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美國”的人

◎ 郝譽翔

更“美國”的人

◎ 郝譽翔

李元是我在沃拉沃拉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我將因此永遠記得他。

當我從西雅圖機場的候機室走下樓梯時，看到停機坪上停著一架玩具似的小飛機。沒想到，這就是飛往沃拉沃拉的唯一航班，機上有不到十個座位。機長就在全體乘客眼睜睜的注視下駕駛著這一架迷你飛機起飛，往天空搖搖晃晃地爬升。

我看見飛機正飛向一片紅褐色的砂巖地，遠方微微起伏的丘陵是一剎那間被凍結住的海浪，連綿不斷地往地平線的盡頭蔓延，而海浪的表面寸草不生，一無所有。

沃拉沃拉便是浮在這一大片沙漠之中的小小綠洲。

第一天負責接待我的是Ray，大四學生，中文學得最久，但除了“你好嗎”三個字以外，其余皆不肯說出口。Ray問我，是否不習慣呢？這時他才提起，整個學校除了我以外，還有一位來自四川的中國學生李元。第二天中午，他帶我上圖書館去找李元。

我興奮地趴在借書的柜臺上張望，一個黑發黃膚的男人背對著我，正蹲在一大疊書的后方，忙著把它們一一分類上架。看到是我來了，李元笑嘻嘻地從書堆中站起，轉身張開雙臂朝我走了過來，劈頭便是一個美式的大擁抱，他的口中吐出長串流利的英文，音節抑揚頓挫，英文水平恐怕還要更勝美國人幾分。

我聽了啞口無言，只差沒掉下眼淚。

后來，我才知道李元并不是一般的學生，在中國大陸他早已是外語系的教授。他任教的學校和這里簽訂交流合作協議，卻是一項不平等條約：每年美國送學生到四川學中文，而四川卻是送老師過來，拿的仍然是學生簽證。盡管如此，大家還是搶破了頭，李元可是費好大一番工夫才終于占得這個缺額。

他摟著我的肩膀，開心地用英文嚷著，今天他要提前下工了，好帶我去校園逛逛。

我尾隨李元走出圖書館，一路上，他的美式笑容比頭頂上的夏日陽光還燦爛，英文滔滔不絕。遠遠地看見有人來了，他就熱情地大聲問道：“你好嗎？好極了，我很好，上帝保佑你！”也不管我哭喪著臉，踉蹌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到走遠了，來到河邊的樹陰底下，李元左瞧右瞧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換回中文。我才知道，說英文原來是一種自我防御機制，他可是千方百計來到美國的，既然來了，就要來得徹底而且盡責。相比之下，我剛到第一天就哭哭啼啼想說中文，也未免太過幼稚可笑。

這時，他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了，流露出他的真正面目，一種中年人慣有的、莫名而來的憂心忡忡。我們步上了小木橋，橋下是一條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亮的河流，水面上正游來一群羽翼豐滿的野鴨。我們并肩站在橋上，目送它們從腳下悠哉地游過去了。李元拍拍我的肩，爽快地說：“改天有空，我做辣子雞給你吃吧，這是我的拿手菜。”

我猛點頭。在食物中，我總算又找到了與我品位相同的同伴。

（摘自《我們終將獨自遠行》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