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暉臨
找回中國農村發展之路,只能從改造小農經濟入手,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探索多種形式的合作經濟,最終回復農村發展的主體性。
最近兩年,每到春節前后,一篇篇“返鄉報告”就會在網絡上廣為流傳,引發人們關注農村問題,并展開熱烈的討論。這些報告多完成于返鄉探親的學子之手,以一手見聞為基礎寫成,對農村問題的描寫雖然還停留在現象層面,但最大的貢獻是讓那些與農村日漸疏遠的城市人看到了高速發展的中國的另一面—有著最龐大人口的農村的日漸凋敝。
對于長期關心農村發展的人來說,這些返鄉報告所反映的農村問題并不新鮮,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嘗試著提出各種解決農村的藥方,并在各地開展了一系列實踐。
中國農村問題與既有應對
返鄉報告描寫的多是作者自己的故鄉,以中國地域之大,文章中記敘的這些村莊無論在哪個意義上也難以成為中國農村整體的代表,但是報告中反映的農村問題卻具有相當的共通性:大量青壯年人口進城打工,導致村莊的空心化,老人、婦女和兒童留守村莊,不僅生活了無生氣,而且帶來老人贍養、婦女身心和兒童照顧等嚴重問題;村莊缺乏有意義的公共生活和文化生活,生產和生活上的合作互助也日漸稀少,鄉村倫理逐漸喪失約束力,村莊出現原子化趨勢;金錢成為唯一的成功評價標準,農民將辛苦打工賺來的錢投入到住房競賽中,熱衷于以賭博打發閑暇時間;基層組織與農民不斷疏離,懸浮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部分地區甚至走向黑惡化……
總之,返鄉報告呈現的農村,似乎成了人們爭相逃離的棄地,而不是甘愿廝守的家園。中國農村像是患了一場重癥,急需對癥治療才可以康復。
在致力于解決農村問題的實踐中,影響最大的是各類社區營造實驗,它從重建本土的鄉土文化入手,致力于重塑村莊生活的意義體系,培育農民對于故土及生存生活方式的認同感。同時通過規劃及其他手段,試圖挖掘和活化在地資源的現代價值,提升鄉村在現代社會的地位。政府方面則自2006年開始全面啟動了新農村建設計劃,在之前免除農業稅的基礎上,進一步通過財政資金轉移的方式,向農村地區投入基礎設施建設,修橋修路修廣場,并投入巨資,將養老、醫療等社會保障覆蓋到整個農村地區,提供農村缺乏的各種公共產品。在農業生產上,提供耕地、良種和農機等農資補貼,在土壤、水利和農業機械上持續投入,以改善農業生產條件。近年來,政府又推動土地流轉,希望實現農業規模經營,發展現代農業。
在某種意義上,社區營造和新農村建設都是重建農村家園的一種努力,都希望將村莊建設成農民待得下、愿意待的家園。新農村建設計劃主要是在硬件上下功夫,通過改善農村的基礎設施,使得村莊空間初步具備了成為農民家園的物質條件;社區營造則主要在軟件上下功夫,通過一套行之有效的手法,激活社區活力,使得村莊空間初步具備了成為農民家園的精神氛圍。然而,在解決農村的生計問題方面,社區營造和新農村建設都顯得軟弱無力。對于大多數欠缺區位優勢和地方特色的普通村莊來說,社區營造基本上無力去處理生計問題。新農村建設雖然將“生產發展”放在二十字方針的頭位,但它在發展農村經濟方面收效最小,結果,各地的新農村建設(后期叫美麗農村/美好農村)大多成了物質形態的新村建設。今天,很多村莊道路暢通,路燈明亮,房屋氣派,但是青壯年勞動力仍然持續不斷地流出村莊,原因農民自己說得再清楚不過:“在農村沒有出路”。

周家莊鄉婦女社員在隊長的帶領下,在剛剛夏收的田里播玉米種米種子。
農村如果無法實現經濟發展,農民在農村看不到出路,村莊終難成為農民真正的家園。
小農經濟的困境
農村是如何失去發展的動力,成為農民看不到出路的地方的?這要從包產到戶的改革中尋找根源。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家在農村全面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解散人民公社,實行包產到戶。包產到戶激發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提高了糧食產量,短短幾年農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但改革所釋放的動力很快耗盡,小農經濟難以支撐農村的長遠發展,隨著市場化的推進,農村很快陷入困境。農村沒有發展,大量“剩余”勞動力被迫走上進城打工的不歸路。
包產到戶改革將農民從集體體制下“解放”出來,迅速解決了農民的溫飽問題,但接下來,農村發展如何重拾主體性,就成了一個問題。以素有“中國改革第一村”之稱的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為例。1979年,小崗村農民人均純收入比上年絕對增長370多元,增加了17倍;而1980年到1992年,13年中只凈增100元;1998年人均純收入僅1800元,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小崗村被人們形象地說成“一夜越過溫飽線,20年沒跨過富裕坎。” 如今,小崗村的村民和中國千千萬萬的農民一樣,不得不走上外出打工的道路,村里面1/3的勞動力長期外出打工。
包產到戶重新制造出小農經濟的生產模式,它雖然通過煥發小生產者的積極性解決了集體體制下管理不善、激勵不足等積弊,在短時期內快速地提高了農業生產力,但隨著資本主導的市場經濟格局的成型,小農經濟的脆弱和無力馬上就凸顯出來。
首先,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生產規模小,經營分散,農業生產效率低,農產品的生產成本居高不下。其次,包產到戶制造出的小農經濟在迎接市場沖擊、抵御市場風險方面具有難以克服的局限性,類似“多收了三五斗”一樣的悲慘故事在1980年代之后一再上演并非偶然。第三,包產到戶后,原有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基本陷于癱瘓狀態,單家獨戶的小農生產造成農業產業化水平低,農民只能向城市提供附加值低的初級農產品。
周家莊的實踐與啟示
作為少數延續至今的集體經濟體,周家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農村自主發展的難得案例。
周家莊隸屬于河北省晉州市,地處冀中大平原。從1952年建立第一個村級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到1956年轉為聯村大社,集體制度一直延續到今日。周家莊對外的名稱因時變化,如從過去的人民公社改稱鄉政府,但它的合作社體制一直沒有變化,迄今已歷60年。
根據2008年的統計,周家莊鄉有4475戶,1.3012萬口人,耕地2.1046萬畝,整半勞動力6240個。到2008年底,合作社的集體公共積累余額將近3億元。2009年周家莊所在的晉州市人均收入是7495元(包括城市人口的所有人),周家莊是8000多元,但是周家莊的統計口徑不同,它采用的是“生活水平”這一經濟概念,由于工農業生產的所有投資都由集體負擔,“生活水平”真正是農民可支配的純收入。僅就此衡量,周家莊的發展水平在當地處于領先位置。
周家莊在集體時代就已經奠定了一個非常好的經濟基礎。1982年周家莊社員一天勞動所得達到5.5元,遠高于本地區和全國平均水平,集體經濟帶來的好處讓周家莊人在全國推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大勢下堅持不分田單干,仍然維持合作社體制不變。
長期以來,周家莊通過推行精細的“定包獎”制度來避免其他人民公社遇到的“大鍋飯”問題,讓社員保持較高的勞動積極性。例如在1990年代,勞動定額將整個農業生產的活計分為10類,13級,一共是300多項,僅僅是整地類就有36項,播種類有46項,施肥澆水類有40項。“定包獎”制度徹底解決了勞動生產的監督問題,每一項農活、每一個工序都會有與之對應的工作量,不存在所謂的平均主義“大鍋飯”的問題。

河北晉州市周家莊鄉,騎摩托車的村民。居民住宅區里十分干凈。
今天的周家莊合作社的集體生產主要分為農業和工業兩大塊。農業由各個生產隊負責,主要分為大田糧食生產和果園的梨樹、葡萄等種植,在兩萬多畝耕地中,有七八千畝種植小麥和玉米,其他多數是果園。大田糧食生產已經高度機械化,播種機、收割機、各種農用機械應有盡有。工業是由鄉企業辦公室管理,包括閥門廠、印刷廠、建筑隊、紙箱廠等等。每個企業自主經營、自負盈虧。
周家莊集體經濟實踐的特點之一是高效的農業生產。大規模機械化生產降低了農業生產的成本,提高了農業生產的效益。2009年,周家莊農業勞動力一年的人均分紅達到兩萬元左右。另一個特點是工農業生產的相互促進。初期是以農補工,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周家莊是一個棉花生產基地,周家莊正是通過棉花生產積累了工業化的原始資本;后期是以工補農,周家莊從1990年開始就不再收取農業的提留款,反過來從工業利潤中拿出錢來補助農業,以縮小工農兩個部門的收入差距。如今,農業勞動力的年收入仍然低于工業勞動力,但合作社通過綜合調控,將差距維持在一個大家可以接受的范圍內。集體為工業的發展和擴大再生產提供了資金支撐,周家莊的企業在發展過程中從來沒有向銀行貸款,需要投入新設備和項目時都是向合作社申請,批準之后直接撥款。周家莊由于有一個集體經濟的制度,實際上建立了一個有利于自身工業積累的金融環境。
周家莊的集體經濟做到了共同富裕。周家莊有個口號,“不讓一人掉隊,不讓一家受罪。”在周家莊,特別富裕的人家很少,但也不會有特別窮的人,老百姓住的房子普遍是兩層樓,兩百多平方米的使用面積,樓房多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今天看來已經略顯陳舊,但是居住舒適。
除了發展,集體經濟的另外一個重要目標是保障其成員生計的需要。一般來講,老人只要有一定的勞動能力,只要他們自己愿意,合作社都會安排他們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每年獲得一萬到兩萬元的收入。工廠的目標也不是利潤最大化,而是最大程度地解決社區成員的就業。
周家莊還依賴集體經濟的優勢舉辦了大量的公共福利事業。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就對老年人、貧困孤寡人口進行補貼,并提供免費的九年義務教育。這里沒有勞動力外流,沒有留守老人、留守婦女、留守兒童,沒有賭博,沒有住房競賽。與那些背井離鄉在“世界工廠”里打工的農民工相比,與那些分田單干后守著幾畝薄田勉強度日的農民相比,周家莊的集體經濟為其成員提供了一個另類的,同時也更加有保障的工作和生活。
1980年代之前的中國農村集體經濟體制,猶如一臺自帶引擎的列車,雖然技術水準不高,車速不快,但始終保持著前行的動力,始終朝著實現中國農村整體發展的方向前行。包產到戶后,農村部分地喪失了發展的主體性和實現發展的適當的組織機制。今天,中國的工業化和整體經濟水平均已達到相當高的水準,換句話說,那些當年制約集體經濟發展的歷史條件已經改變。在這樣一個變化了的環境中,周家莊集體經濟的實踐對于我們解決市場經濟下嚴重的“三農”問題,對于我們探尋一條真正推動農村發展的道路,就具有了特別的啟示意義。考慮到中國的人口資源特點及社會治理傳統,中國無法像美國一樣走“沒有農民沒有農村的農業”之路,重建農村家園是一個急迫的任務。沒有經濟發展,就沒有真正的家園。找回中國農村發展之路,只能從改造小農經濟入手,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探索多種形式的合作經濟,最終回復農村發展的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