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入永陵聽雨聲

文.圖/魏小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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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入永陵聽雨聲

OURUYONGLINGTINGYUSHENG

文.圖/魏小菁

那一日，再入永陵，卻也是偶遇。

時日，成都陰雨不斷，許多人都在期盼陽光的到來。而我，卻貪戀雨水落在傘上的聲音，它與我心中的歡喜相映成輝。天氣可以改變?nèi)说男那?，我最愛的，是毫無溫度的陽光以及斷線的雨珠。

前者只有隆冬才能享有，而后者正是當(dāng)下。雨珠從天而降，如斷線的珠子，爭先恐后的回歸大地。泥土里面有著初夏獨有的馥郁，青草的味道夾雜著若有似無的花香，比起烈日，這樣的雨天顯得更加貼合成都的愜意。

就這樣，遇見永陵，向其中走去。

永陵，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二級博物館，中國最早考古發(fā)掘的一座帝王陵墓。這里埋葬的是中國五代十國時期(907——967年)前蜀國開國皇帝王建(847——918年)。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一位遠道而來的友人向我提及過這里。他神采飛揚的告訴我，很想去永陵看看，因為這是迄今我們所知曉的，唯一一座以陵墓室修筑在地表之上的地上陵。不光如此，歷時千年完好無損，這是我國古代建筑史上的一例典范。我很驚訝，作為一個成都姑娘，我并不知道這座永陵竟然有著如此重要的歷史地位和崇高的藝術(shù)價值。更何況，我對它，其實挺熟悉的，雖然，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上次踏足永陵，應(yīng)是十五年前。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天真爛漫整天想著放假逃學(xué)的孩子，因為離學(xué)校很近，所以經(jīng)常跑到這里瞎玩。孩子嘛，不懂事，那時的我，也不知道這座古樸的半球形建筑是干什么的。那時的它，沉默的坐落在城市之中，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受人矚目。時過境遷，轉(zhuǎn)眼，我都快而立了。仔細回想，修葺之后，我從未靠近過這里。我腳步不受控制，轉(zhuǎn)身走向雨霧之中的博物館。

當(dāng)跨入門欄的那一霎那，我仿佛領(lǐng)悟到何謂與世隔絕，至此之后，是我于永陵的獨立世界，是我于永陵的緩慢時光。

皎白如月的梔子花在雨中悄然綻放，鬧市中寧靜的陵園，千年前的王沉睡于此……

其實，我更喜歡永陵曾經(jīng)的在民間的名字，有著帝王威嚴而不可抗拒的氣質(zhì)——王建墓。

2006年之后，王建墓改名為永陵博物館。就連門前的那條路，也改名叫做永陵路。帝王墓葬，為代表地位，本就該叫做陵，而作為一個懷舊的人，我習(xí)慣叫它曾經(jīng)的名諱。

走進王建墓，雨聲變得綿密，是我的幻覺么，那一聲聲沉重的嘆息似乎轉(zhuǎn)變成了一種述說，述說一個橫跨千年的故事……

心中難得的平靜，仿佛一切煩擾都在踏入門欄的那一刻被隔絕在外了。道路兩旁的八尊石像在雨中聆聽千年的輕嘆。草木茂盛，看不清楚他們究竟是什么，姑且認為他們是陪伴王度過千年孤寂的神獸與神官吧，斑駁的他們，是否與王一樣，無數(shù)次的在雨中期盼永恒？環(huán)顧四周，整個永陵被雨濕成一副悠然的水墨瑰寶，我仿佛能看見千年前的繁華更勝過于如今的車水馬龍。但此刻心里，卻無比平靜，有四個字浮出腦海——寧靜致遠。

永陵被翻新過，大概就在2006年前后，2015年又大修一次，皇家陵寢更顯氣派了。但即便如此，那圓形的彎道我依然記得。曾經(jīng)這彎道上草葉叢生，茂密盎然。落雨紛紛，故地重游，舊時故里，草木深深，落敗卻不失優(yōu)雅……

繞過彎道，有個茶園。雅致的茶園空無一人，從走進永陵就不曾看見有游人。于是，在我的世界里，只有雨聲。

大概正是這連續(xù)的雨，讓這個成都最負盛名的品茶勝地顯得有些落寞，可我卻格外喜歡這份冷清，若不是雨天，我想這里一定鳥語花香，人聲鼎沸。只是可惜了，蜀宮器樂的演奏表演也隨著這份冷清而沉睡，真想真真切切的聽一次，在這純真的雨聲的籠罩下，會是怎么樣愜意和恢弘的場景呢……

說到蜀宮器樂，自然想到雕刻在王建墓棺床壺門之內(nèi)的“二十四伎樂”，那是永陵最珍貴的文物，為中國文物中的藝術(shù)瑰寶，雖然它在千年之前，不過是帝王的墓棺而已?！岸募繕贰痹谀构状矕|西兩面各十人，南面四人，均為女性。其中舞者兩人，演奏各種樂器二十二人。共有二十種二十三件樂器，雕刻的人物和所持的樂器，可謂鬼斧神工，不光極度寫實，而且神形具備。這石刻仿佛在告訴我，在那個時候，在五代十國的蜀國宮廷宴會中，是怎樣的視聽享受，美食酒盞，觥籌交錯，余音繞梁，輕歌踏舞，猶勝天宮。如今這“二十四伎樂”已經(jīng)成為研究中國古代音樂特別是五代藝術(shù)的重要實物。

看著眼前千年之前的景象，耳邊似乎傳來了尺八的獨奏。

曾經(jīng)有幸聽過尺八的演奏，繁蕪的心境突然就像被凈化了一般。那是一個神奇的樂器，一支毫不起眼質(zhì)樸至極的樂器。音色古樸純?nèi)?，深邃悠遠，時而清脆如銀鈴，時而細膩如游絲。

說說他們的主人吧。王建，字光圖，河南舞陽人，公元847出生，是五代十國時期前蜀開國皇帝。他在位十二年，廟號高祖，公元918年病逝，謚號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葬于永陵。

五代十國，是一個真正的亂世。朝代，政權(quán)輪番登場又輪番滅亡。王建本來只是一平民，年少時也無賴過，直到唐末加入忠武軍，成為忠武八都的都將之一。然后又因為救護唐僖宗有功，成為神策軍將領(lǐng)。亂世出英雄，在唐末軍閥的混戰(zhàn)中，王建逐步據(jù)有四川大部及重慶、陜西南部、甘肅東南部以及湖北西部一帶地區(qū)，成為當(dāng)時最大的割據(jù)勢力，不久之后，唐朝滅亡，王建自立為帝，國號蜀，史稱前蜀。

王建在位時期，勵精圖治，注重農(nóng)桑，興修水利，擴張疆土，實行“與民休息”的政策，蜀中得以大治。前蜀的建立，使蜀地社會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與文化在唐代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發(fā)展，王建接納了大量難逃的名士文人，其中就包括那位詩詞大家溫庭筠，這些人的到來，讓前蜀打下高速發(fā)展的基礎(chǔ)。不過好景不長，王建的幼子王衍繼位后，荒淫失政。不久之后，也就是公元925年，前蜀為后唐所滅。

打江山有多不易，守江山又有多難，我可想而知卻也不得而知?？粗@座沉靜的陵園，雨中的王建墓似乎被蒙上了一層抑郁的氤氳。我突然有些心疼著千年之前的王——自己一手辛苦而來的基業(yè)，卻毀在嫡系子孫手里。但歷史卻又是這樣來來回回的上演，十余年之后，又一位北方豪強孟知祥在成都建立了又一個蜀國政權(quán)，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后蜀。這個王朝幾乎走了和前蜀一模一樣的路，老子孟知祥勵精圖治，興盛蜀國。兒子孟昶，卻又在歡淫與享樂中被北宋所滅，匆匆結(jié)束了國運，國運雖盡，倒是那風(fēng)雅至極的花間詞，芙蓉城，花蕊夫人的故事，卻是一遍又一遍被后人訴說傳頌。

據(jù)說，時間和距離是凈化世間繁雜與浮躁的良藥。寧靜方能致遠，有時候退得更遠反而能看得更清，王的遺憾與悔悟不知道是否能通過距離和時間來化解呢？如若時光回轉(zhuǎn)，千年的王是否還會重復(fù)之前的選擇呢？亦或者，千年的王早已釋然，而今沉寂在這繁華的都市中，用亙古的眼光記錄和陪伴著后人的故事呢？也許他在某一個輪回中會遇到那個他等待千年的人，會一起完成等待千年的約定，去清除縈繞千年前的遺憾。

后蜀孟知祥陵在多年以后也被發(fā)掘，但毀壞太過嚴重，建筑文物殘缺不全成為千古遺憾。于是眼前這座曾被孟知祥保護下來的永陵倒成了如今前后蜀歷史一并展示的博物圣地。王建墓博物館，里面陳列著眾多前后蜀的文物。其中王建塑像，前后蜀宮廷俑，雕版印刷模板珍貴異常，如今，早已成為中國研究五代十國歷史的憑吊前后蜀歷史的重要去處。前蜀后蜀，其實只是歷史學(xué)家的區(qū)分，它們曾經(jīng)都有同一個王朝名字：蜀。有一樣的發(fā)展一樣的成就，甚至一樣的國運，把它們放置于一處去研究展示，仿佛這就是時光的安排，歷史的安排。

懷中的震動，打斷了我的思緒。

轉(zhuǎn)身往永陵大門走去，紅色的花燈與綠蔭的恬淡遙相呼應(yīng)，寧靜盎然的綠色被中國紅輕輕一點。我低頭，偶然瞥見草叢中肆意盎然皎白如月的梔子花。她近在眼前，恬靜淡然，我心生喜愛，卻不忍觸碰。有人說，梔子花是離別之花，可如此美麗的芬芳如何承載離別的哀傷呢，你看，即便在陰郁之下它依然可以如此清麗脫俗，陰雨絲毫無力遮掩它的幽香，在浮躁的鬧世里，它綻放出泰然的芳香，如此淡定，更甚因距離而無法褻玩的蓮。

我也算是嘆花之人吧，經(jīng)常會對著不同的花思緒飛揚。我一直認為，從天而降飄落之物可以放慢時間的腳步。比如脫離天際的雨珠，比如漫天輕舞的白雪，比如隨風(fēng)而逝的花瓣。落英之美往往讓人忘卻時光，夢中落花入流水，帶走的不光是時間和思緒，還有殘留在心間，遺落在夢里的繾綣情懷?；叵胨募荆婊ㄔ诰G意春色中飄零，而我卻略略感嘆它的輕盈，讓人徒增憐惜；蓮花在一池幽綠中傲然，而我卻略略嘆畏它的高貴，讓人敬而遠之；臘梅在雪白寂靜中綻放，而我卻略略心疼它的孤傲，讓人心生惆悵；花之美，在于凋零之約會如期而至，時光之美，在于逝去之后不復(fù)重來，文物之美，在于傳承之后的贊嘆與感懷。

在我的世界里，這個屬于永陵的世界里，我的時間被從天而降的雨水拉長了放慢了，可終究也到了要離開的時間，就像我們早已經(jīng)遠離了那個風(fēng)雅而凌亂的時代：五代十國。

站在門口，心生不舍，驀然之中，我仿佛看見“二十四伎樂”整裝待發(fā)，隨雨落音，千年的詠唱緩緩而至，乘著千年的風(fēng)霜穿行而來，漫天的雨珠仿佛被注入靈魂一般，從遠方滾滾而來，轉(zhuǎn)身回望，驚鴻一瞥。

魏小菁，女，80年代生人，成都人。作家、編劇。代表作：話劇《暮之夔》、《絲路錦繡》、《夜深人JIAN》、《喜新戀舊》等。長篇古典題材小說《瓊樓幻夢》已于201 6年1月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責(zé)任編輯 蘇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