(xiàn)在,就連我那腫成桃子般的眼睛都能看清對面老人的模樣了。他把硬邦邦、臭烘烘的毯子搭在我的肩膀上。陽光慢慢烘熱了河岸,他層層疊疊套著穿的襯衫褲子不會太冷,看起來還挺舒服。他干癟的嘴周圍有一圈泛黃的胡子,瘦骨嶙峋的雙手縮在破舊的手套里。他鎮(zhèn)定地品著茶,把雞肉擺在加熱了的石灶上,火堆里燒的是垃圾。想到那股塑料味兒,我決定還是繼續(xù)啃自己的殘羹冷炙。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你會習(xí)慣的。”

我抬起頭。他正看著我,油膩的銀色馬尾在陽光下顯得毫無生氣。“習(xí)慣被人揍?”我的聲音聽上去比想象中要好。鼻子果真沒被打斷。真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習(xí)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他咬了一口餅干,很是滿足地扮了個鬼臉。

我的眉頭擰成了一團(tuán),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會覺得放了好些日子的快餐店扔下的脂肪與碳水化合物是種美味。然后,皺眉而牽動的疼痛又讓我皺起了眉頭。

老人嚼完就咽了下去。“至少這是真實的。不像在蛋糕上撒糖霜,讓那些所謂的有錢人都嘗不出一點兒霉味。你叫什么?”

“查理。”我答道。

他點點頭,沒再問我的姓。“讓-哈利勒。”不知道光指名不道姓是不是底層社會的習(xí)俗。

我的驚恐感正在逐漸消失。也許茶中的糖分已經(jīng)開始神奇地影響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了。我受傷的左手正耷拉在肚子上,透過皮膚汲取熱量。肚子上汗水直淌,感覺像血一般,黏黏的。

我有些懷念那種恐懼感了。我瞥了一眼雞肉,它也回瞪著我。我突然覺得惡心想吐,嘴里泛起苦味,可我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自己很需要這些食物果腹。

我把剩下的雞肉平穩(wěn)地架在讓-哈利勒身旁的石灶上。“那個你吃吧。”

他在胡子上抹了抹手背。“我會的。你得去診所。”

我把頭枕在受傷的手上。要是不去看看這只手,就算我活了下來——也沒受什么內(nèi)傷——康復(fù)之后不殘疾的幾率又有多大?“我沒有納稅人號。”

“圣弗朗西斯有間免費診所,”他說,“不過只在周二、周四開。”

我現(xiàn)在搞清楚了,如果我像往常一樣與努瑪爾在周二碰面,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周三的黎明。這就意味著,在診所開門前,我還得耗上24小時。我倒是愿意等,但我能熬過24小時嗎?或許在那之前,我就會死于敗血癥。這倒是一種解脫。

我聽過圣弗朗西斯,但不知道它具體在哪兒。在這附近嗎?如果它專門為底層人服務(wù),就該開在這附近。邊緣人沒辦法穿過芯片門去往富人區(qū)。

盡管身上堆著毯子,我還是能感受到地面正在吸食我身體的熱量。老人推推我。我抬起眼皮。“挪到這上面來。”他說。

他在我身旁用幾塊更臟的毯子鋪了一塊墊子。在他的幫助下,我扭著身子,像條蟲似的挪了上去。因為裂開的尾椎骨,我無法仰臥,不能翻身,甚至頭枕在胳膊上也不能。

他重新替我蓋好毯子。有什么東西碰到了我的嘴唇:他脫掉骯臟的手套,消瘦憔悴的手指伸了過來。我別過臉去。

“吃下去。這是美沙酮,它能鎮(zhèn)痛。”

“你是因為吸毒才被撤銷納稅人號的嗎?”我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是自愿放棄的。”他說,“把這片咽下去。”

“我可不想上癮。”

他嘆了口氣,那模樣像極了一位媽媽。“我是醫(yī)師。這是60毫克美沙酮。它能減弱你的痛感,不會上癮,不過你可能會有些嗜睡。”

我才不信他那套自愿放棄的鬼話。誰會主動選擇這條路?不過我相信他是位醫(yī)生,也許是因為他能詳細(xì)地說明藥物的劑量用法。“我是歷史老師。”我可沒臉告訴他自己是教授,“你要不是癮君子,怎么會有美沙酮?

“我說過了,”他說,“我是醫(yī)生。”

“還自愿放棄了原來的生活。”

“是退出了一個腐敗的體制。”他顫抖的聲音充斥著蔑視,“在這之前,有多少人是你無法看到的?這般景象你又能見到多少?”

要是能有門路,我倒寧愿讓這一切再度消失。這一次,當(dāng)他把手摁上我的嘴時,我把那個小薄片吞進(jìn)去、嚼碎了。味道像人造水果。我又合上眼皮,試著深呼吸。還是很疼。不過不再像是肋骨斷裂帶來的鉆心疼痛,而是一般的痛。我覺得值得慶幸的事又多了一件。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那么快就昏昏欲睡,純粹是安慰劑效應(yīng)與精疲力竭所致。

我問道,“你為什么決定要住在大街上呢?”

“有一個女孩——”他的喉嚨收緊,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女兒。她得了癌癥。她當(dāng)時只有20歲。要是她不那么依賴美化,不那么拒絕接受現(xiàn)實——”

我把右手搭上他的肩,感受他胸膛的起伏。“很抱歉。”

他聳聳肩。

一分半鐘后,我才鼓起勇氣問出了突然在腦海中蹦出來的問題。“如果你是自愿放棄的,那你的納稅人號依舊有效吧。可你又不用它。”

“沒錯,”老人說,“這是一個骯臟的系統(tǒng)。你最終會明白的。”

“如果你不想要,就把它給我吧。”

他笑了。“要是我想轉(zhuǎn)讓,完全可以拿到黑市上去賣。這筆錢還可以用到診所里。現(xiàn)在休息一會兒吧,明天讓我們看看你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診所。我沒有走路——沒有用光禿禿、傷痕累累的雙腳——我也不記得有人背過我。我只記得候診室里擠滿了男男女女,如果不是納稅人號被注銷,這些人永遠(yuǎn)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的美化世界中。讓-哈利勒又給了我一片美沙酮,我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我不能坐、無法站,連倚墻靠著也不行。他讓人給我推來一張輪床。我側(cè)身躺著,試圖打個瞌睡。終于不用以巖石或狗糞為床了,我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要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會開始放低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幸運。因為骨折,分診時我的優(yōu)先級比別人高。就這樣,我還是等了四個小時才被推進(jìn)一間四周拉著簾子的小隔間。那里就算是檢查室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過來檢查我的情況。褂子下的手術(shù)服明顯尺寸不合。“你好,”她說,“我是坦科維奇醫(yī)生。薩穆勒醫(yī)生說你昨晚過得很糟。對嗎,查理?”

“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夜。”我說。她很可愛——亞裔、身體豐腴、鏡片后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想跟她調(diào)情,頓時,一股羞恥感涌上心頭,我又縮回到自己原來的殼子里。她在這里做義工,為這個社會做出貢獻(xiàn),而我卻只是個流浪漢。

“說實話,沒什么好辦法能處理尾椎骨骨裂,你只能——”她同情地笑了笑,“別去碰它。讓我來看看你的手吧。”

我伸出手。她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腕。即便這樣,我還是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臉上寫滿同情。“你臉上有瘀青。我猜肯定不是因為撞了墻。”

“要是系統(tǒng)里沒你的名字,警察根本不搭理你。”

她拍拍我的肩膀。“我明白。”

我很幸運。幾周以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幸運。我的手不需要動手術(shù)。也就是說,我不用在這里一直等診所清靜了才做手術(shù)。市區(qū)的醫(yī)院一般把手術(shù)安排在午夜至凌晨4點。坦科維奇醫(yī)生給我注射了滿滿一針管的普魯卡因,并用原始的熟石膏把我的手包了起來。這項技術(shù)早已過時,我從來都沒見過。就算以前在眼前出現(xiàn),美化也肯定把它屏蔽了。她給了我一些止痛片,但效果不如美沙酮,估計在黑市上賣不出什么價。她讓我一周之后來復(fù)查。我手上的石膏模型雪白雪白的,閃閃發(fā)亮。要是睡橋洞,這顏色估計撐不了多久。

她沒有告訴我診所的聯(lián)系方式,我也沒有問。沒了手機(jī),我拿什么給他們打電話?可離開小隔間時,我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樣為自己感到難過了。我打算再去找找讓-哈利勒,問問他哪里能找到食物和安全的飲用水。現(xiàn)在,我的頭腦很清醒,明白他沒有義務(wù)跟我分享寶貴的信息,可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去找誰。而且,他可是自愿把我從臭水溝里帶回來的,不是嗎?

如果你救起一只快要餓死的狗,給它食物,讓它過上好日子,它絕不會反咬你一口。這便是人與狗之間最主要的差別。

這是馬克·吐溫的名言。雖然許多事情確實是這樣,但我鐵了心要證明自己其實更像是那只狗,而不是知恩不報的人。讓-哈利勒年事已高,多少會需要我的幫助。而我自己離了他肯定會沒戲唱。但我沒有找到讓-哈利勒。蘿斯離開后,我曾覺得自己被恐慌與遭人遺棄的感覺緊緊包圍。現(xiàn)在,這種感受再次襲來。就在我要被這種感覺淹沒之時,我瞥見了一個人影,努瑪爾正靠在門邊的墻上。

努瑪爾老遠(yuǎn)就看到我了——他找我的時候,我一直在左顧右盼,四處走動——因此,當(dāng)見到我突然收住腳步,瞧向他時,他有些猶豫地?fù)P起手。

“請你吃飯怎么樣?”他問道。看著我時,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退縮。

根據(jù)屋外陽光的角度,我意識到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只要能找到一個可以站著吃東西的地方。”

那就只剩街頭兜售肉類的攤位了。三個夾滿所有餡料的熱狗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努瑪爾喝啤酒但不吃豬肉,因此他只點了薯片,看著我為了不讓辣椒和洋蔥滴到本已骯臟的襯衫上,盡量把頭向前傾。我知道這很荒謬,卻還是這么做了。感覺在維護(hù)的不是襯衫,而是自己的尊嚴(yán)。可我還有什么尊嚴(yán)可言呢?不清楚,但這依舊很重要。

“對不起,”努瑪爾說,“真的很抱歉。如果我早知道你并不知道蘿斯——我只是從未這樣想過。你們那么親密。你從不提她,我以為你只是不想談?wù)撍氖隆!?/p>

“我的確不想談。”我想告訴他我們鬧翻了。這樣,我覺得自己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情有可原。可當(dāng)她不再登錄時,我以為她只是把我屏蔽了。她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人,而且我知道她還有另一種生活。她是別人的妻子,她出軌了。我和努瑪爾曾聊過這件事,還打算提醒她這一點。

然后她……就斷了聯(lián)絡(luò)。不斷有人脫離某些社會群體。這種情況的確會發(fā)生。我想,那些沒心沒肺的人不會覺得這是自己的問題。可我已經(jīng)習(xí)慣把問題都?xì)w結(jié)到自己身上了。讀研時混在一起的一幫同學(xué)中,我就只剩努瑪爾這個朋友了。

我只粗粗嚼了一下熱狗,就囫圇吞下了。很疼。他遞給我一罐開了蓋的汽水。我把喉嚨里那團(tuán)食物沖下了食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年紀(jì)不大。我是說,她美化后的形象并不老。可天知道在現(xiàn)實中,她究竟多少歲呢?

“自殺。”努瑪爾說得坦誠、直率。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

一時間,我站不住了。我往一旁退了兩步,本能地拼命保持平衡。因為最后一個熱狗正架在手臂石膏模子上,要借著我的胸口才能不掉下去。我已經(jīng)有了保護(hù)食物的本能。我猜你不用餓到前胸貼后背也能學(xué)得很快。

“天哪。”我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的臉上流露出安慰的神情。這時我才意識到,他只有關(guān)了美化器才能看到我。“努瑪爾,你是專程為了我才來這兒的嗎?”

“查理。我不會眼睜睜看著朋友沉淪的。”他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又皺著眉頭收了回來。他環(huán)顧四周,一臉厭惡。“你知道新聞上說過,這里糟透了。但真的要親眼看到才知道是怎樣一番情形。盡管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都有毒,可這兒確實讓人震驚。你看,我們可以為你辦場聽證會。重新申請公民身份。也許你還能拿到新的納稅人碼。在事情解決之前,你可以住到伊羅娜和我那兒。”

流浪漢住在好心人家里,有人拍過這類驚悚片。畢竟邊緣人生活在社會約束之外,沒什么能阻止他們犯下可怕的罪行。“你肯讓邊緣人住進(jìn)家里?這要極大的信任,我可是個絕望的女人。”

他笑了。“我了解你。”

伊羅娜只見過我美化后的樣子,可當(dāng)我不加修飾地將自己真實的皮囊擺在她面前時,她對我的態(tài)度依舊很好。為了能看見我并和我交流,她也關(guān)了美化器。不過,我能看出來,她很不自在——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想尋找超文本傳輸或追蹤一條數(shù)據(jù)鏈接來當(dāng)聊天的談資,當(dāng)然我臉上什么都沒有。因此,沒過一會兒,她將我?guī)チ嗽∈遥迅蓛舻囊路兔磉f給我,就轉(zhuǎn)身回到手機(jī)旁。(據(jù)她說)她的某個項目設(shè)計就要交稿了。她是廣告設(shè)計師。她和努瑪爾把老房子客廳的一角改造成了辦公室。當(dāng)我脫下臟衣服,一件一件丟進(jìn)浴室的垃圾桶時,還能聽到她點擊鼠標(biāo)的聲音。靠一只手脫衣服真的很難,更何況我打石膏的那只手上還綁著防水用的塑料袋。

以前,衣服要是破了就扔了,我才懶得去關(guān)心,可現(xiàn)在這讓我心里很過意不去。這些衣服完好無損,別人還能穿。我擰開熱水,鉆進(jìn)淋浴房。淋到身上的水匯成微涼的細(xì)流。這樣的淋浴根本無法讓我放松心情。

他們洗澡時可能美化了水溫,將它提高了幾度。

我很想在淋浴頭下多待一會兒,好好地沖洗干凈;可房間冷風(fēng)颼颼,水流涼意逼人,我只好渾身濕漉漉地鉆出來,站到地板上,往身上套伊羅娜的牛仔褲和運動衫。孩子的哭聲透過墻傳了過來。

出來后,我發(fā)現(xiàn)努瑪爾已經(jīng)離開了辦公桌,正窩在廚房一角換尿布。他的女兒叫梅賽德斯。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團(tuán)粉色的小肉球。我走上前去,把預(yù)防尿布疹的脂膏遞給他。被他換下來丟在一旁的尿布上血跡斑斑。

“上帝啊,”我問,“她還好吧?”

“她才九個月大,可已經(jīng)來大姨媽了。”說話時,他的下唇因焦慮而不由自主地撅著。因為我抬頭正好會看到他的下巴,所以注意到了這一點。“這種情況在小女孩當(dāng)中越來越常見了。”

“這很常見?”

他動作嫻熟地貼好尿布上的魔術(shù)扣,拉上梅賽德斯的連體衣,疊好換下的臟尿布包起來。“醫(yī)生說是環(huán)境激素。美化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在她自己和別人眼里,都看不到這些血跡。直到她真正長大,開始發(fā)育。”他聳聳肩,抱起孩子,“醫(yī)生說他那兒還有不少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乳房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整容選項很適合她們。”

他看著我,棕色的眼里滿是溫暖與擔(dān)心。

我垂下頭,“你覺得這些真的好嗎?”

他搖搖頭。我沒再說下去。

他們把客房讓給我睡,還管我飯吃——去掉偽裝之后,這些味同嚼蠟的食物都顯出了真身,但至少還能下肚。他們在進(jìn)餐時看不見我,也無法與我閑聊,對此,我已習(xí)以為常。一周后,我覺得身體恢復(fù)了很多。雖然努瑪爾與伊羅娜很努力,但依然無法讓稅務(wù)局在我的事上松口。因此,我慢慢琢磨出了另一個計劃。

讓-哈利勒不在橋下。他的火堆早已熄滅,毯子也捆了起來。他去了別處,可我不知道是哪兒。我盡力了。

你也一定這樣想,對吧?可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發(fā)現(xiàn)自己遺漏了些東西。

周二一早,我按照坦科維奇醫(yī)生的囑咐去了免費診所。我一直等到坦科維奇醫(yī)生走進(jìn)來,而她的身旁那個彎著枯瘦的手端著咖啡的人正是讓-哈利勒·薩穆勒醫(yī)生。

看到我,他沒有絲毫驚訝。我衣著整潔,只是手上的石膏有些臟兮兮的。我理了發(fā),之前破裂的嘴唇與腫成豬頭的臉已不見了蹤影。可他居然還是把我認(rèn)出來了,真叫人吃驚。

“讓-哈利勒。”我叫道。

我猜一般的患者不會主動與這間診所的醫(yī)生搭訕,因為坦科維奇醫(yī)生好像打算阻止我或是去叫保安。不過讓-哈利勒伸手?jǐn)r住了她。他笑了。“查理,看來你適應(yīng)得不錯嘛。”

“托一位朋友的福。”我皺著眉頭,低頭盯著借來的網(wǎng)球鞋。那是伊羅娜的,給我穿太大了。“我做不到,讓-哈利勒。你得幫幫我。”

我還是覺得這間診所與吸毒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坦科維奇醫(yī)生正往后走,打手勢叫人,說不定就是維護(hù)癮君子的秩序。“我需要你的納稅人號,”我說,“你已經(jīng)用不上了。可我需要從頭再來。我愿以各種方式補(bǔ)償你。金錢、宣傳。我也會來診所當(dāng)志愿者——”

“查理,”他說,“你知道這些并不夠。你的生活方式——你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是一場無法持久的騙局。這種行為會讓人上癮。要是人人都能親眼目睹自己所造成的破壞,他們就會改變。”

我抿緊雙唇,躲過他的視線。我低頭盯著地板,只要不看讓-哈利勒就行。“我要美化器才能去見一個女孩,她叫蘿斯。”

他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發(fā)現(xiàn)我在撒謊。或許這不算撒謊。畢竟我以后還會喜歡上別的人,再把她美化成蘿斯的樣子就行。也許她們名字不同,但這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給我這次機(jī)會,我一定會活得更好。

“反正你又不用。”我說。

“是你的女兒?”他問道。

“愛人。”我回答說。

“求你了。”我懇求道。

他搖搖頭,翻了個白眼,然后粗暴地把手從口袋里伸出來。“后果自負(fù)。”

我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不加掩飾地感到如釋重負(fù)。我怯懦地低下頭,雙手交疊。“感激不盡。”

“你無法救贖人類自身。”他說。

責(zé)任編輯:梁 爽

①羅馬帝國在占領(lǐng)不列顛后所修建的西北邊界。哈德良長城完整地代表了羅馬帝國時代的戍邊系統(tǒng)。

②公元前十三世紀(jì)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他的墓旁建有獅身人面像。詩人雪萊的著名詩篇《奧斯曼狄斯》就借用他的傲慢與滅亡來暗喻警示當(dāng)時當(dāng)權(quán)者的傲慢。

①說羅穆盧斯與孿生弟弟雷穆斯是戰(zhàn)神之子,但他們出生后不久便遭國王阿穆利烏斯陷害而被拋棄在臺伯河畔,所幸被一頭母狼用奶喂養(yǎng)才免于一死。后來,兄弟倆人因新建城市的命名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羅穆盧斯殺死了瑞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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