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白水臺距香格里拉縣有百公里,進出白水臺得翻越幾座高山,來回得整整兩天時間。我最終和青年旅館中的驢友一樣,認為孤零零的一座白水臺花兩天不值,兩次都選擇了放棄。
而這一次,卻特地奔東巴紙而去。進白地村的山路十八彎,車顛簸了四個鐘頭,連綿的山峰還不見盡頭。大家也餓了。
“看,雪山!哈巴雪山!停車,我要下去拍!”不知是誰突然吼了一聲。只5秒鐘,整車人都不見了,全下車拍照了。美景當前,饑餓果然可以放一邊。
拐進山谷,發現車窗外有座山峰竟然像系了條玉腰帶,這午后的光芒炫得我睜不開眼—那里應該就是白水臺了。一車人都端好相機準備朝白水臺奔。“到晚飯的點了,你們午飯還沒吃吧,還有登山的力氣?”納西大姐李秀花一句話,把我們拉回現實。她是白地村東巴紙傳承人,我們的香格里拉之行正是因她而起。
李大姐建議我們先在村里休整,第二天一大早隨她登白水臺。作為白地村的大東巴家族傳承人,她得在朝陽升起時登臺祭拜。

蒸煮好的蕘樹皮被捏成一團,每一團制作一張東巴紙。用樹錘錘打煮好的樹皮,以便讓樹皮中的纖維充分分散開。大東巴和志本正在東巴紙上寫東巴文。東巴紙傳人李秀花在清晨陽光下的白水臺祭拜。和玉紅蒸煮蕘樹皮,去除其中的糖分。
清晨六點半,李秀花起床登白水臺晨祭,和她一起登仙臺的,還有她家的三只狗。臺頂有幾汪泉池,納西人稱之為“仙女浴池”,是納西傳說仙女下凡沐浴的地方。李秀花把住背簍放兩汪池水中間,開始對著鏡面一樣的池水梳洗打扮。白水臺在納西語稱為“釋卜芝”,意為“逐漸長大的花”。當雨水流過石灰巖后,在白水臺上形成飽含氫氧化鈣的池水。太陽升起后,池水中的水在太陽照射下和空氣中的二氧化碳反應,白色的碳酸鈣就沉淀下來。經過千百年的沉淀,白水臺最終“逐漸長大”成高60米,占地3平方公里的白色花朵。白地村,這哈巴雪山山腳下的納西族古村落。因為有納西人傳說中的“仙人臺”白水臺做背書,慢慢地從一個普通的小山村最終成為納西族的祖地,白地村因而也和白水臺一起成為了傳說—納西族傳說,納西族是從白水臺走出的民族。
在白水臺一番梳洗后,李秀花背起背簍,朝叢林走去。三條狗伴著她,一只在前面,兩只隨后,走著走著,到了古祭壇邊。她放下背簍,里面中有松枝一枝,線香幾根,大米一捧。線香在古祭壇祭天,松針在燒香臺祭地,大米扔進兩燒香臺間的泉眼中祭祀水神。
祭拜后,有三三兩兩的村民也和秀花一樣來古祭臺祭拜。原來白地村的十二生肖不僅有年份之分,還有日期之別。今天是鼠生肖日,屬鼠的村民都要來拜。想起曾尋訪過西雙版納勐海縣那個名為章郎的布依族村落,每天村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村里的寺廟燒香拜佛。在那些全民信教的村莊,信仰潛移默化成為一種集體心理暗示。
白地村沒有寺廟,白水臺上的祭臺,就是村民們的信仰。生活的煩勞,和水神說說,工作的郁悶,和天地談談。每天睜眼第一件事,便是想著今天咋和神談理想人生,日子便像白水臺奔騰而下的水流,想不快活都難。
東巴紙寫出東巴文的脾氣
祭完天地神,便往回走。路過灌木叢,秀花又放下竹背簍,這一次,她從竹背簍里拿出的是一把菜刀。菜刀向灌木砍去,砍下一株株大拇指粗的灌木,這是她今天要做東巴紙的原料—蕘樹。
到家后,李大姐和丈夫和玉紅一起,一人拿一把菜刀開始剝蕘樹皮。剝、煮、捶、攪、撈、曬。東巴紙和所有的手工紙一樣,工序都大同小異。只不過,在紙的進化樹中,東巴紙還處于新石器時期。
“東巴紙并不神秘,學做7天便能做得跟我一樣好。”和玉紅的話,我信了,因為做東巴紙難度系數真的很低。難得的是一輩子都做這事情。
剝完蕘樹皮后,和玉紅在作坊蒸煮樹皮,李秀花則帶我們去古村里走走。路過一座小院落時,院門像普通的漢族院門一樣,門廊上有雕花,門上貼著門神。不一樣的是—這門上貼的對聯是用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文字寫成,這是東巴文,世界為數不多的活態象形文字。最原始的造紙術東巴紙是東巴文的唯一載體。東巴紙,則是納西最后的祭祀家族的獨家秘術。
這扇門后,住著納西族大祭祀“大東巴”和志本。納西祭祀之術,僅大東巴和志本會,懂東巴紙造紙術的也僅有和志本及其兒子、兒媳三人。而兒媳李秀花,則是千百年來會東巴紙的唯一女人。
進屋后,李秀花給和志本打了一筒熱熱的酥油茶。喝過后,和志本回了回神,走到屋子中堂的神龕邊,拿出了一疊卡片展示給我們看,那是老東巴的占卜之書。
以往,有人到老東巴家登門拜訪,多半是為了占卜求簽。老東巴猜測此次來訪者目的應該也一樣。果然,看到老東巴的卦書,同行的所有人都兩眼放光:未婚者求桃花,未孕者求子,未立業者求事業……這時,眼前的老人,再也不是那位無精打采的老人,而化身神靈代言人。而他手上的那些東巴文寫著的卡片,則成為了他用來溝通人神的媒介。

白地村和這東巴家族,自從以東巴之名后,做東巴紙多少輩,和志本自己都已經說不清。他只知道,父親把怎么造東巴紙,寫東巴文的方法教給他,他就怎樣傳授給兒子。而爺爺也是這樣教父親,他也要求兒子這樣教他的孫子。
“為什么要做改變呢?如果東巴紙、東巴文需要改變的話,那么也不會原始成這個樣子!”當聽到有人問有沒有想過對原始的東巴紙工藝提出改進時,和志紅開始反問。在和志紅眼中,東巴紙雖然只處于手工紙的新時器時期,但是這正是東巴紙存在的意義。因為東巴紙是為東巴文而生的。而東巴文比東巴紙在手工紙的進化樹中的位置還靠前。用東巴紙書寫,最符合東巴文的脾氣。
誰還記得這1700個象形文字?
父親和志本在東巴紙上寫了兩行文字后,開始顯得有點疲倦了,在兒媳李秀花的攙扶下回房間喝酥油茶去了,這時站在旁邊恭候多時的和玉紅才拿起筆開始為來者書寫東巴文祈福。
和玉紅說,東巴文有1700個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組成過5000多部東巴經。眼下,東巴經能保存下來的不足十分之一。而身為納西族祖地白地村的東巴家族和氏,擁有的東巴經也不到100部。東巴經是納西族的文化基因譜。從這個意義上說,納西族的基因,已經消失殆盡。而作為東巴經衍生品的東巴紙狀況如此,也就不是件值得驚奇的事情。
“父親以前身體好時,每天做完農活時,都會在村里開個夜校,教村里人識東巴文。近幾年,父親行動不方便了,村里學東巴文的傳統就斷了!會造東巴紙的人比識東巴文的人多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和玉紅邊給我們寫東巴文,邊說作為父親的故事。
在傳統的納西村寨,很多事情,像是教人東巴文之類,只能由大東巴來做,這是他作為大東巴的義務也是權利。因為,這些納西村寨,是由東巴文化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小宇宙,而最核心的便是大東巴。大東巴的使命,是以他的身份,用抄在東巴紙上的東巴經來教化納西人。奈何大東巴和志本已經不教東巴文好多年。如今,就連納西祖地之稱的白地村,絕大部分納西人已不懂東巴文。年邁的老東巴,只能用夾生的普通話,把東巴文的故事,講給普通話比他還利索的特地不遠萬里來尋訪東巴紙的外國人聽。
“東巴紙,是成為大東巴的必要條件。而其他的4大條件分別是:識東巴文、抄和背東巴經、打卦和祭祀。我和秀花每一樣都符合,卻依然成不了大東巴。因為每個東巴家族只許有一位大東巴存在!”當被問及為什么不替代父親教東巴文時,和玉紅說出了自己的苦衷—老子還在,兒子就別想篡位。
“真的是有那一天,我希望東巴學校能重新開起來!而秀花,她則希望能在家開一個東巴文化博物館!”看著滿地的東巴紙上鋪天蓋地的東巴文,和玉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寫這么多東巴文了,以至于很多文字他都生疏了。
和玉紅說,現在大東巴這身份并不吃香,他和他兩位哥哥一樣,對大東巴之位并不感冒。但兩位哥哥先跑了,準大東巴這燙手山芋就只有自己接了。因而,為東巴文而生的東巴紙也便被繼承了。
每天,天還未亮時,夫婦便去白水臺祭拜,然后一起做東巴紙,或者陪老爺子抄絕大部分人納西族已經不懂也不信的東巴經……如今的東巴家族每天的生活一如前百年前的東巴家庭一樣,簡單而原始。會東巴紙的納西女人,坐在高高的草垛旁邊,講納西族圣村白地村的故事:大東巴和志本,把家里荒廢的晾青稞的木架,改裝成了籃球架,希望倆孫子閑暇時能耍耍,但“籃球場總是空蕩蕩”,因為全白地村的孩子都到城里寄讀去了。大東巴善占卜,卻沒算到這個結局。
在尋訪完東巴家一天的生活,拍下“雞宿空巢”這畫面后,對這溫馨的畫面信心滿滿,回我們的住所李秀花家等晚餐。
秀花姐給我們端上了一大盤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