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荒木經惟拍攝妻子陽子的經典照片,收錄在其作品集《感傷之旅》中。
他是情色攝影大師,又是為愛執著的浪子
人物簡介:荒木經惟, 1940年出生于日本東京,是世界著名的攝影師、藝術家。1971年,他自費出版了以新婚旅行為題材的成名作《感傷之旅》,至今已發行400多本攝影集。他時常拍攝情色主題的作品,是日本產量最高也最有爭議的攝影師。
70年前,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寫道:“菊與刀,就像日本人的矛盾人格和文化的雙重性。”如她所言,日本的文化是極端的:和她同時期的日本作家中,川端康成象征著純凈的唯美哲學;三島由紀夫則代表著肉欲、扭曲的激進美學。
半個多世紀過去,全球化愈演愈烈,唯獨日本文化兀自走向兩極,呈現出越發獨特的姿態。菊的清冷被以原研哉為代表的極簡主義所繼承,發展出如今我們常說的“性冷淡風”;而刀的激越,則被一批先鋒派藝術家沿襲,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荒木經惟,他的攝影作品經常涉及色情畫面,“十八禁”是他最醒目的標簽。
他的一位模特曾如此評價這位怪才:“荒木表達最原始的美,那些人們幻想卻不敢做的事,他為你表達。”
3月底,荒木經惟將來中國參加“烏鎮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參展名單中還有“行為藝術教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大黃鴨之父”弗洛倫泰因·霍夫曼等世界級藝術家,但荒木經惟是最受關注的一個。年過七旬的他仍有一股孩子氣,總是帶著一副圓形眼鏡,花白的頭發梳成兩個“惡魔角”,再配上兩撇胡子,與漫畫《名偵探柯南》中的阿笠博士如出一轍。
這個造型來自于他頑童一樣的內心。2009年,他被診斷患有前列腺癌,治療期間出版了《遺作》攝影集,拍的都是天空的照片;2013年,他視網膜動脈阻塞,右眼失明,于是馬上舉辦了“左眼之戀”展覽,所有照片右邊被刷上了黑色——即便對于生死,他都有一份玩心。
1940年,荒木出生在東京下谷區,與他家一街之隔的是東京最大的紅燈區——吉原。吉原在歷史上多次遭遇大火,遇難妓女就被合葬在附近的凈閑寺墓地。這塊墓地,是荒木兒時的游樂場,冥冥中也預示著他未來的作品主題——死亡與情色。

荒木經惟“繩縛”系列作品。
荒木的父親是一名木屐師傅,窮而文藝,對攝影癡迷。受父親影響,荒木從小學就開始學習攝影,后入讀千葉大學攝影系,畢業后進入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電通集團,成為一名廣告攝影師。在整個上世紀60年代,他深受意大利現實主義影響,作品大多為紀實風格,最著名的就是拍攝于1960年的《阿幸》。作品中挖鼻孔、打彈弓、做鬼臉的平民區小孩展現了底層社會特有的天真,荒木經惟憑此作品獲得日本攝影界的最高殊榮——太陽獎。
1967年,荒木父親去世。入殮時,他把父親的袖子挽起,拍下父親帶有刺青的雙手。“我想保存他最開心的樣子,但他的臉因長期住院失去活力,所以我將面孔除去,只拍刺青和手,那雙木屐師傅的手。”
天真地看待生,坦誠地面對死,這是荒木經惟攝影創作的初衷,也是時代與家庭在他身上的投影。
1971年,荒木經惟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攝影集——《感傷之旅》,記錄了他和妻子陽子的日常生活和蜜月旅行,陽子是荒木在電通的同事,也是他的模特。
這種個人化的攝影被稱為“私攝影”,指攝影師的作品與個人生活密不可分,哪怕是“性”也不該避免。在《感傷之旅》中,荒木經惟拍下妻子的每一個日常,餐桌上、火車上,還有床上。最經典的一張,是陽子側臥在一艘木船上熟睡,周圍水波蕩漾。“她像是要穿過冥河,就像一個胎兒一樣蜷伏著。我們的蜜月像一次死亡之旅。”
從紀實到色情,荒木經惟轉變的靈感來自于另一位攝影大師——森山大道。上世紀60年代后期,森山大道就開始發表作品,當時,日本社會正經歷著“美國化”時期的自卑,藝術家們渴望對抗“西化危機”,渴望在作品中守護真正的日本精神。荒木經惟第一次看到森山大道“性愛”系列中的裸體,就感受到了沖擊——那是能展現日本年輕人彷徨與憂郁的赤裸寫真。
此后,日本式色情成為荒木最重要的表現手法。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創作《東京幸運洞》等作品,記錄下東京風俗業的最后巔峰;他創作了大量的“繩縛”系列,身穿和服的日本女性袒胸露乳,以被捆綁的姿態呈現。事實上,“繩縛”和西方的情色有本質的不同,這是極為日本的畫面,繩師至今是日本的一項職業。
荒木說:“我丟失了骯臟的一面,所以重游了色情的世界。”解放天性,展現欲望,是他在壓抑時代的爆發。
他的創作在日本乃至全球引發巨大爭議,女權主義者批評他“視奸”女性。1992年,他舉辦“瘋狂圖片日記”展覽,被控展示淫穢照片遭受罰款;1993年,日本國家警察局沒收了所有已出版的他的作品集《色情》。為通過審查,他不得不在作品最私密的部分畫上白色色塊當作馬賽克。
他用這種隱喻的色情手法,沖破了社會對色情的封殺。
色情藝術讓荒木經惟聲名大噪,但他作品中的文藝氣息才是把他和其他低俗創作者區分的關鍵。1997年,日本富士電視臺根據荒木經惟與妻子的故事拍攝電影《東京日和》,讓人們了解到荒木的另一面。
1989年,陽子身患子宮癌,荒木經惟拍下倆人最后的相處時光:散步的公園,相握的雙手,潔白的病床以及窄小的棺材……陽子去世后,荒木經惟有整整一年沒有拍攝人,而他記錄陽子最后時光的作品《冬之旅》,也讓他難得地流露出文藝、清新的一面,倍受歡迎。他在書中寫道:“自你走后,我只拍天空。”讓無數人為之動容。

荒木經惟“花”系列作品。
荒木經惟的癡情令人訝異,而他對女性的尊重更是與女權主義者對他的指控截然相反。他的模特都評價他是個非常尊重女性的人,因此許多中年婦女來找荒木,希望他能幫她們拍下自己赤裸的身體。于是,荒木特意創作了“欲望人妻”系列。對于許多女性而言,荒木經惟是一面鏡子,讓她們看到最真實的自己。
荒木經惟最愛拍的就是女性和花,因為兩者都能孕育新的生命。他說:“我們都來自女性,所以不可能戰勝女性。”他的好友、著名導演北野武則評價他:“有著日本古典的人性,對自己的作品無比熱忱。”
色情的拍攝,是荒木經惟的情書,寫給深愛的妻子,寫給可愛的女性;寫給封存的欲望,寫給流逝的時光。
它無比赤裸,也無比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