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玲
大麗是我們發小圈里的大姐大。生就一副典型山東大嫚的健碩身板,又性情豪爽行俠仗義,從小就被我們幾個面黃肌瘦的豆芽菜環繞身邊,深受愛戴。
畢業后大麗回到濰坊老家,在小鎮上找到一份安穩踏實的公務員工作。
大麗僅年長我兩歲,卻在結婚生子的革命征程上領先我五年。新婚那年我們去她家中聚會,小兩口抱肩摟腰,甜蜜洋溢。而兩年后的某天,大麗突然說要離婚。她在QQ上給我留言:這個月我瘦了十斤,真的不想跟他過了。不說了,怕一說掉淚,在單位呢,不想讓同事看著。
我一時無措,后來得知,并沒有我所猜測的奇葩事件。

只是激情退去,甜蜜過期,生性要強的大麗和普通婦女的瑣碎生活并無二致。日子變成一地雞毛蒜皮后,長久同處一個屋檐下的矛盾齟齬,牙齒舌頭磕碰帶來的意亂心煩全部爆發,演變成爭吵、怒罵、激戰。
女人的心,大多是死在細枝末節日積月累的失望上。
終于在某個大吵后的深夜,男人酩酊大醉,耍一通酒瘋后摔門而去,電話不接,短信不回。
女兒尚在襁褓,公婆年事已高。她看著毫不知情的熟睡的女兒,淚如雨下。那個曾經惜你如珠愛你如命的男人,如今令你心墜谷底暗無天日。
兩天后男人酒醒歸來,大麗提出離婚。
婆婆第一個跳出來:你們鬧什么鬧啊,就不能消停過日子嗎?在長輩們看來,這點事算什么。最后,縱然千般埋怨萬種不滿,還是按三姑六婆們所說:罪不致離。結了婚,誰家日子不是遷就著過下去。
我知道大麗為什么會給我留言,這樣的事,說給爹媽是添堵,說給同事是笑談。唯有最親密的摯友,能讓她剖開表面的刀口,展示血淋淋的內傷。
三年前的春節,大麗搬了新家,邀請我們做客。而此時,我正掙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階段。我決定獨自赴約,將婚內各種紛爭不滿一吐為快。我甚至想象出酒過三旬菜過五味后,大麗拉著我的手,以過來人的身份現身說法,從拿照片憶當年開始,圍繞養兒的辛苦、女人的付出、男人的冷漠、婆媳的不睦,展開轟轟烈烈的集體聲討,以她當年雞飛狗跳的陳年舊事做案例分析,將各自男人一頓痛批。
可是,我的吐槽才剛開始,就被大麗制止:你這脾氣啊,得改一改了,別動不動就不過了,鬧什么鬧啊!
咦?這話好熟悉,把我想說的生生給噎了回去。
大麗拉著我從餐桌轉戰到沙發上,她老公體貼又殷勤地收拾杯盤。我試探著提起當年她半夜痛哭給我留言一事。這家伙竟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還有這樣的事?我怎么不記得了,哈哈哈……”看她笑的花枝亂顫,我確信她是真的忘了那件事,那些留言,那些暗夜里流的淚,那個令她絕望的階段。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在大麗庸常瑣碎的婚姻里,若無這樣的自我修復,那么現在的她,絕不是眼前的歲月靜好,極有可能是個離異的單身怨婦。
遺忘,本身就是一種原諒,是善待自己,也是寬待對方。
婚姻里有太多無法滿足我們期望的時刻,讓我們孤獨無依,讓我們深感挫敗,讓我們質疑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現在的付出是否值得。可圍城內外,誰又能永不孤獨,永不失望?
那種遺忘,或許不是真的忘。而是濾掉新仇舊怨,只留朝夕日暖。不去反復咀嚼悲傷,不去強化負面能量。不讓瞬間的絕望演變成無休無止的傷害,不讓怨恨的種子生根發芽瘋長成林海。迅速翻過這一篇,讓生活繼續向前。
你若不傷,愛就無恙。
婚后七年,我終于也到了可以坐而論道的階段。
上個月裝修,去選門窗的路上發生爭執,我竟然絲毫沒有掉頭就走絕塵而去的念頭,架該吵吵,事該辦辦。不能因芝麻谷子耽誤正事,不能因一個趔趄放棄康莊大道,那是本末倒置得不償失。
即使吵了架再次摔門而去,也記得帶著錢包手機鑰匙,順便倒了垃圾。
婚姻是舊席子上縱橫交錯的竹蔑,經緯交織層層疊疊,將我們長進彼此的生命,長成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恩情。身在愛里,就不要咄咄逼人苛責對方。學著寬容某個剎那的否定,允許某個階段的質疑,原諒某個瞬間的動搖,遺忘某些時刻的絕望。
生活永遠是悲喜無常笑淚交織。
因為知道冷,所以更珍惜暖;因為嘗過苦,所以更懂得甜。
(摘自《你若不傷,愛就無恙》,光明日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