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桔梗已盛開

文/陳若魚

生活秀

東京桔梗已盛開

文/陳若魚

人生漫漫，有最美麗的相逢，也有最痛苦的分離，但總有人值得我們銘記一生。

反悔不是應千悠的性格

2007年，暮春。

不期而至的大雨導致飛機晚點，起飛時間一再延后，一向有耐心的應千悠也著急了起來。她雙眼直勾勾盯著登機口上方的LED顯示屏上跳動的時間，左手無意識反復敲打著行李箱的拉桿。

林宛茵正是這個時候坐在應千悠旁邊的。她問：“姑娘，你是去東京哪里？”

“池袋?！睉в茮]有回頭，依舊盯著時間。

“這么巧，我也是去池袋。”對方小聲笑了笑，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應千悠這才不耐煩地回頭，只見對方是一個頭發烏黑濃密，但卻滿臉皺紋，還長了輕微老年斑的老太太，應千悠收起了臉上的不耐煩，禮貌性地笑了笑。

在接下來的對話里，應千悠知道了老太太跟她搭話的目的。原來老太太上一次去東京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東京她完全摸不清方向，想讓應千悠帶她去池袋。

應千悠想，反正她對池袋區很熟悉，男朋友孟小筠要加班也不會去接她，她就當做善事好了，可當她問老太太要去的具體地址時，對方卻表示她只模糊記得五十年前的地址，應千悠一聽悔得腸子都青了。

可是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太太，反悔不是應千悠的性格。

為多年前的遺憾做個了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廣播再次為起飛時間延后作無濟于事的道歉。

因為有了老太太的陪伴，應千悠沒有再關注時間，一老一少坐在玻璃窗前聊了起來。應千悠注意到老太太登機牌上的名字，林宛茵，很美，想必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這一點應千悠從第一眼看見老太太就這么想了，因為那布滿溝壑的臉上，依然昭示著她從前燦爛的美麗。

在老太太聊到去東京的緣由時，應千悠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

“尋找初戀？”應千悠一臉不敢相信地重復問了一遍。老太太笑了笑，帶著仿若少女般的羞赧，再次點頭，臉上呈現出不自然的紅暈。

應千悠懷著好奇心再一次從頭到腳打量對方，烏黑濃密的頭發，頸上一串珍珠項鏈，耳垂上兩粒翡翠耳墜，旗袍領的絲綢上衣，印著梅花水墨畫的裙子，一雙搭扣細跟漆皮鞋，優雅得讓應千悠都慚愧了。

此時，應千悠完全撇開了晚點的壞心情，認真跟老太太聊了起來。原來在老太太19歲時，就跟青島許多年輕人一樣去了日本留學，在留學期間結識了她的初戀——蔣鷙華。兩人相戀三年后，因家人反對而分開，她回到青島后就按照父母的決定嫁了人，后來移民去了舊金山，前兩年丈夫去世，她獨自回到青島，聽說蔣鷙華早年就移民日本了，所以決定去一趟日本，為多年前的遺憾做個了結。

老太太講這些過往的時候，應千悠完全沉浸在了這個浪漫的故事里，像聽一部年代久遠的浪漫電影，內心深處女性的柔軟和感性完全被喚醒了，就連廣播里再次延后時間，她也沒有一絲不耐煩。

晚上十點零七分，仿佛天意般，故事講完了，雨也停了。廣播通知乘客登機，老太太因為久坐小腿有些麻木，應千悠小心翼翼扶著她登機，儼然一對親密祖孫。應千悠也很奇怪，一向孤僻的自己，怎么能夠在等待登機的時間里，就和一個老太太從陌生到畢生難忘，除了緣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

在愛人面前展現自己最美麗的一面

飛機抵達東京，是凌晨兩點多。

成田機場快線和電車都已停運，應千悠跟老太太疲憊不堪，一道打車去了附近的東京旅館。應千悠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床頭圓桌上的玻璃花瓶，里面斜插著兩支帶葉的桔梗，想起去年孟小筠跟她表白時，也傻傻抱了一把桔?；?，陡然間困意全無。

老太太順著應千悠的目光也看見了桔梗花，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桔梗花的花語是，至死不渝的愛情?！薄罢娴膯幔俊睉в圃桨l開心了，坐在圓桌前像是頭一次見到桔梗一般，細細打量起來，老太太看見她笑彎的眉眼，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一時也沒了睡意。

兩個沒有睡意的人輪流洗了澡，關了燈，在窗邊的木地板上坐下來，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桔梗香，窗外的月亮不見蹤影，只有微風吹動窗簾的聲響。

一天的陪伴下來，應千悠對老太太完全沒了防備心。兩個陌生人，在陌生的旅館里，開始了毫無保留的徹夜長談。

她告訴老太太，她今年六月份大學畢業，孟小筠是她的學長，去年畢業后就來了日本，她家境富裕，每個月都瞞著家人來一趟日本，只為見孟小筠一面。她的第一次，也是給了孟小筠。老太太說，雖然她跟蔣鷙華相愛三年，但對方太過傳統，她始終沒辦法獻出自己的初夜。這讓應千悠大跌眼鏡，現在可沒有這樣的好男人了。

兩個人像多年不見的親密朋友，沒有了年齡的隔閡，一直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各自去睡了一會兒。十點鐘退房后，應千悠帶老太太乘京成特急地鐵到日暮里轉電車去池袋，在池袋的華人餐廳吃了午餐，又沿著步行街走了一會兒，老太太突然停住了。

“雖然變化很大，但我還是有些印象，你就送我到這里好了?！崩咸抗馊岷?，因為睡眠不足而臉色蒼白。

應千悠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才認識不過20多個小時，對方說出再見時，她忽然覺得仿佛是要跟相識多年的老友離別一般，心底蔓延出無限難過。但是人生總是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相逢與離別，她還是笑了笑。

“如果您需要什么的話，可以打我電話。”她停頓下繼續說，“如果回了青島，有空的話可以去找我?！睉в平o老太太留下了手機號碼和青島的地址。

“姑娘，謝謝你。你一定會是個幸福的孩子?！崩咸珦肀Я艘幌聭в?，兩個人都紅了眼眶。在老太太準備走的時候，應千悠才想起來，用拍立得給自己和老太太拍了兩張照片，一人留了一張。

照片上兩個人都笑得燦爛明媚，親密無間，相信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只是認識還不到24小時的陌生人。老太太在離開前，湊到應千悠耳邊說了一個秘密。

應千悠聽完忍不住笑了出來，老太太也跟著笑了，剛才兩個人之間悲傷的氣氛完全被喜悅所代替。老太太笑著走進人群里，留給應千悠孤獨寂寞的背影，很快就被人潮吞沒，應千悠耳邊響起老太太剛才說的最后一句話。

“其實，我戴的是假發?！?/p>

原來不管是到多大年紀，都希望在面對自己最愛的人時，展現出自己最美麗的時刻，所以老太太特地戴了一頂烏黑的假發。23歲的應千悠還不能夠想象，分離五十多年的戀人相逢會是什么情形，但卻衷心的希望老太太找到蔣鷙華完成她的心愿。

想到這里，應千悠從分離的悲傷里掙脫出來，撥通了孟小筠的電話。

記憶再也沒了從前的光彩

應千悠在東京停留了七天，比以往的時間長很多。

一是怕老太太會突然迷路，或者出現什么問題會打電話給她；二是因為桔?；ǖ幕ㄕZ，她決定多陪孟小筠幾天。

孟小筠白天上班，晚上加班，應千悠就一個人待在公寓，那幾天她總會想起老太太，不知道她找到初戀情人沒有，想打電話去問，卻發現她忘了要老太太的手機號碼。

回國前一天，孟小筠晚上不加班陪應千悠吃飯，但卻在餐廳遇見了孟小筠的同事，一個日本姑娘，長得小巧甜美，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應千悠知道在日本女生以小巧可愛為榮，她長到176CM的自信在此刻全部破滅了。孟小筠看起來跟那個女生不熟，但那個女生卻連他不吃芥末都知道，看他的時候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傾慕，應千悠看著孟小筠閃爍的眼神，想起剛到那天，孟小筠在公寓里說是同事聚會落下的女生外套，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她吃著三文魚壽司，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心里卻翻江倒海的惡心起來。

第二天，孟小筠送應千悠去成田機場，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在登機前，應千悠說了分手，孟小筠試圖挽留，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應千悠頭也沒回就進了機場，在孟小筠走了以后，她提著行李箱又走了出來，退了機票。

應千悠很怕自己會在飛機上難過地哭出來，她想等自己心情平復后再回家，所以她帶著一絲再次遇見老太太的希冀，打車去了池袋。她在池袋待了整整一個星期，每天都在街上閑逛，可是，再也沒有遇見那個優雅的老太太。

“也許，她已經找到初戀情人了?！睉в葡氲竭@里，又為老太太開心起來，可是笑完才發現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越想越難過，于是這個身高176的山東姑娘，獨自在池袋車水馬龍的街頭，傷心地哭了起來。

腦海里有關孟小筠的記憶，也被眼淚淋得濕透，再也沒了從前的明媚光彩。

生命里最后的時光

六月份，應千悠穿學士服拍了照，領了畢業證書，正式畢業。原本決定的畢業旅行，因為分手，把巴黎雙人游換成了尼泊爾一人行。

在機場的時候，應千悠第一個想起的人不是孟小筠，而是老太太。她坐在候機室和上次相同的位置，多希望再一次遇見老太太，告訴她，她和孟小筠分手了；告訴她，她沒有像她祝福的那樣幸福，告訴她，多希望跟她來一場旅行，在旅館里徹夜長談。

這一次飛機沒有晚點，準時起飛，準時到達尼泊爾加德滿都機場。應千悠從加德滿都出發，依次去了博卡拉、杜利凱爾、杜巴廣場等等地方，白天穿梭于人潮，晚上住在簡單的小旅館，沿途的風景使她暫時忘記了孟小筠，但在街上看見每一個老太太，她都會想起林宛茵，那個70歲了還在尋找初戀情人的優雅老太太。

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正跟初戀情人手牽手，漫步于池袋人潮擁擠的街頭呢？

在尼泊爾待了五天后，應千悠回了青島，進了一家雜志社工作。秋天，國慶節放假時，應千悠回了趟家。

“對了，上個月有一個包裹是寄給你的，忘記告訴你了。”爸爸說。

“誰寄的？”應千悠躺在沙發上問。

“林宛茵。”爸爸話音一落，應千悠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急切地問爸爸要包裹。

應爸爸從書房里拖出一只綠色小箱子，應千悠看地址上寫的日本池袋區，趕緊打開了包裹。最上面是一張用碎花布包起來的照片，是應千悠送給老太太的那張，還有一束枯萎掉的桔梗花，以及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裝著一對翡翠耳墜和珍珠項鏈，還有一封信。

應千悠顫顫地拆開信封，才看到第一行就哭了出來，讀完紙條已經哭得不能自已。原來，老太太在去了日本后才知道蔣鷙華早在多年前已經去世了。而她戴假發，則是因為她得了重病，頭發掉得差不多了。在去日本之前，她就決定直到去世，留在日本。她要把生命里最后的時光，留在曾經與蔣鷙華居住過的地方。

應千悠哭著訂了當天最快去日本的機票，按照包裹上的地址，找到了老太太暫住的院子，可是那里的人卻遺憾地告訴她，老太太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去世了。

人來人往的池袋街頭，應千悠怔怔地站在路邊，始終不敢相信那位老人已經離開了，她的腦海里依然回響起那天她們在東京旅館徹夜長談時，老太太最后說的一句話。

“人生漫漫，有最美麗的相逢，也有最痛苦的分離，但總有人值得我們銘記一生。”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