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堂根
(浙江理工大學文化傳播學院,杭州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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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元史》的編撰看馮子振的籍貫
蔡堂根
(浙江理工大學文化傳播學院,杭州310018)
馮子振是元代著名的文學家,其籍貫最早見于《元史》,但明清以來一直存在爭議,有人因此懷疑《元史》記載的準確性。從《元史》的編撰情況看,《馮子振傳》可能出于宋濂之手,其位置編排亦經過仔細考慮,出錯的可能性極小。明初的《半軒集》和攸縣當地家譜中的相關記載也可以佐證《元史》之說。因此,《元史》關于馮子振籍貫的記載是準確的,馮子振籍貫的“攸縣說”可信。
元史;馮子振;籍貫;攸縣
馮子振(1257-約1348),字海粟,號怪怪道人,又號瀛洲客等,有《海粟集》傳世,是元代著名的文學家,曾與大書法家趙孟頫等交游。但其籍貫眾說紛紜,爭議頗大。據統計,共有攸縣說、湘鄉說、寧鄉說、東海說、雙峰說、長沙說等多種觀點[1],除“東海”在今江蘇省外,其他幾處均在湖南省境內。其中,攸縣說和湘鄉說影響最大,其他幾種均屬偶有記載,且多為明顯的誤記或理解上的差異,影響較小。目前,學術界多圍繞攸縣說和湘鄉說展開討論,且涉及《元史》記載的準確性問題,因此,本文擬從《元史》的編撰入手,探討馮子振籍貫“攸縣說”的可信性。
“攸縣說”最早見于《元史》,這也是最早明確記載馮子振籍貫的權威文獻,《元史·陳孚傳》后附《馮子振傳》,載云:“攸州馮子振,其豪俊與孚略同。”[2]4340后來的志書和相關著述多持此說,如《明一統志》《嘉靖長沙府志》《乾隆攸縣志》及明人邵經邦《宏簡錄》、清人陳焯《宋元詩會》等皆持此說。“湘鄉說”最早見于明景泰年間的《寰宇通志》,其后《嘉靖湖廣通志》《康熙湘鄉縣志》《乾隆長沙府志》等方志亦持此說。在當前學術界,“攸縣說”和“湘鄉說”仍相持不下,馬積高《<海粟集輯存>序》、王毅《馮子振年譜》、桂棲鵬《馮子振生平三考》、張昌紅《馮子振籍貫考——兼與易小斌先生商榷》等持“湘鄉說”,劉洪仁《馮子振生平初探》、易小斌《馮子振籍貫與生平新證》、劉一聞《<虹月樓記>卷和馮子振翰墨》等持“攸縣說”。總體而言,古代文獻中“攸縣說”是主流,當前學術界則“湘鄉說”占上風。
質疑“攸縣說”的主要依據是:湘鄉有《山田馮氏續修族譜》(修于光緒年間,始修于康熙年間),該譜對馮子振的生平世系等有明確的記載,湘鄉縣志也有較詳細的記載。而攸縣找不到記載馮子振世系的馮氏族譜,縣志的記載也不如湘鄉具體、詳盡,故受到質疑。馬積高《<海粟集輯存>序》稱:“攸縣縣志雖也載有海粟傳,認為是攸縣人,然并不能確指其居于攸縣何地,其中說到曾發現所謂海粟墓碑,語尤模棱,既說字跡模糊,又謂可以辨識,可見是弄虛作假。而湘鄉縣志和家譜則不僅明記其鄉里,又明載其墓地所在。”[3]2同時,必然會對《元史》的記載表示懷疑,如馬積高《<海粟集輯存>序》提及王夫之的相關記載后稱:“盡管作《元史》的宋濂等距離海粟生活的年代近,船山及其友人距離海粟的時間遠,但我們卻寧相信湖南人的船山,而不相信浙江人的宋濂。”[3]3
其實,《元史》作為最早記載馮子振籍貫的官方文獻,不管是支持“攸縣說”還是質疑“攸縣說”,都必須認真面對。支持“攸縣說”必然認可《元史》的記載,質疑“攸縣說”必然懷疑《元史》的記載;如果《元史》的記載無可懷疑,也就不會質疑“攸縣說”。因此,我們可以從《元史》的編撰入手,看看《元史》記載的可信度。
對《元史》的質疑,張昌紅的《馮子振籍貫考——兼與易小斌先生商榷》最具代表性,不妨詳細引述其觀點,以見一斑:
一味偏信宋濂所修《元史》的做法也是不恰當的。……《元史》開館于明洪武二年二月,由從各地征起的“山林遺逸之士”非仕元者十六人具體負責纂修工作,當年七月即告成書。《元史》編纂如此倉促,并且纂修之人非堪史才,所以謬誤很多,成書不久即遭人垢病。顧炎武曾指出《元史》“本紀有脫漏月者”,列傳有“一人兩傳”及“重書年者”。……宋濂生活時代雖距馮氏為近,但修《元史》他只是掛名,并未親自撰寫,加之《馮子振傳》又附于《陳孚傳》之后,位置甚微,修史者倉促之間因資料取舍不當或其它原因,導致誤載其籍貫是完全有可能的。[1]
這里對《元史》的評述是否確切,筆者暫不評論,我們還是先看看《元史》的編撰情況,以便對馮子振的相關記載有更清晰的認識。
洪武元年(1368年),明兵攻克大都,獲得元十三朝《實錄》。洪武二年二月即第一次開史局編修《元史》,八月結束。因元朝剛剛滅亡,許多材料很不完整,《元史》編修亦未完善,如末代皇帝元惠宗30多年的歷史因缺乏可信的文獻而無法編寫。后經專門采集,于洪武三年二月再次開局編修、補充,當年七月全部完成。第一次編修時,宋濂、王祎任總裁,參與者有汪克寬、胡翰、宋僖、陶凱、陳基、趙壎、曾魯、趙汸、張文海、徐尊生、黃篪、傅恕、王錡、傅著、謝徽、高啟,共16人。第二次編修時,仍以宋濂、王祎為總裁,參與者有趙壎、朱右、貝瓊、朱世濂、王廉、王彝、張孟兼、高遜志、李懋、李汶、張宣、張簡、杜寅、俞寅、殷弼,共15人。趙壎前后兩次均參與其事,因此,除兩位總裁外,真正參與《元史》編修的共30人[4]。關于這30個修史人員的情況,學術界有較充分的研究。
首先,從身份看,他們都是身無官職的“山林遺逸之士”。宋濂曾說:“乃洪武元年十有一月,命啟十三朝《實錄》,建局刪修,而詔宋濂、王祎總裁其事。起山林遺逸之士協恭共成之,以其不仕于元而得筆刪之公也。”[5]趙汸亦說:“乃詔修《元史》,起山林遺逸之士使執筆焉,凡文儒之在官者無與。于是,在廷之臣各舉所知以應詔。”[6]也就是說,這些修史人員既未曾在元朝擔任行政職務,也不在明朝政府中任職。據說這一選擇標準是朱元璋親自制定的,以便對元朝歷史進行客觀、公正的評價。
其次,從籍貫看,他們多是江浙人。“從已知26人的籍貫來看,其中漸東9人(胡翰、陶凱、陳基、張文海、王廉、傅恕、朱右、朱世濂、張孟兼),浙西11人(宋僖、徐尊生、傅著、謝徽、高啟、貝瓊、王彝、張宣、張簡、杜寅、殷弼),江東3人(汪克寬、趙汸、李汶),江西2人(趙壎、曾魯)。以上都是長江以南人。兩位總裁都是浙東人。唯一例外是高遜志,他是蕭縣(今安徽蕭縣)人。……但他長期在嘉興、‘吳門’(平江,即蘇州)寓居,在那里讀書,實際上也可歸入浙西之列。這就是說,《元史》的編纂班子實際上是由江南、特別是兩浙(浙東西)的文人儒生組成的。”[4]這種情況的出現,一方面是明朝初期建都南京,江浙是其政治文化中心。另一方面,當時江浙地區的文化在全國范圍內是最發達的,有一大批知名的文人儒生。而且,主修《元史》的宋濂、王祎兩人都是浙東人,他們和江浙文人儒生有廣泛的交游,他們所組織的編修人員自然會以江浙人為主。
再次,從學識看,他們都是極具才華的文人。總裁宋濂和王祎的詩文、經術成就自不必說,其他30人在詩文、經術領域也都有一定的聲望。“編纂班子中的大多數(或者可以說絕大多數)都是當時享有一定聲望的文人儒生,有的擅長辭章,有的則以經術著稱。不少人著作等身,胡翰、陳基、張孟兼、朱右、宋僖、高啟、貝瓊、王彝、張宣、汪克寬、趙汸等人,都有詩文集流傳至今。其中如汪克寬、趙汸的經學,張孟兼的辭章,高啟的詩文,曾魯的博學,在元明之際是有盛名的。”[4]這一判斷在明清時期就得到相關學者的認可,如朱彝尊稱:“明修《元史》,先后三十史官,類皆宿儒才彥。”[7]
這一豪華的編修團隊按理說應該編出一部較好的史書,但事實并非如此。元王朝剛剛滅亡,許多史料來不及收集整理;朱元璋設置的許多條條框框,束縛了修史人員的手腳;這些“山林遺逸之士”未在元王朝當過官,對元朝的政治、經濟情況缺乏全面的了解;這些江南人不懂蒙古語,許多蒙古人的典章制度得不到正確的解釋,等等。由于這諸多的原因,《元史》確實存在許多缺陷,如有的人該立傳而沒有立傳,有的人一個人立了兩個傳,有的蒙古語譯名前后不一致,有的人物、事件考訂不仔細等。后人因此對《元史》有較多的批評,尤以錢大昕的批評最極端,他說:“修《元史》者,皆草澤腐儒,不諳掌故。一旦征入書局,涉獵前史,茫無頭緒,隨手尋扯,無不差謬……綜前后僅三百三十一日。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而文之陋劣,亦無如《元史》者。”[8]232
由于《元史》存在許多缺陷,人們對《元史·馮子振傳》準確性的質疑看似有道理,其實不然。《馮子振傳》是一篇特殊的小傳,其特殊性決定《元史·馮子振傳》完全可信。《馮子振傳》附在《陳孚傳》之后,全文如下:
攸州馮子振,其豪俊與孚略同。孚極敬畏之,自以為不可及。子振于天下之書無所不記。當其為文也,酒酣耳熱,命侍史二三人潤筆以俟。子振據案疾書,隨紙數多寡,頃刻輒盡。雖事料濃郁,美如簇錦,律之法度未免乖剌。人亦以此少之。[2]4340
這篇人物小傳僅僅涉及馮子振的籍貫、性格、文章特點等基本內容,它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殊性:
其一,《元史》整體上的重大問題很難在該傳中出現。這里不需要對蒙古語的了解,不需要對政治經濟、典章制度的闡釋,也與整個元王朝的史料無關,與朱元璋的各種限制無關。編修史書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認識和了解去撰寫,也完全有能力撰寫好這種人物小傳。在這種人物小傳中,很難出現明顯的問題。
其二,修《元史》者多是江浙人,都是“山林遺逸之士”,且時間太近,元王朝結束的第二年就開局修史,很多材料來不及收集整理,很多問題來不及沉淀梳理,這些因素都是造成《元史》缺陷的重要原因。但是,就《馮子振傳》的撰寫來說,這些因素都是有利的,它們確保了《馮子振傳》的準確。這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察:第一,馮子振自皇慶元年(1312)南下寓居蘇州,直到至正八年(1348)前后去世,極大多數時間都活動于江浙地區。以江浙人為主體的修史團隊自然對馮子振有較多的了解,能夠把《馮子振傳》寫得更準確。第二,馮子振生活于江浙時已經罷官,他所交往的多是佛道、隱逸、文人畫士等人物,這些人物與《元史》修撰者的“山林遺逸之士”是一致的。換而言之,修《元史》的“山林遺逸之士”本來就與馮子振“臭味相投”,相對其他群體來說,他們對馮子振的了解最多。第三,洪武二年(1369)開始修《元史》,如果馮子振確實去世于至正八年(1348),中間僅相差21年,部分《元史》修撰者可能見過馮子振,甚至與馮子振有過交往。這些人對馮子振很了解,由他們出手寫個短短的《馮子振傳》,應該不會出現明顯的錯誤。
其三,《馮子振傳》僅百來字,且附在《陳孚傳》之后,很不顯眼,因此有人認為,這會造成“修史者倉促之間因資料取舍不當或其它原因,導致誤載其籍貫”[1]的現象。這其實是想當然之說。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考察:第一,馮子振以百來字的小傳進入官修的《元史》,不是委屈了馮子振,而是拔高了馮子振。《元史》列傳分為后妃、宗室、諸臣(有較大影響的大臣)、儒學、良吏、忠義、孝友、隱逸、烈女、釋老、方技、宦者、奸臣(包括奸臣、叛臣、逆臣)、外夷十四大類,馮子振可能進入的有諸臣、儒學、良吏、忠義、孝友、隱逸、釋老等七類。馮子振只任過集賢待制的閑職,且無任何突出的政績,想進入“諸臣”或“良吏”是不可能的;馮子振晚年與佛道人物有聯系,有點像隱逸者,但既不屬“釋老”,也不是“隱逸”,這兩類也進不了;在“忠義”、“孝友”方面也沒有突出的表現,因此,馮子振只能歸入“儒學”。《元史》的《儒學》雖說包括一般正史中的“儒林”、“文苑”兩類,但實質上幾乎都是“儒林”人物,傳主或者在學習、研究儒學中有成就,或者在傳授儒學方面有貢獻。在《元史·儒學》的各傳中既未署官職,又與儒學毫無關聯的,似乎只有馮子振一人。但馮子振在詩文詞曲等方面的成就并不是十分突出,在藝術水平上,其詩文等“ 律之法度未免乖剌”[2]4340;在文學成就上,遜色于關漢卿、馬致遠、王實甫等名家。關漢卿等人均未能在《元史》中立傳,馮子振能夠立傳,顯然是《元史》編撰人員的偏愛。馮子振既為《元史》編撰者偏愛,是有意安排的,其小傳就決不會隨意處理,以致“取舍不當”。第二,《馮子振傳》附在《陳孚傳》之后,也是經過認真考慮的。《元史·儒學》人物傳的安排是有規律的,在《儒學》卷(包括一八九、一九〇兩卷)中,凡是本人之傳很短,要附在他傳之后的,附傳和主傳之間一般都存在關聯,包括父子兄弟、師友同鄉等關系。如《胡長孺傳》之后附胡之綱和胡之純的合傳,開篇即云:“其從兄之綱、之純,皆以經術文學名。”[2]4334《劉詵傳》之后附龍仁夫和劉岳申的合傳,開篇即云:“同郡龍仁夫,字觀復。劉岳申,字高仲。其文學皆與詵齊名,有集行世。”[2]4342馮子振與其他的主傳者之間不存在這種“師友同鄉”等關系,只好以“ 其豪俊與孚略同”而附在《陳孚傳》后;這種以性格相似而附在一起,在《元史·儒學》卷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可以說是煞費苦心。而且,《馮子振傳》附在《陳孚傳》之后,很可能與他們早年的沖突有關,《元史·世祖本紀》載:“中書省臣言:‘妄人馮子振嘗為詩譽桑哥,且涉大言,及桑哥敗,即告詞臣撰碑引諭失當。國史院編修官陳孚發其奸狀,乞免所坐,遣還家。’帝曰:‘詞臣何罪!使以譽桑哥為罪,則在廷諸臣誰不譽之!朕亦嘗譽之矣。’”[2]362也許因為存在這樣的過節,《元史》編修者才把二人聯系在一起。顯然,《馮子振傳》附在《陳孚傳》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元史》編修者既已破例在《元史》中為馮子振立傳,又深思熟慮地把它附在《陳孚傳》之后,小傳開篇的“攸州”兩字如果是誤記,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其四,《馮子振傳》的形成,可能與宋濂有關。宋濂作為編修《元史》的總裁,既負責過全書體例的設計,也對《元史》人物的取舍有決定權,如《元史》中的《戴表元傳》就是宋濂指令相關人員訪求搜集而編入《儒學》中的[4]。另有一些人物傳記的初稿則直接出自宋濂之手,如《胡長孺傳》、《鄭文嗣傳》、《余闕傳》等[9]。
《馮子振傳》的撰寫同樣與宋濂有關系。宋濂生于1310年,至馮子振1348年去世時,已近四十歲,很可能見過馮子振。宋濂有《題馮子振<居庸賦>后》一文,云:
海粟馮公以博學英詞名于時。當其酒酣氣豪,橫厲奮發,一揮萬余言,少亦不下數千,真一世之雄哉!遺墨之出,爭以重貨購之,或刻之樂石,或藏諸名山,往往有之,則為人之寶愛可知矣。余藏此卷者久,極為珍秘,今以歸蒲圻魏先生。先生博雅君子,必有以賞識之。斯文為有所托矣。友生金華宋濂跋。[10]
此文表明,宋濂曾長時間擁有《居庸賦》,并極其珍愛,這無疑會提高馮子振在宋濂心中的地位,因此可能破格把馮子振納入《元史》。另外,《題馮子振<居庸賦>后》與《馮子振傳》對馮子振的描述基本一致,只不過因表達的需要,一個簡約概括,一個具體細致:如“博學”與“天下書無所不記”;“英詞”與“事料濃郁,美如簇錦”;“酒酣氣豪”與“豪駿”、“ 酒酣耳熱”;“一揮萬余言”與“據案疾書,隨紙數多寡,頃刻輒盡”;“為人之寶愛可知”與“人亦以此少之”等,盡管在文字表述上有變化,但在內容上完全一致。換而言之,《馮子振傳》很可能是根據宋濂的《題馮子振<居庸賦>后》完成的,甚至是由宋濂親自撰寫的。如果這種推測成立,馮子振的籍貫更不可能出錯。
最后,即使“攸州”二字出錯了,這個錯誤也不可能是由“湘鄉”兩字錯過來的。造成地名錯置的原因主要有三種,即地理位置緊鄰,難以區分界限;讀音相同,在口耳相傳過程中易造成混淆;字形相同,在傳抄過程中易造成混淆。但攸州與湘鄉相距很遠,不存在地理上的區分困難;它們的字形和語音相差很大,把“湘鄉”錯念成“攸州”或錯寫成“攸州”都難以想象。從這個角度看,《元史》編修者不可能因筆誤或口誤等原因,把“湘鄉”寫成“攸州”。
總之,《元史》中的《馮子振傳》是經過編修人員認真審核而留下的,不存在疏忽大意、草率了事之說,“攸州”二字不可能是“湘鄉”二字的誤載。“攸州馮子振”的記載完全可信。
盡管《元史》中的“攸州馮子振”是可信的,但如果找不到其他可印證的材料,這從學理上看,仍然難免孤證之嫌。因此,我們也按常規,另外列出幾條可資佐證的材料。
其一,元末明初的王行《半軒集》之《沈榮甫墓志銘》中有“楚之長沙攸縣人馮子振”之語。沈榮(1306-1376),蘇州長洲人,其父沈富,即沈萬三。王行,字止仲,號半軒,與沈榮同鄉。王行在元末即有文名,曾在沈家擔任沈氏子弟的教師。入明后,曾在涼國公藍玉家坐館授徒,因藍玉的推薦而得到朱元璋的召見,后在“藍玉案”中被殺。王行的《沈榮甫墓志銘》全文如下:
榮甫姓沈氏,諱榮,世為蘇之長洲人。考富,妣曾。生于元大德十年春正月閏之甲申,卒于國朝洪武九年秋八月之壬寅。得年七十有一,娶葉氏,先卒。丈夫子二:長森,次彬。森先七月卒。女子四:德淑適何,德美適張,德儀適周,德誼適錢,皆同郡也。孫男三:經、綖、紳。女二:徽、徴。以九月甲子葬尹山鄉長山之原。嗚呼,榮父考諸其鄉,蓋所謂善人者矣。初,榮父之先君子游于故侍講袁文清公之門,公每嘉其敦信義。時楚之長沙攸縣人馮子振方張聲譽,號海粟,以文翰自矜許,來吳必主之。深加愛厚,為大書“積善”二字,殆以表其志也。及榮父持家政,乃筑堂構宇,以馮書揭諸題間。既以承大先志,又以最其后人。是足以見其好善之心矣。故得優游暮年,克享耆壽。夷然委順,全之以歸,亦可以無憾矣。宜銘曰:好善人之所同,為善吉之所鍾。吁嗟而翁,繄善之從。天年既崇全厥終,銘辭永古昭幽宮。[11]
后世的很多文獻提及馮子振籍貫時,往往援引《元史》之說,因此無法作為《元史》“攸州馮子振”的旁證。本銘完成于洪武九年,距離《元史》成書的時間很近,考慮到當時雕版、印刷、發行的周期,作者撰寫此銘時應該未受《元史》的影響。也就是說,“長沙攸縣人馮子振”應該是另有來源。另外,馮子振既然經常來沈家,沈富及其家人對馮子振的籍貫應該很清楚。沈榮生于1306年,馮子振去世時他已經40多歲,沈榮無疑見過馮子振,他的年長的子女也應該見過馮子振。而且,馮子振題的“積善”二字被沈家作為“以承大先志,又以最其后人”的匾額,受到特別的尊重,沈榮的子女兒孫即使沒有見過馮子振,也應該清楚馮子振的籍貫。在這種情況下,王行如果受《元史》影響而把馮子振的籍貫錯寫成“長沙攸縣人”,必然會受到沈榮兒孫等家人的質疑。這表明,曾與馮子振有密切交往的沈富及其家人都認為馮子振是攸縣人,與《元史》的“攸州馮子振”之說一致。
其二,《攸縣東門陳氏九修族譜》中收錄了兩篇署名馮子振的文章,即《宋攸令始祖旸泰公二世祖文軒公合溝記》和《愛云逸叟記》。該譜修于民國年間,譜前有李東陽、楊一清等人的序,故其始修當在明弘治年間或更早。
《愛云逸叟記》的主人公即陳允恭,字彥敬,別號愛云逸叟,與馮子振同時代,是攸縣東門陳氏的第四世子嗣。陳氏族譜中有賀守貞撰寫的《陳允恭傳》,稱其:“體貌魁梧,寡言笑酬酢,時與馮子振、周自強、劉畊孫輩相賡唱。”*見:《攸縣東門陳氏九修族譜》卷一,民國刊本。陳允恭未曾為官,一直在攸縣縣城東皋一帶過著隱居式的生活。東皋與攸縣上云橋鄉馮家坳村鄰近,據說馮子振的老家就在馮家坳。馮子振居攸縣馮家坳之說尚待考證,但《攸縣東門陳氏九修族譜》中兩篇署名馮子振的文章是確鑿的。該譜的始修時間很早,主人公陳允恭與馮子振的時間也相當,可信度很大。這表明,馮子振確曾在攸縣生活過。
其三,攸縣鐘佳橋平分田《湖溪歐陽氏七修族譜》(卷五)提及馮子振,該譜《湖溪總系》在歐陽仕龍的小傳中稱:“歐陽仕龍,字應運,生元延祐庚申(1320)。好學深謀,勇略拔萃,推授百宰,傾義兵守醴陵白關鋪,保障一邑,民戀不忘。明洪武丙子(1396)卒,葬潭頭,壬丙向。配馮,系銀坑馮朝卿第四女,乃元集賢院待制馮子振字海粟之孫女,生元泰定丙寅(1326)九月十三寅時,明永樂己丑(1409)七月初十子時卒,葬方木沖菱角塘,巽乾向。生子時安。”*見:攸縣《湖溪歐陽氏七修族譜》卷五,民國刊本。作為歐陽仕龍在族譜中的小傳,其配偶的情況似無作假的必要;《湖溪歐陽氏族譜》始修于明永樂二十二年(1424),與“馮氏”卒年僅相距15年,關于“馮氏”的記載應該不會出錯。因此,歐陽仕龍之妻馮氏、岳父馮朝卿和“集賢院待制馮子振字海粟之孫女”等內容應該可信。《湖溪歐陽氏七修族譜》的載述表明,馮子振確是攸縣人。
攸縣地方文獻對馮子振的記載確實很有限,清代以來,攸縣的部分文化人士都不知道當地曾經有個馮子振。蔡而偉(1597-1667)曾寫過馮子振《梅花百詠》的和詩,并留有《次馮子振海粟先生梅花百詠小序》,在蔡氏族譜上,該序的后面附有蔡上桂(1674-1754)的按語,說:“余觀斯題,始知馮先生出自攸邑,為元時大學士。惜其詩與文見重于當時,未傳于后世。即余涉世多年,訪問鄉城庠友,無有知者,竟成湮沒。茲補刻房祖雪航先生(即蔡而偉,筆者注)《梅花詩序》于譜,俾后生披閱,固不忘雪航祖之詩,亦不泯馮學士之學也。”*見:攸縣《淥田蔡氏九修族譜》卷一,2001年刊本。攸縣地方文獻對馮子振的失載可見一斑。這種地方文獻的缺失,成了質疑“攸縣說”的重要依據。
這一現象的形成,應該與馮子振晚年的經歷有關。馮子振自皇慶元年(1312)罷官南下到其去世,其間雖曾北上大都,有過短時間的逗留,但極大多數時間還是以蘇州、揚州為中心,活動于江浙地區。其有確切時間可考的最晚的兩篇序記,即七十三歲(天歷二年)時的《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碑記》和八十一歲(至元三年,1377)之后的《<本草元命苞>序》,均寫于江浙地區。
馮子振晚年的作品多提及其寓居揚州,如六十九歲(泰定二年)的《題趙承旨白鼻騧圖》末署“書于維揚寓室”[12]6,七十三歲(天歷二年)時的《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碑記》中有“廣陵之城隍西廡舊構祠,嚴事云長甚謹”[12]76之語,張伯雨有《寄馮海粟待制附天目僧過廣陵》等詩,說明馮子振一直客居揚州。馮子振約于至正八年(1348)去世,其去世的地點也應該在揚州。這可以從朱德潤《挽馮侍御》中找到一些線索。朱德潤與馮子振關系密切,馮子振初到江南就在蘇州見過朱德潤,并為他作過《贈朱澤民序》,后來馮子振去大都,朱德潤作過兩首《送馮海粟待制入京》,故朱德潤的《挽馮侍御》完全可信。為分析方便,全詩抄錄如下:
登高原而悵望兮,隕喬木于江城。謂耆德之方茂兮,將縯年而百齡。奚巫陽之下招兮?返帝閽之高明。哀吾邦之群彥兮,俾何從乎老成?昔公周流四方兮,涉世路之險平。樂林泉而棲遅兮,友漁樵而忘形。望筍輿之不再兮,揭丹旌于郵亭。故鄉遙兮親戚驚,九原邃兮閟泉扃。慘物交兮鳥悲鳴,嗟孝子兮心煢煢。[12]97
“故鄉遙兮親戚驚”,說明馮子振是客死他鄉;“嗟孝子兮心煢煢”,孝子“心煢煢”,沒有其他親友的幫助,同樣說明馮子振客死他鄉。馮子振客死于何地呢?朱德潤寫《挽馮侍御》,應該在馮子振身邊或離馮子振不遠;朱德潤生活于蘇州,馮子振應當去世于蘇州或其周邊地區。另外,“哀吾邦之群彥兮,俾何從乎老成”,說明馮子振去世前一直是“吾邦之群彥”依從信賴的“老成”者,馮子振去世前一直與“群彥”在一起;“吾邦”顯然指朱德潤所在的蘇州及其周邊地區,這同樣說明馮子振客死于蘇州或其周邊地區。馮子振的相關作品表明,他晚年曾長時間寓居揚州;“隕喬木于江城”說明他去世的地點是一個沿江的“江城”,與揚州吻合,且揚州離蘇州不遠。由此推斷,馮子振當客死揚州。
馮子振的遺體后來是否運回攸縣,已不得而知。從“故鄉遙兮親戚驚”,“嗟孝子兮心煢煢”等語看,馮子振的遺體很可能沒有運回攸縣。馮子振去世之時,正是元末開始動蕩的時期,在這種時局下,要把遺體從遙遠的揚州運回攸縣,沒有強大的經濟實力是難以想象的。據《湖溪歐陽氏七修族譜》記載,馮子振兒子馮朝卿后來移居銀坑,說明馮子振兒子輩的經濟狀況并不是很富裕,要長距離運回馮子振的遺體,恐怕很困難。既然馮子振的遺體沒有運回攸縣安葬,再加上他晚年一直寓居蘇州、揚州等地,攸縣當地自然不會留下多少遺跡。
馮子振籍貫的“湘鄉說”在明朝景德年間就見諸《寰宇通志》,后來的《嘉靖湖廣通志》《康熙湘鄉縣志》《山田馮氏續修族譜》等文獻均有相關的記載。這些記載表明,馮子振與湘鄉應該存在某種聯系。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聯系,尚有待于全面深入的考察。但是,為了坐實“湘鄉說”而簡單地否定《元史》的記載,這種做法顯然是錯誤的。
《元史》在編撰過程中,確實存在編撰時間倉促,史料收集不全;編撰人員都是江南的“山林遺逸之士”,對元朝的政治經濟情況掌握不全面,對蒙古人的典章制度理解不透徹等問題,影響了《元史》的總體水平。但是,這些“問題”對于《馮子振傳》的撰寫來說,卻是難得的有利條件,能夠保證《馮子振傳》記載的準確。《馮子振傳》很短,該傳收入《元史·儒學》,并附于《陳孚傳》之后,都是 由編撰人員精心安排的,出錯的可能性極小;而且,同時代的《半軒集》可以為之佐證,攸縣當地的家譜也有相關的記載。因此可以斷言,《元史》關于馮子振籍貫的記載是準確的,馮子振籍貫的“攸縣說”可信。
[1] 張昌紅.馮子振籍貫考:兼與易小斌先生商榷[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9(1):234-238.
[2] 宋濂,王祎,陶凱,等.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3] 馬積高.《海粟集輯存》序[M]//馮子振.海粟集輯存.王毅,編注.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1990.
[4] 陳高華.《元史》纂修考[J].歷史研究,1990(4):115-129.
[5] 宋濂.文憲集:卷五·呂氏采史目錄序[M]//四庫全書.文淵閣.
[6] 趙汸.東山存稿:卷二·送操公琬先生歸番陽序[M]//四庫全書.文淵閣.
[7]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五·元史類編序[M]//四庫全書.文淵閣.
[8]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附余錄[M]//孫顯軍,陳文和,點校.嘉定錢大昕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9] 朱仲玉.宋濂和王祎的史學成就[J].史學史研究,1983(4):41-48.
[10] 宋濂.文憲集:卷十三·題馮子振《居庸賦》后[M]//四庫全書.文淵閣.
[11] 王行.半軒集:卷九[M]//四庫全書.文淵閣.
[12] 馮子振.海粟集輯存[M].王毅,編注.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任中峰)
Discussion on Feng Zizhen’s Native Place from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
CAI Tanggen
(School of Culture Communication, 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China)
Feng Zizhen is a famous litterateur in Yuan Dynasty, whose native place can be found in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 at the earliest.But his native place has been always on debate since Ming Dynasty and Qing Dynasty so that someone doubts the accuracy of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From the compiling situation of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 the Biography of Feng Zizhen might be written by Song Lian, and its position arrangement is also considered carefully, which makes it has limited possibility to make a mistake.The Banxuan Corpus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and some related records in local genealogy of You County can also support the statement of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So, the record of Feng Zizhen’s native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 is accurate, and the version that Feng Zizhen’s native place is You County is credible.
History of Yuan Dynasty; Feng Zizhen; native place; You County
10.3969/j.issn.1673-3851.2016.08.011
2016-04-06
蔡堂根(1967-),男,湖南攸縣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和地方文化方面的研究。
K820
A
1673-3851 (2016) 04-0382-07引用頁碼:08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