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楠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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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民事審前程序中的釋明及啟示
李亞楠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5)
摘要:釋明是大陸法系中的特有制度,隨著兩大法系訴訟理論的交融,美國民事訴訟制度中尤其是審前程序中也出現了釋明傾向。但是,美國民事審前程序中的釋明有別于大陸法系國家中的釋明,它主要由當事人主動提出申請發起,法官多發揮間接釋明的作用,且配有強制性制裁措施,很好地保持了法院的中立,提高了訴訟效率。我國沒有法律法規明確規定釋明制度,在引入釋明制度時應借鑒美國經驗,理性運用法官釋明權,維護法院中立地位,促進訴訟效率。
關鍵詞:美國;審前程序;釋明;訴訟效率;法院中立中圖分類號:D915.2
一、美國民事審前程序中的釋明
釋明制度最初來源于德國,在德國民事訴訟法理論中,其基本含義是法院引導當事人說明、澄清特定事項以及明確其主張[1]129。其產生的原因是為防止應當得到勝訴的當事人因辯論能力和訴訟技巧上的弱勢而未獲得勝訴。美國采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比大陸法系國家更容易造成因辯論能力和訴訟技巧上的差異而判決結果不公的情況,以羅斯克·龐得為代表的美國學者們也逐漸開始意識到這一點[2],于是,美國開始矯正過去那種“放任不管”的觀念,釋明的土壤就這樣在美國滋生了。除了為克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弊端外,美國的釋明制度還有對效率價值的追求[3]157。根據法官的釋明,當事人能夠更快、更準確地把握核心問題,明確主張,澄清特定事項,提交關鍵證據等,從而訴訟更有效率。美國的審前程序是民事訴訟最重要的步驟之一,一個民事案件在能夠進入審判前,可能需要數月甚至數年的審前準備[4],因此,釋明幾乎都集中在審前程序中,甚至有學者認為英美法系國家法院的釋明只限于審前程序階段[5]。
(一)訴答程序中的釋明
美國的訴答程序主要經歷了普通法訴答、法典式訴答和聯邦式訴答三種形式。目前,美國聯邦法院和采用《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的州所適用的是聯邦式訴答。根據聯邦式訴答的要求,原告提交的起訴狀僅需寫明管轄權依據、有權獲得救濟的理由和明確的訴訟請求即可,對事實細節的要求不高。因此,《聯邦民事訴訟規則》規定了文書含糊不清或不明確以致于當事人不能合理地準備應答時,當事人可以提出申請更明確陳述的動議。動議申請應指出起訴狀的瑕疵以及想知道的細節。如果法院命令更明確的陳述,該命令未在發出通知后14天內或法院指定的時間內得到遵守,法院可以刪掉該訴答文書中的內容或作出其他合適的命令①。也就是說,由當事人向法官提出申請,法官應要求命令對方當事人做進一步的明確陳述,這其實是一種釋明。
(二)發現程序中的釋明
因發現程序缺乏直接的司法監督,該程序容易被當事人及其代理人過度濫用。為克服這一弊病,近年來法官被要求加大對發現程序的控制[6]176,而釋明其實是法官在民事訴訟中的訴訟指揮權的行使[7],其在發現程序中的地位自然也更重要。
在發現程序中,當事人是主體,整個發現程序是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在搜集證據、整理爭點,法官幾乎不插手。當當事人認為對方提出的發現請求超出了發現范圍、與案件并不關聯或者待發現事實屬于保密范圍等向法官提出異議時,或者要求發現的當事人認為對方當事人的回答不充分就回答的充分性問題請求法院作出決定時,法官才介入發現程序。這時,法官就能夠釋明當事人進一步說明理由、澄清特定事項、提供書證或物證等了。
(三)審前會議中的釋明
在審前會議中,法官主持程序以確保審前程序公正進行,并確保通過審前程序有效地將案件推入和解或審判。法官的釋明主要在審前會議中得到體現,因為訴答程序中的釋明和發現程序中的釋明很多都需要通過審前會議這個平臺體現出來。
在審前會議中,法官對訴訟進程的控制是強有力的,而這種強有力的控制有法官的釋明在先作為支撐,以便當事人更好地遵循法官對訴訟進程的安排。如在洛克哈特訴佩特(Lockhart v.Patel)的醫療事故一案[6]232-233中,法院指示被告律師出席11月3日舉行的和解會議,并要求被告保險公司總部的代表同來參加該會議。法院明確、正式地告知被告律師保險公司總部不要派無和解權力的代表來協商。但11月3日這天,保險公司雖對法院的指示沒有誤解,但仍然只派來了公司地方辦事處的一名調停員,于是,法院做出口頭裁決并隨即發布了書面命令,取消被告的訴答狀,宣布對其缺席判決,并于12月12日審理是否應對保險公司處以藐視法庭罪的問題。在此案中,法院明確、正式地告知不要派無和解權力的代表來協商,就是很明確的釋明。
二、美國民事審前程序中的釋明評析
盡管從美國民事審前程序中可看到各種類型的釋明,如促使當事人作出充分的陳述說明、消除不妥當的陳述、補充訴訟材料等,但實際上英美法系國家并不太注重釋明的問題,英美法系民事訴訟理論中也沒有與釋明含義相對應的概念。也就是說,美國的釋明制度,實際上是釋明傾向,釋明的相關內容實質上是法院在行使案件管理權。正因為如此,美國的釋明有其獨特的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主要由當事人主動提出申請發起
釋明主要為由當事人提出申請發起,當事人申請法官命令對方當事人做進一步詳細說明或補充說明、提供相關物證或書證等,若法官認為當事人的申請符合要求,就發出命令,要求對方當事人進一步說明或提供書證、物證等。若法官認為當事人的申請不符合要求,就不存在向對方當事人釋明了。這種制度設計堅持了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平衡了釋明制度和辯論主義的沖突,是對大陸法系國家釋明制度的衍變。
(二)法官主要發揮間接釋明作用
在審前程序中,當事人可以提出各種相應的動議申請,法官會詢問雙方當事人,在聽取各方的主張后駁回或接受申請。此時,法官只是通過強制手段的權能加以確認,促成當事人自律整理各自主張,在此種意義上發揮了間接的釋明作用[3]158。
(三)多配備了強制性制裁措施
美國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加強法官對訴訟活動的管理和控制能力,審前程序中設置了很多強制性制裁措施,使得法官的釋明積極有力。如上文提到的洛克哈特訴佩特一案,由于被告無視法官的釋明,法官可以直接缺席判決并追究被告藐視法庭罪。懾于不聽從法官釋明將導致不利于己方的結果,當事人當然會選擇聽從法官的釋明指示。
可見,美國的法官一般不主動釋明,而是先由當事人提出申請,即便是法官釋明,也多發揮間接釋明的作用,促成當事人整理各自的主張。這樣的制度構建將法官放在了雙方當事人之間,法官既平衡了雙方當事人在辯論能力和訴訟技巧上的差別,也保持了良好的中立性,避免了過度釋明破壞當事人之間的攻防平衡。美國的民事訴訟冗長,民事審前程序也耗時耗力,有的當事人還濫用發現程序故意拖延訴訟,審前準備程序中的各種強制性制裁措施,使得當事人非常重視法官的釋明并遵守它,從而提高了訴訟效率。
三、我國民事審前階段的釋明現狀
目前,我國的立法及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法官的釋明權,有關釋明的規定分散在各個法條及司法解釋當中,如《民事訴訟法》第126條告知當事人有關的訴訟權利義務,《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3條及第33條對舉證及舉證責任的釋明、第35條對變更訴訟請求的釋明等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司法便民工作的若干意見》等。這些零散的規定使得我國的釋明制度遠不成體系,但由于我國長期采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加之有糾問式庭審方式的傳統,釋明的司法實踐實際上具有很大的廣度和深度,已遠遠大于目前的法律規定。在審前階段,法官的釋明也是無處不在的。例如,法院對決定受理的案件,會在受理通知書或應訴通知書中向當事人告知其訴訟權利和義務,同時送達舉證通知書,舉證通知書上載明舉證責任的分配原則與要求、可以向法院申請調查取證的情形、法院根據案件情況指定的舉證期限以及逾期提供證據的法律后果等。如果被告對管轄權提出異議,法官也可以釋明被告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提供對管轄權異議的證據。法官在審核訴訟材料、調查收集必要的證據時,如遇到有關事實不清楚的,可以要求當事人解釋、說明情況,這也是一種釋明。在開庭前進行舉行證據交換,明確爭議焦點的釋明就更無需多提了。可以說,在我國,法官的釋明幾乎隨處可見。但是,我國目前的訴訟模式仍處于并仍將長時間處于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并且,我國并未形成真正的辯論主義,因此,釋明權建立所需的體制背景尚未形成[8]。而在司法實踐中,法官的釋明又有現實需要,法官的釋明權制度需要研究和發展。筆者認為,美國也尚未形成釋明體制,但它依然有釋明傾向和自己的特色,我國的釋明體制可以借鑒它的體例,在形成體制的道路上逐步發展。
將我國審前階段的法官釋明與美國審前程序中的釋明進行橫向比較,可以發現我國的釋明與美國的釋明主要存在以下幾個區別:
(一)缺少當事人可以申請法官釋明的權利
在美國的審前程序中,當事人可以向法官提出要求更明確陳述的動議,法官若同意該申請,就會釋明對方當事人給出更明確的陳述,而在我國,當事人只能申請法官進行調查,調查的主體是法官,對方當事人是被調查對象,占主導地位的仍然是法官,而不是當事人在法官釋明后履行法官釋明所指。因此,美國的法官更容易保持中立的地位,而我國的職權主義色彩非常濃厚。
(二)法官的釋明積極,缺少當事人對釋明提出異議的權利
在美國,法官的釋明多為消極的釋明,而我國的法官釋明多為積極的釋明。在美國,法官在釋明前會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綜合考慮做出決定;而在我國,法官根據情況自行釋明一方當事人,另一方當事人基本上沒有提異議的空間。
(三)釋明的力度弱,當事人可選擇性強
美國的釋明配備了強有力的制裁措施,若當事人不聽取法官釋明,直接面臨著處罰等各種不利后果;而在我國審前程序階段的釋明,法官多是起提示、指導、啟發或引導的作用,最終決定權還是屬于當事人,法官釋明的內容似乎可有可無,當事人可以選擇遵循或者視而不見,沒有相應的處罰機制或強制性制裁措施,因此容易造成訴訟效率低下。
四、完善我國民事審前階段法官釋明的建議
法官的釋明在審前階段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根據具體案情向當事人闡明某些法律觀點,協同當事人整理爭點和收集證據,為后期庭審做準備,促進訴訟程序的高效;二是通過法官與當事人之間的對話與交流,使當事人知曉其訴訟請求是否適當、陳述與證據資料是否充分、法律適用的觀點是否恰當等,讓當事人在審前階段把握法官大致的心證標準與尺度,預測判決結果,從而強化當事人和解的意愿,促進民事糾紛盡快解決。我國法官在審前程序的職權并不小,但在運作中缺乏與當事人程序化、制度化的溝通與交流,當事人對審前程序所能發揮的影響極為有限。釋明制度作為法官與當事人之間就審前準備工作進行有效溝通的一項制度[9],能夠在訴訟的早期明確當事人的訴訟請求、事實陳述及爭議焦點,完善證據收集等,避免了無效勞動,有利于提高庭審的質量和效率。因此,應盡量發揮法官釋明的指導作用提高訴訟效率。
但是,另一方面,我國法院體制改革的趨勢更多的是限制法官的能動性,而不是增強法官的能動性,釋明制度的本質是強調法官的能動性,這與目前我國司法體制改革的趨勢是背道而馳的。“在當下的司法狀態下,我們更應該小心地維護法院和法官的中立,而不是進一步動搖這種中立。對此,我們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防止陷入盲目地追求時髦的游戲之中。”[1]135因此,在完善我國釋明制度時還應當注意維護法官的中立性。
筆者認為,我國民事審前階段的法官釋明,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慮完善:
(一)賦予當事人更多的主動權
在審前階段,一直是我國的法官在行使職責,主導著訴訟的進行。法官通過必要的審前準備,了解案件的基本情況,掌握案件爭點和必要的證據,保證庭審活動的順利進行,當事人的被動地位在《民事訴訟法》修改后也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如此一來,法官在審前準備階段依然沒被松綁,當事人也仍然施展不開手腳有所作為,不如賦予當事人更多的主動權,由當事人提出申請要求法官釋明,這樣一方面能夠減輕法官的負擔,也提高了當事人參與審前準備階段的積極性。
(二)賦予雙方當事人對釋明內容的異議權
我國的法官在釋明時往往只是單方面進行釋明,如果有釋明過度或者不當釋明,另一方當事人沒有提出異議的合理機制。法官在進行釋明時應兼顧雙方當事人的立場和意見,若不能聽取雙方當事人意見進行釋明,也應當提供給另一方當事人提出異議的權利。
(三)增設配套的制裁措施,增強法官釋明的力度
我國沒有獨立的審前準備程序,法官對審前準備階段的工作控制力弱,應增設必要的處罰制裁措施,加強對審前準備階段的管理,使法官的釋明力度增強,當事人能遵循法官釋明行事,有效提高訴訟效率。
注釋:
①參見美國2015年版《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12條e款“(e)Motion for a More Definite Statement.A party may move for a more definite statement of a pleading to which a responsive pleading is allowed but which is so vague or ambiguous that the party cannot reasonably prepare a response.The motion must be made before filing a responsive pleading and must point out the defects complained of and the details desired.If the court orders a more definite statement and the order is not obeyed within 14 days after notice of the order or within the time the court sets,the court may strike the pleading or issue any other appropriate or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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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莊亞華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6.03.021
收稿日期:2015-12-24
作者簡介:李亞楠(1989—),女,碩士研究生。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887(2016)03-008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