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花皮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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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漢斯科特
文_花皮瓜

電話里聲音一響起,我就聽出來了,是斯科特。
第一次見到斯科特是在前年冬天,我去鹽湖城出差。我先生怕我一個人去保守的摩門教腹地寂寞,特地給他的老朋友斯科特發郵件,問他有沒有空陪我去滑雪。關于這個人,他只給了我如下信息:50歲左右,單身,喜歡戶外運動。臨走時他還補充了一句:“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可以問他任何問題。”可我還沒見到他,就被他的猶他口音打敗了—那時我剛來美國不到半年,聽播音員說話也要豎起耳朵,他在電話里一張嘴,我只好不斷地說“pardon me”。那天手機信號又不好,他也聽不明白我說什么,不斷地說“What's that”。那個“that”從平地跳得老高,我倆說話氣勢洶洶,像吵架。
打完電話的第二天早上,我在酒店大堂等斯科特來接我去滑雪。這時,一個穿海藍色抓絨衣的年輕人一腳跨進大堂,沖著我招手。等他走近,我才看出來,這人有40多歲了。他開口招呼我,我才不情愿地承認,這就是電話里那個滿口猶他口音的斯科特。
斯科特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他不是個開皮卡車、留大胡子的中年摩門教大叔,而是個開奧迪、穿雪白襯衫、胡子永遠剃得干干凈凈的中年文藝大叔。斯科特很容易相處,是個好玩伴,還很聰明。我喜歡跟他聊天,他問我的第一個關于中國的問題不是計劃生育(這已經很讓我刮目相看了,我奇怪為什么美國人都只知道中國的計劃生育),而是為什么中國的年輕人都不關心政治。斯科特在摩托羅拉工作過很多年,他說他面試過的工程師里有1/3是中國人,但是每當他跟這些人聊天,問到一些政治問題時,他們都選擇回避。這是個非常深刻的觀察。斯科特頭腦活躍,我們倆像打乒乓球一樣來回說了半個鐘頭,也沒把這個話題消滅。我喘口氣,轉而盤問他的個人生活。
出生在摩門教家庭的斯科特有11個兄弟姐妹!摩門教是一個鼓勵人們生孩子的教派,這可能和他們歷史上長期被迫害、渴望人口壯大有關。他的童年不像主流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孩子的童年那樣—他和弟弟妹妹們住一個房間,互相照顧,更像是東方人的家庭。長大以后的斯科特沒有信摩門教,他畢業以后離開家,到加州加入了如日中天的IT行業,并且憑借自己的聰明小有所成。中年時他被工作耗盡了熱情,想念大家庭的溫暖,就辭職帶著自己的積蓄回了猶他州。
聽到這里,我的疑問終于忍不住冒了出來—在中國,這個年紀還沒結婚的大叔,必然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的,太窮,太懶,性格太差,或者是有什么生理缺陷。斯科特摸摸腦袋:“Well,我不太清楚,我一直沒有碰見想要結婚的人,但我喜歡孩子,十幾個孩子太多了,一兩個就夠了。”
在離開猶他州的飛機上,我有了一個主意:我要把我的朋友曉萍介紹給斯科特。曉萍是現在國內典型的“剩女”,她畢業于牛津大學法學院,在奔馳公司做法務。曉萍什么都不差,就是一直沒有男朋友。在中國,女人過了30歲還未結婚,學歷反倒成了負擔。為什么不介紹他們認識呢?
我回家就當起了紅娘,幫他們交換了照片、郵箱,滿心歡喜地等待。幾個月以后,我寫郵件問曉萍二人進展如何。曉萍居然說她已經漸漸沒有了斯科特的消息!我大吃一驚,馬上給斯科特打電話。對于我的質問,斯科特表示非常委屈,他說他很熱情地通信,但是曉萍只是回答他所有的問題,卻沒有問他任何個人問題,他感覺人家女孩兒對他沒什么興趣,所以就自覺地停止了郵件交流。
新手紅娘沒有放棄。我給他們兩個人都寫了郵件,解釋了這中間的誤會,希望他們能繼續交往下去。又過了一陣子,我小心翼翼地問曉萍,回答是此事無疾而終了。我很挫敗,抓著我先生張發財,想跟他討論個究竟。他想了想說:“我們倆剛認識的時候,你東問西問,問了我好多問題,我也是在你的鼓勵下,才覺得你對我有興趣的呀。”這下我突然明白了,美國人如何能理解中國女人含蓄被動的美?我把兩個內向被動的人往一起撮合,犯了結構性的錯誤。
斯科特就這樣挫敗了我的第一次紅娘行動。他繼續當他的單身漢,隔三岔五地打電話來給我們匯報他的生活。冬天了,雪太大了,雪開始化了,他投資了房子,他投資的房子賣了,他的某個弟弟結婚了,他的某個妹妹生孩子了,他想去中國學半年中文,他想去國外旅游……我也不知道是我的英語聽力變好了,還是已經習慣了他的口音,我跟他在電話里聊天越來越不成問題了。
每年春天,斯科特都要來圣地亞哥玩一次,我已經連續見了他兩年。他依舊是那個穿雪白襯衫的中年文藝大叔,依舊單身,偶爾有些女朋友的零碎新聞,但都沒堅持到我們第二年見面就分手了。我們吃完飯,在海灘上閑逛,斯科特打開手機里的相冊,給我們看他的日常生活。他翻修了老房子,買賣了4輛汽車,申請了一個小發明專利,數碼相機也換了幾臺,還處理了他10年前買的飛機用卸貨機,他看中國新聞,擔心美國經濟的未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愛好和思考里,像一個抱著玩具的5歲小男孩,心無旁騖地投入他的生活。
就在那天,我突然意識到,斯科特也許會一直單身下去。他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熱情投入各種愛好,他的生活已經足夠豐富多彩,老婆根本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