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陌上花如錦

雪小禪

我喜歡伶人。單是這個伶字，就有無限美感。章詒和有本書叫《伶人往事》，單是這名字就讓人心折了。伶人是前世的，往事是今生的，我讀著讀著就淚濕衣襟，對號入座后，覺得最像自己的是那個叫言慧珠的女子。

言慧珠是梅蘭芳的得意弟子，人生得美，可是傲慢，一生追求美，張揚至極，因為不忍凋零而選擇死亡。她追求完美又活得純粹，生活充滿了質感。《游園驚夢》里梅蘭芳的杜麗娘、俞振飛的柳夢梅，都不如她的春香美。

她的美幾乎與生俱來。因為太美，所以太自戀。又因了太自戀，她總是得罪人。可她不管，仍一意孤行。伶人里，我最喜歡她。喜歡唱戲以來，我就喜歡伶人了。看張國榮演的《霸王別姬》，我驚艷于他的美，他不是演的虞姬，他就是虞姬。這樣美的男子來演伶人，分外讓人心動，他又那樣任性，踢開椅子發了瘋，對段小樓嚷著—兩個人好，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聲音幾乎悲愴哽咽。我記得當時鼻子一酸，這話多好，用在天長地久上就是一分一秒都不分離。

去年朋友介紹了一個神秘女子給我認識。她穿著奇艷，頗有幾分清風道骨，她進門就看我，看到我臉紅。朋友說，她是滿族人，懂薩滿，還會知道你的前世，你想知道嗎？

當然當然。我幾乎迫不及待。

她卻一直沉默，看著我說，把手伸給她。我伸給了她，她說，閉眼睛。

此時，神秘的氣氛到達高潮，我感覺渾身被什么牽引著，心怦怦地跳，手心里特別潮濕。她找來一張紙，上面寫滿奇異的數字，然后我們兩人的手握著一支筆，閉著眼睛畫啊畫。我覺得又神秘又好玩，仿佛不是在人間。可分明在人間，因為聽到她說，好了，睜開眼睛吧。

我的前世是什么？我急急問人家。

她淡淡一笑，你前世19歲就死了。這是第一句。

我倒沒有太失落，只覺得自己應該在最美的時候死去，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多美。

那我前世是什么？如何死的？

伶人。她說，你是一個戲子，唐朝的戲子。

我渾身幾乎起了冷汗，她與我第一次見面，并不知我喜歡唱戲聽戲，這伶人兩字說出來讓我膽寒。如何死的？我覺得自己的死一定跟愛情有關。

與一個男子私奔，最后他拋棄你，你跳河死掉了。

這個結局如此戲劇化，我們哈哈地笑著，明知只是一場游戲，我心里卻特別涼。我懷疑也許那真的是我，幾千年了沒有變，唱戲，迷戀一個男子，最后被辜負。

如果愛，就別怕被辜負。可是伶人演的是戲，唱的是戲，戲里戲外，自己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要上了場，這一生就拉開了大幕，獨角戲總是孤單的，有個人配戲總是好的，結局好壞，還重要嗎？

這樣一想，就醉了心，穿了戲服，甩了水袖，自己在這陌上花開的春天里唱著：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