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彼岸


上回在《觀“中國原創”歌劇(這里黎明靜悄悄)》一文中說了好多歌劇的長長短短,搞得像個“磚家”一樣,其實,室內樂才是筆者的“真愛”。通常來說,穿套裝打領帶聽音樂會是標配,但對我來說這么正經地帶著樂譜去聽室內樂很是難得。
沈洋是我大學時代的室友,他是一個既有趣又嚴謹的音樂天才,2007年就赴英國拿下了世界最高級別的聲樂比賽——卡迪夫聲樂大賽的大獎。這次,他要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演繹舒伯特的《冬之旅》套曲。
《冬之旅》是音樂大師舒伯特最精彩的長篇作品,是人聲與器樂合作的作品里無法超越的豐碑,在整個西方古典音樂史中也屬里程碑級別的大作。早在2006年,沈洋就曾錄制過《冬之旅》的CD,當時他應該才20歲出頭。我很好奇這9年時間會給沈洋增添怎樣的閱歷,來詮釋這個作品。
翻看節目冊,果然,這次又要“玩高級的”。他與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的“小伙伴”們一起,把鋼琴部分改編成了弦樂四重奏。要知道舒伯特寫的音樂,鋼琴部分與聲樂演唱完美咬合,每一個字與音符都精準地融合在莫名和諧的意群推進中,敢改動“藝術歌曲之王”的原著,那真是需要很深厚的音樂功底和一顆相當強大的“狗膽”。
《冬之旅》是德國詩人威廉·繆勒在19世紀20年代創作的關于愛情、寂寞、孤獨的詩歌集,一套24首,舒伯特用極其動人的感觸譜曲成歌。雖與歌劇同屬聲樂藝術大類,但藝術歌曲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音樂表現形式,一般歌唱家在演唱歌劇時習慣了情緒跌宕起伏、戲劇沖突豐富的歌唱表演狀態,會很難掌控這種細膩委婉的旋律推進和情緒傳遞。修養不夠的歌唱家往往會忽略藝術歌曲這一門類,以歌曲結構簡單、演唱起來不過癮、不夠輝煌不夠戲劇性為由,繞開這一領域。《冬之旅》對聲樂家和器樂演奏家的要求極高,兩者不是簡單的演唱和伴奏的關系,人聲和樂器需要高度默契配合,并且需要相當的文化內涵,才有能力在音樂詮釋時相互交替推動情感和意境延伸,完全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游戲。一旦投入進去,不管是觀眾還是演奏者,絕對都是如飲玉露,一種暢快美妙的高階藝術體驗。
上半場是四重奏組合演奏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這首由歌曲改編的四重奏非常有意思,把短短的幾十個小節的小品充分擴展延伸為四個樂章的豐滿形式,一邊聽一邊感嘆音樂家的充沛想象力。四位來自不同國家的音樂家用穿越300多年時光的斯特拉迪瓦里傳世名琴,仔細“講述”這個關于生命與死亡的、不可逃避的嚴肅對話。技術上,演奏家們相互之間的配合流暢而精準,痛苦與幸福“游走”在弓弦之間,安詳與寧靜的情緒穿透時間的束縛,帶著觀眾從容地思考生命的終極問題。
下半場,正題開始。由于是以前仔細研究過的東西,我打開樂譜,仔細欣賞。(咱不搞作品分析,不一一敘述每首歌的細節處理。)沈洋的演唱早已脫離了談論方法位置的范疇(他大學一年級時就已經擺脫了聲樂技術上的束縛),聲音成熟穩健,溫暖而鎮定。熟悉的音樂響起,沈洋把一個個故事“娓娓道來”。
不用說德語吐字的工整精準,音樂表達上既不多、又不少地嚴格按照作曲家的意圖,把譜面的每一個表情記號術語自然而幾近完美地呈現出來。一路聽下去,我一面沉醉于唯美憂傷的音樂故事場景,一面佩服舒伯特居然用音符承載了如此豐富的情感和細膩的情緒。這是何等高超的音樂描寫能力,讓一個相隔數個世紀的聽眾,能完全體會作曲家想傳遞的思想。更為佩服的是沈洋冷靜且充滿智慧的音樂表現能力。他的演唱完全貼合每一首歌曲的微妙意境,一點一點精準地釋放自己的體力和情緒,分寸、“火候”的把控無懈可擊,完整而忠實地展現了作曲家希望通過這部作品希望傳遞的精神世界。
24首長詩的間隙,沒有觀眾貿然用掌聲驚破連貫的意境,聽者仿佛在親身經歷這場孤獨的雪原旅行:時而跨過冰凍的小溪時而越過墳場,偶爾有烏鴉在頭頂盤旋哀鳴;一會兒夕陽沉入天邊的烏云,天地陷入無邊昏暗;進入夢境看到故鄉的水井,想念家門前的大樹,醒來才發覺淚流滿面;突然,郵車卷著雪花和寒風從身邊疾馳而過,不知何時須發已白,無助地在虛幻與現實間漫無目的地蹣跚前行,心里僅存的一絲希望的火種在風雪里微弱地搖曳……
全曲完畢,片刻的寂靜中,精神逐漸重回現實,沈洋和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組合向我們呈現了一場幾近完美的浪漫主義精神之旅。沒有加演也沒有多余的激動,該有的都呈現在已經逝去的音樂里了。默默地努力鼓掌是觀眾們唯一能做的,這也許是絕大多數觀眾在未來很多年里都不太能輕易感受到的藝術體驗了。回家路上,我一直在靜靜回味這奇妙的一晚,并在心里祝愿這幾位年輕的音樂家們能在今后漫長的文藝旅途中達到更精彩的藝術高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