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每每輕別離

閆紅

20年前，在家鄉小城的燈下，遇見辛棄疾的那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野棠花落得正好，辛棄疾在清明之后經過早年路過的地方。彼時乍暖還寒，最難耐的是有風，吹著紙窗灌進客棧，將往事也灌進來，送到他未眠的枕邊。

許多年前，他在這里曾有過一段好時光。“曲岸持觴，垂楊系馬”，青春過往如電影般一幕幕閃回，每一幕里都有她的歡顏。然而，幾個閃回便戛然而止，只因此地曾輕別。

“輕別”二字觸目驚心。他沒有解釋為何別離，可以有一萬種理由，但所有理由又都不是理由，歸根結底只是這兩個字—輕別。

年輕時，我們多么看輕別離，因為想到遠方去，因為生活有壓力，或者因為賭個氣，以為一轉身便可別離，心里卻未嘗不隱隱覺得，往事與對方都會站在那里等自己。

《玻璃之城》里，黎明飾演的港生參加示威游行被抓，賭氣要離開香港，他送給舒淇飾演的韻文一只自己的手模，說他的生命線、事業線和愛情線都是用她的名字構成。他以為這次分別只是暫別，但是到了巴黎，生活的壓力席卷而來，冬天的電話亭里鈴聲一個勁兒響，他沒有時間再來接她的電話，工友們把別的女人撮合給他。曾經以為要天崩地裂做背景的分手來得不動聲色，中年重逢時，他才知道自己要為當年那場輕率的分手付出什么。

辛棄疾的“輕別”未必來得那樣深重，天才的非凡之處往往就在這里，他們的感情不用太深刻，卻能道出深情的秘密。

辛棄疾的這段戀情帶有強烈的宋朝痕跡，“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那么多人見過她的纖足，不大可能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就算宋朝民間女子經常拋頭露面，但他寫很多人見過一個良家女的纖足，怎么著都有點失禮。想來又是一個才子與歌女的情緣，剛開頭他們就猜到了結束，沒打算永遠在一起，想著到時間就分開，是最徹底的“輕別”，他們的人生根底與軌跡都讓他們輕視那場別離。

他以為他會忘記，沒想到自己還會再來這里。可是如今，他不但來了，還是在一個有花又有風的夜晚來臨，孤枕難眠的夜晚回首往事，不傷感是不可能的，于是寫下“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關于我們的傳說依舊是街巷間的耳語，可是我已經不能再見到你。

看上去很長情，但終究不是，緬懷有時不是為了那時，而是為了現在。辛棄疾寫這首詞時已經38歲，站在中年的門檻上朝前看，是急轉直下的老年，不如朝后看，通過緬懷一個女子來緬懷他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