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下

■楊昀霖

大樹下

■楊昀霖

大樹下，是我們幾個人約定喝茶聊天的一個地方。時間雖不是很久，大概有十幾年的光景了吧。叫大樹下只是當日約定這個地方時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名字，只看到四面環繞的山窩中植滿龍井茶，當中靠北山有一座高高的土丘長了一叢高大的樟樹，下面是一家茶農擺設的賣茶葉的桌席，這么隨口告訴約定來的朋友，自此以后便一傳傳了十多年，在我們這個常常在此喝茶聊天或者帶學生寫生的小圈子里約定俗成了起來。

我常與范曉文老師在這里約定喝茶，當然我們各自也常在此處會見其他朋友。我曾與范老師頗有感慨地說，這個大樹下或在百十年后應該是一個有歷史記憶的地方，也在當代國畫歷史中占據一個傳統陣地般的地位。他卻笑了，說你可以寫寫。描述的筆法緊往后靠，這個地方是通往龍井的必路，大約停在天竺路的車站，然后橫插進入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子，這個村子并不有名，且名字很生活，叫做雞籠山。這個雞籠山分里外，我們喝茶的高臺應該在外面，卻正在山窩的居中，而所謂的里雞籠山卻已經右拐了幾個彎道走入層層民居中去了。這個山窩三面靠著山的臂膀，南面是一叢高樹將外面并不吵鬧的公路隔開了，把這里辟為一方安靜的處所。

記得那日是范老師發現了這個地方，他打電話給我，叫我趕緊來這個奇好且聚氣的地方，正好可以喝茶。不記得那日是春夏秋冬的哪一季節，記憶里只是覺得很安靜，那日只有我們兩個喝茶的人。我與范老師對面坐著，四處都有風景，更好的是沒有哄哄的游人，安靜中你能聽到蟲鳴，四處此起彼伏，我想這應該是秋天吧。我們倆的聊天一般只有兩個內容，或各自發呆，或談談書法，其他絕少，那日想必亦是如此。有一次看到他們師生在那里散開來寫生，是畫板上固定了一個小的毛氈，然后坐一個矮凳，旁邊擺好硯臺、水還有顏色等等，拿毛筆寫生。他們三三兩兩地分布在茶田邊，或者水渠拐角處，也有一個人孤零零爬上山坡的，畫得很認真。我與范老師喝了一會兒茶后挨個去看看他們作畫。

近十幾年的學生或者畫家，當然我指有專業基礎的畫家，在畫形上面似乎走不出來，刻畫造型的唯一性困惑著他們，看上去怎么也走不進傳統用筆的意味之中。講及此，學生也都困惑，師者也覺吃力。說到底是心思的問題，形質是容易看到的層面，運筆是靠心體會的，運筆這個體會性的感覺要體現在形式里，它是表現形式呢？還是通過形勢表現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但在此之前，運筆是什么，這是一道鴻溝。形式顯而易見，運筆則深不可測，所以拿來學習國畫無一例外都落入形式的窠臼之中。但是國畫如果剝離運筆，那它的存在性即將被質疑了。

以往我們研究運筆，也在摸索中總結，也在試探古人留下的典論的實用性。不過時間花進去，真相自然打開了。我們比較幾位人們都認可的大師級人物，比如白石，白石老人的特點是辣而鮮明，嫩而潔凈。這個特點靠的是運筆！再看潘老，潘老的畫頂天立地勢不可遏。曲屈盤盤，盡興而發。這靠的也是運筆！接下來看賓翁，賓老的特點是余音裊裊，韻不絕于心目。這更得靠運筆！這三大家是當今的集大成者，眾望所歸，沒有是非的。他們得到的是運筆而生造化的手段，當然反過來造化以成就運筆就理所當然了。這是對的，我不敢說什么是錯的，但肯定這個途徑是上通古人下接來者的大道。

在最近教學中我也顯得疲憊了，言語太多氣血傷了，但這個也是可以調節的，更多是覺得當今的學生學之目的多為嘩眾取寵，其本身與畫無關，故而這個背后支撐國畫的運筆真是很難再傳承了。有一次一個國外回來的女士與我學習書畫，此人出國前也是大學教師，后出國發展，有些成就之后感覺在西方光是富有還不能登大雅，也就是說上流社會光有錢還進不去，一定要是有宗教藝術修養的人才受歡迎，所以回來大學傳統文化。在我處先學書法再學國畫，日日苦功，半年后已見端倪。書法方面，我叫她選兩本字帖反復交叉練習，一本是懷素的《小草千文》，一本是大篆《散氏盤》。這兩本字帖在遒勁一面都很明顯，然而為何這么選擇呢？《小草千文》是筆跡，體味運筆相對容易且直接，但是運筆直接，寫味較濃之后有一個弊端就是越寫越快，所以我就給她搭配一本大篆的帖子，這個本子是拓本，而且是鐫刻以后摹拓的，這樣的字帖有個特點就是你寫不快。因為太多的細節需要你去理解。這樣一來墨跡鍛煉她的書寫靈活性，金文鍛煉她的穩定和持久性，這叫一拙一巧，相得益彰，長久下來不會跑偏。后來她用錄像將我示范的動作錄下來，然后放慢動作模仿，一日可以寫六七個鐘頭，這種苦功常人難下。隨后在筆力大增之后叫她直接臨摹黃賓虹的花鳥，很快便得法了。可是就在此時，她突然學起墨骨和重彩了。再半年后見我已經前功盡棄！可惜不？！后來我自己細細思維，前段雖好，只是手高眼低，自己不識，心念不轉，斷然是白費力氣。又過兩年其回國后與我通話，說現在悟到最初學的東西可貴，可是怎么也拿不起來了。多可惜啊！

今日泛然傳統之學成風，泥沙夾雜，真偽參半。利益一定是這個風尚的第一大動力，然而學者畢竟要尋真善者從之。真偽之眼不辨，徒浪費時日爾。“大樹下”只是個名稱，但它也是一方陣地，今之言也是居大樹下喝茶時所言一般無二。這幾棵古樟樹至少有幾百年的生命，你看看它們，只是健健康康長在這里，為人遮風蔽日，這股強勁的生命之力就是根本，書畫本質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辨認人家的真偽之前先要辨認自心的真偽，自心若真，道不避人，自心若咎，終無善果。書畫是個藝術，藝術指向的是內在，內在就是你自己的心性。這個成就是你自己給予自己的，別人給你再多的肯定和榮譽、利益，那都和藝術一點兒關系也沒有，那只是你身體和虛榮心所需要的享受而已。如果把榮譽地位作為學藝的動力，我勸諸位趁早放棄，別搭上半生再去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