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那個被釘上各種理論膏藥的莎士比亞,仿佛科學怪人那樣,死了400年,還要爬出墳墓來步步逼近……難道象牙塔內外,就沒有一條聯通的橋梁嗎?
2009年6月,我還在廣州的一所高校進修英美文學研究生課程。教室外巨大的勒杜鵑花叢遮蔽了廣州酷熱夏天照射進來的陽光,50多歲的女教授手捧一本《哈姆雷特》,略帶中式發音的“to be or not to be”回蕩在潮濕的空氣中。上世紀80年代修起來的馬賽克墻壁仿佛聆聽了這里年復一年的“to be or not to be”,角落那些沉積了一定歲月的塵埃也一定鋪上了不少戲劇中的詞匯。窗外是貫穿白云區南北大動脈的一條大馬路,大貨車呼嘯著在灰黑色的高架橋下穿過,偶爾傳來的低頻振動在夏天增添了一絲煩躁感;校門外的外語補習機構和廉價超市的陣陣吆喝聲,不時與女教授口中那久經雕琢的復仇王子獨白形成一種對唱。樓下,是正在準備拍攝畢業照的師兄師姐們,相互打聽著大家的工作去向,商討著拍照之后到哪里吃香喝辣。此時講臺上那婉轉精致的莎士比亞英語瞬間恍如隔世……
沒過多久,我也加入了畢業大軍的行列,雙腳踏出了校門外那條永遠煙塵滾滾的大馬路。那幾本莎士比亞戲劇英文原著,被我放在家里玻璃書柜一個顯眼的地方,提醒自己好歹也是修讀過莎士比亞課程的人。盡管位置顯著,書卻很少翻出來看。書脊上的莎翁肖像,日復一日地看著我在工作臺上操勞著當下世界的各種眼花繚亂。
是的,莎士比亞太重要了。教授這樣跟我們說,媒體也這樣跟我們說。把莎翁擺在最擋眼位置,相信很多人都會那么做。然而從讀研至今,一個問題始終拷問著我,以及許多人:除了我們這些讀相關專業的人,要不是科研需求和寫論文的需要的話,莎士比亞對我們當下生活來說還有什么意義?
演一場,好過鉆研500個注腳
今年是莎士比亞辭世400周年,相關演出更加是鋪天蓋地。鄧肯·李(Duncan Lees)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特聘外籍專家,曾經在莎士比亞故鄉的伯明翰大學莎士比亞學院進修莎士比亞戲劇和教育學。在這個“紀念年”的特殊日子里,鄧肯在廣州一些演出單位的講解活動多得不亦樂乎。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中午,我穿過蔥郁的校道,敲響了他的辦公室門口。對于他來說,“紀念年”莎士比亞演出的熱鬧景象和嚴謹看待莎士比亞的藝術成就并不矛盾。
回到莎士比亞的時代,16世紀的英格蘭處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歷史變革期,而戲劇剛好是一門新興的大眾文化藝術,用“娛樂”來說也不過分。“莎士比亞之所以能夠以戲劇家的身份在當時獲得藝術平臺,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時文學作品能夠通過戲劇演出來傳達自己的信息。”鄧肯這樣說。無論是借古諷今的歷史劇,還是喜劇和悲劇,莎士比亞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最直接的社會身份當然是依靠演出養家糊口。用今天的話說,算是“文化產業工作者”了。甚至有人說,要是莎士比亞生在當下,也許就是一個電影導演了。時至今日,人們獲取文化消費的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電臺電視廣播、網絡、移動通訊和新媒體乃至人工智能已經全面打開了人的感官,莎士比亞地位究竟何在?
“我在擔任很多戲劇課程的時候,發現研究生們上課時都正襟危坐,苦思冥想地用各種拉康、德里達、弗洛伊德這些人的理論分析戲劇。他們把一部戲劇丟進一臺理論機器里搗爛,成為一篇論文,也就交功課了。”鄧肯這樣直言道。回想起家 里的莎士比亞劇本,也就是寫滿了各種理論分析的標注。無論是《奧賽羅》還是《十四行詩集》,我會領略莎士比亞英語那種古樸典雅的文風。然而除了白紙黑字之外,從沒想到過有一天要把戲劇親身演繹一番,哪怕會演得亂七八糟。畢竟在莎士比亞的那個年代,他寫下來的劇本并不是單靠讀的,而是要投放在劇場里演出。而在鄧肯看來,欣賞莎士比亞作品,邀請學生演繹是最好的理解方法。“用純文本分析和解讀的方法固然重要,但是站起身來投入演繹能夠更好地幫助你理解莎士比亞的寫作動機。我的不少學生在參加過一些學校的莎士比亞演出之后,也感覺提升了表現力和自信心。這當然要比拿著教科書,對著那500多個注腳慢慢鉆研要有趣。”
哪怕有一片草坪也好
見過鄧肯后,我走過校道那高高的楓樹林,仿佛置身于高高的殿堂走廊,那種象牙塔內圣潔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又想起了那個一邊誦讀莎士比亞獨白,一邊在校園里踱步冥想的日子。可始終覺得他的解答并不如意,心里產生了一種新的落差。是的,象牙塔內,在莎士比亞去世400周年這個時間節點上固然熱鬧非凡,但是在校園以外,紛繁雜亂的社會上,該有莎士比亞的位置嗎?

通過某種機緣巧合,我認識了來自湛江的“雨傘”。這位早年去了北京讀書的大姐深受莎士比亞戲劇的感染,2012年開始決定以民間業余戲劇愛好者的身份推廣莎士比亞演出。“當時就覺得莎士比亞的戲劇門類最齊全,幾乎可以自成體系了。”相比起院校內的師生演出,我覺得民間自發演出更加能夠體現莎士比亞與本地文化“接地氣”的精神。
雨傘作為編劇,首次組織民間力量把四大喜劇之一的《無事生非》搬到舞臺上來,原本4個小時的整部戲劇被她濃縮到3個小時左右;隨后,她又用同樣的模式把四大悲劇之一的《哈姆雷特》用民間戲班演繹了一次,本來5個多小時的原版悲劇濃縮到1小時30分鐘左右。
調動業余演員參與莎士比亞,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每次排練的時候,演員們難以湊齊,而且莎士比亞的敘事結構過于龐大。“作為編劇,我非常欣賞莎士比亞戲劇里面多條線索的發展。好人有好人的線索,壞人有壞人的線索。我不忍心破壞這些線索,但是整部劇加起來演出完成往往需要好幾個小時。”雨傘道。而且,從莎士比亞英語翻譯成漢語,臺詞背誦和演繹起來也要克服語言習慣鴻溝的同時,又必須不失作品本身的文學性。
然而,雨傘認為最大的問題,是除了院校和正式的演出單位之外,民間戲劇愛好者嘗試演繹莎士比亞所得到的資源和場地甚少。雨傘曾經試過讓自己劇團的演員們在二沙島的一個島心草坪上演繹《哈姆雷特》,結果卻遭到了片區民警的驅趕。雨傘希望實現像國外那樣在公園草坪上向公眾演繹莎士比亞經典戲劇的夢想遭到了挫敗。“不要說莎士比亞的故鄉英國,就是在韓國,大學旁邊的街道上能夠訂到演出場地的劇院幾乎比比皆是。”雨傘這時的音調提高了上去。
一來業余演員時間和精力難以達到滿意效果,二來場地也不可多得,這成為了民間戲劇愛好者們的兩個重要問題。為了更加高效地演出莎翁的戲劇,雨傘打算進一步精簡演出編制,做到更加貼合本地受眾的需要。于是目前的局面變成:莎士比亞的商業演出舉行得如火如荼,來自莎士比亞故鄉英國的各種劇團紛紛來到中國的各大城市演出,而民間團體自發演繹和品味莎士比亞卻要苦苦掙扎,接地氣始終面臨著一定的困難。
走進辦公室的莎翁?
“在今時今日,我們不再重復‘莎士比亞是跨時代的天才那種陳詞濫調。但是他到今天依然重要,因為他作品中的生老病死等重要問題依然困擾著我們。”鄧肯這樣定義莎士比亞在今天的重要性。是的,畢竟回顧文學過往400年的歷史,我們會發現莎士比亞文學地位的提升,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基于18、19世紀德國文學批評家的不斷形象塑造。在那個時期,莎士比亞被用作文學批評家鼓吹解放人性的一面旗幟;時間又過了200年,不同社會氛圍產生的不同理論繼續往莎士比亞身上貼上各種新的東西。學院內的理論家們用層出不窮的理論透析不同角度的莎士比亞,關于莎翁的文獻在400年來可以堆砌到一間房子都裝不完。面對如此浩瀚和讓人生畏的各種理論,書柜里那個莎翁肖像在我面前仿佛越來越猙獰而不可靠近。那個被釘上各種理論膏藥的莎士比亞,仿佛科學怪人那樣,死了400年,還要爬出墳墓來步步逼近……難道象牙塔內外,就沒有一條聯通的橋梁嗎?
“和諧化、人性化、教化”是英國20世紀著名藝術批評家肯·克拉克爵士給人類文明產物定義的三個最大作用。也許放在莎翁身上,最能夠體現一種人文主義的溫情。其實,那種機械化的莎士比亞解讀,就是對莎士比亞精神的一種最大背叛;我們不妨把莎士比亞做成一種更接地氣的教化和促發普通人思考人生與命運的一種橋梁。如果說理智上我認同鄧肯的話,情感上我更加傾向于同情雨傘的努力。
輔警在市政草坪上追趕穿著《哈姆雷特》劇服的演員,大家雞飛狗走,悲劇被活活演成了鬧劇,這本身就是一幕非常有戲劇性的畫面。如果說,在中國的時空中,我們需要創造最貼近這個時空的莎士比亞解讀,這就是其中一幕了。在我跟她的交談中,她透露一些企業單位也開始找她做用戲劇給員工進行企業文化培訓工作。其實這種嘗試能引發的遐想可以說是無窮的,比如一個大企業主管如何通過《李爾王》來看待自己的年事漸高,權力被時間侵蝕?或者《麥克白》能夠照射出給辦公室政治中最難發現的人性陰暗面?一個最基層的門店員工如何在《奧賽羅》中體味感情世界中的嫉妒和醋意?
我期待聽到更多這樣的故事,好讓我不會在浩瀚如煙的文本中淹沒,淪為一個純粹的書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