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
美國科學作家、《科學美國人》博客作者John Horgan采訪了與他同名的另一位愛爾蘭心理學家和恐怖主義專家John Horgan,后者生于愛爾蘭,并在科克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現在是麻省大學洛厄爾分校恐怖主義和安全中心的主任。他花了超過15年的時間來采訪很多曾經的武裝分子,并以此來了解他們為何成為恐怖分子、又是為何脫離恐怖主義的。他著有6本關于恐怖主義的著作,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和其他機構也向他討教。以下是兩位Horgan的問答對話,提問的是科學作家Horgan,回答的是恐怖主義專家Horgan:
問:你為何專注于恐怖主義研究?
答:最初是巧合。我在科克大學念書時修讀了一門社會心理學的課程。有一天,Max Taylor教授(知名的恐怖主義研究專家)教了我們關于權力服從研究的米爾格倫實驗。平凡的開始往往可以產生極端行為,這一觀點對我震撼很大。下一節課上,Taylor教授繼續講解在恐怖組織內部同樣如此。我對此著了迷。
問:你如何定義恐怖主義?
答:非國家組織使用或威脅使用暴力以達成政治上的改變,并在實施過程中以手無寸鐵的平民為攻擊目標。
問:有些評論家,如諾姆·喬姆斯基認為美國才是恐怖主義。對此你作何評論?
答:很多政府、甚至大部分政府在某種情況下都干著和我們稱之為“恐怖主義”類似的事情,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當國家這么干,或者我們知道他們這么干的時候,我們稱之為“國家資助的恐怖主義”,甚至“戰爭罪”。一般而言,恐怖主義這個標簽只適用于非國家的組織。有些人拒絕這樣使用這一標簽,對此我并無異議,但鑒于我們一直在討論恐怖主義,因此最好還是統一一下。我所專注于研究的是非國家組織的恐怖主義。當我告訴別人我研究恐怖主義的時候,他們總是問“這個國家或是那個國家的行為要怎么算?”其實有別的人專門研究這個的。要想完整地理解恐怖主義行為,一定要研究那些聲稱自己在反恐怖主義的國家的行為。不管是“恐怖主義國家”還是“反恐怖主義國家”,都把自己行為的正當性建立在對方的行為之上,而且用這種方式來動員各自的人馬。
問:對于恐怖主義,人們是否有某些潛在的誤解呢?
答:太多了。現在有一種想法認為,要防止恐怖主義,我們先要防止極端主義。這一假設看似可信,但它的科學性并沒有得到確認。有極端觀點的人遠比參與恐怖活動的人多得多,而不少參與恐怖活動的人最初并無極端思想。事實上,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不少恐怖主義者是在他們加入恐怖組織以后,經過某種意識形態的灌輸才有了極端思想的。我對參與恐怖活動和產生極端思想二者的時間先后順序還不完全了解,但決策者往往不經過嚴肅的分析和研究就馬上作出判斷,其速度每次都會讓我感到吃驚。
問:有沒有某種心理學模式對理解恐怖主義有幫助?
答:我的內心深處是一個行為心理學家。我相信我們現有的理論工具能發展出關于恐怖行為的科學,但心理學作為一個學科并不能囊括恐怖主義的研究。精神分析學的解釋曾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風靡,進化心理學和工業/組織心理學也提供了一些非常有創見的想法。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們有少數幾位心理學家已經做了非常漂亮的工作。如果我們可以鼓勵從研究生階段就開展對恐怖主義的研究,10年后我們就不會像如今這樣,每次出現危機時,就問同樣的老掉牙的問題,并得到那些老掉牙的回答。
問:人們成為恐怖分子,尤其是自殺式恐怖主義分子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基本上有大的事件和小事件的共同作用,有人稱之為“推力和拉力”的因素。大的事件包括:疏離感、共同的憤怒、挫敗感、幻滅、感覺成為某種行為的受害者,或是他人的不作為,正如敘利亞的情形。小事件則包括人們認為成為恐怖分子的好處,例如冒險、激動人心、同志之情、歸屬感、成為一個大事業的一部分等等。能干的招募者會想方設法拉人加入,例如說服他們為保護其他人而進行抗爭是他們應盡的責任,或者告訴年輕人們他們如果不加入就只能在家中坐以待斃,參加恐怖主義是他們逃離被羞辱和被犧牲的唯一出路。極端主義,以及極端主義與招募恐怖主義分子的關系是不斷在改變的,今天一個人加入恐怖主義的和3年前一個人加入恐怖主義的原因可能截然不同,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哪怕是改邪歸正、愿意分享他們經歷的恐怖分子也不一定搞得清楚。
問:你曾寫過關于“脫離”恐怖主義的文章,如何鼓勵人們脫離恐怖主義呢?
答:在恐怖組織里,“幻滅”的情況之普遍已經到了讓我震驚的程度。新招募的恐怖分子往往會發現,恐怖組織里的現實與吸引他們參加恐怖主義的理想有很大的沖突,心理上一種被騙了的感覺迅速開始蔓延。這些新人必須要想辦法處理這種幻滅的感覺。他們可以默認這一矛盾并繼續前進,接受那些意識形態上的內容并在同志之情中尋求慰藉,或者內心不斷地在暗地里掙扎直到有機會逃走。一些恐怖分子稱在他們脫離恐怖主義很久以前就已經幻滅了。他們處在一種“窒息”的狀態中,一方面害怕被報復,另一方面害怕他們的“幻滅”被身邊的人發現。我認為,我們不僅需要為那些正在走上恐怖主義道路的人提供出路,也要及早幫助那些深陷其中、但渴望脫離的人。有人認為這是一個較為輕松的選擇,而我認為這可以降低問題的深度和廣度。我們應該更多地展示一些悔過的前恐怖分子的例子,他們的現身說法最能夠可信地降低恐怖主義宣傳上的誘惑。
問:伊斯蘭教會更容易讓教徒成為恐怖主義分子嗎?
答:正如談“恐怖主義”一樣,討論伊斯蘭教和恐怖主義的聯系總會得罪人。現在的輿論非常兩極化:一邊說要理解恐怖主義,只需要理解伊斯蘭教就行了,另一邊則認為這兩者完全無關。這兩種觀點都不正確。我固然認為伊斯蘭教——或者更廣義地說,宗教意識形態的作用,作為在政治暴力中的動機被過分強調了,但宗教在維持對某個群體的忠誠和繼續參與中仍然起著很大的作用。伊斯蘭的教義不僅被用來做某些行為的擋箭牌,也可以使某些手段正當化。但這并不限于伊斯蘭教。我認為任何一個“信徒”都可以通過宗教箴言來合理化他們的行為和他們的處境,并從中獲得極大的慰藉,但往往只有不加鑒別地接受宗教意識形態才和恐怖主義相關聯。這就是我認為新信徒往往更容易被恐怖分子招募的原因:當招募者試圖動員年輕穆斯林參加恐怖主義的時候,年輕人沒有深入的宗教知識來反駁招募者的慣用辯詞。
問:我們如何減少如查理周刊事件這樣的屠殺?
答:這個不好回答。人們一定會談到我們應當防止極端主義、更好地讓穆斯林融入社會等等,但哪怕在這些方面都取得成功也不能阻止恐怖主義的發生。我們似乎并沒有明白,盡管恐怖主義的威脅看起來很大,但恐怖主義本身并不是一個存在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可以被“打敗”的東西。恐怖主義事件其實極少發生。對我而言,更大的問題在于我們社會對于恐怖襲擊的耐受力非常差。個別國家有成功面對恐怖行為的案例,例如Anders Breivik襲擊事件后的挪威,人們的生活并沒有因為恐怖襲擊而改變。有一些恐怖主義襲擊(例如孤狼襲擊)比人們想象的更容易發現。盡管查理周刊事件可能幕后還有黑手,但我認為多數人并不愿意承認,要發現和防止所有的恐怖襲擊事件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問:政治科學家John Mueller認為美國對911事件反應過激。你作何評價?
答:我同意這一說法。
問:如果奧巴馬總統請你對反恐提出建議,你會說什么?
答:對于這個問題,奧巴馬總統肯定已經收到過很多建議了。但沒人告訴他的是我們需要長期的投入,這樣才能避免每次只在危機來時才發狂似的制定各種政策。我們需要一個像曼哈頓計劃那樣的大工程來了解恐怖分子的行為,并持續地投入資金開展更多的心理學研究。當然,我處在這樣的位置當然會這樣說,但我是認真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超越現在用“民間心理學”來解釋我們遇到的現象的狀態。心理學有極大的潛力讓我們了解恐怖主義,并提供減少恐怖主義行為的策略體系。的確,心理學的概念也越來越多地被其他學科在沒有清楚上下文或限制的情況下所濫用,尤其是政治學。雖然如此,當危機發生時,首要的問題總是與心理學有關——一個人為何以及如何成為恐怖分子?如果我們能夠阻止它的發生,要如何去做?
問: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世界再也沒有恐怖主義?
答:只有當恐怖主義組織從我們對他們的反應中意識到恐怖主義已經成為一種無效也無吸引力的手法時,恐怖主義才會徹底消失。要做到如此,需要政府掌握道德高地、基于證據組織行動,還不能落入恐怖分子精心設計的陷阱——所以,答案其實是,我們永遠都不能完全擺脫恐怖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