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萌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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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下人物美的時代重塑
——以《文選》嵇康詩文為例
董 萌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32)
漢末至晉末,隨著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審美的變化,一種特殊的審美風尚隨之產生,魯迅先生將其歸結為“魏晉風度”,而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是“魏晉風度”的主要代表。《文選》收嵇康詩文六篇,從不同側面、不同方向體現出“魏晉風度”下人物美的時代特點,這對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魏晉時期的思想、人物、文章、審美意趣等方面有積極意義。
魏晉風度;人物美;《文選》;嵇康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提出“魏晉風度”這一概念,用來形容自漢末至晉末的一種特殊審美風尚[1]170。“魏晉風度”是魏晉時代獨有的社會風尚和文化旨趣,是此一時期士人對人物美的自覺自發的一種全新追求和突破。
(一)生命意識的覺醒
生命意識是指人類對自己存在的自覺,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思考,及對生死的認識或感悟。[2]21從漢末黃巾軍起義開始,至司馬氏平定天下,社會長時期陷入動蕩與戰亂之中。正始十年(249),司馬懿趁皇帝曹芳和大將軍曹爽離開洛陽祭掃高平陵之際,趁機奪權,殺曹爽。嘉平三年(251),殺揚州刺史王淩及楚王曹彪。嘉平六年(254),司馬師殺太常夏侯玄、中書令李豐、皇后父光祿大夫張緝,廢魏主曹芳,立高貴鄉公曹髦(曹丕孫)。正元二年(255),殺振東大將軍毌丘儉。甘露三年(258),司馬昭殺征東大將軍諸葛誕。甘露五年(260),殺魏主曹髦,立曹操孫曹奐。歷時十五六年,司馬氏終于把親曹一派徹底擊垮。[3]136這期間天災人禍,促進了士人生命意識的覺醒。而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放蕩不羈的行為風貌,成為魏晉風度的主要代表。
(二)審美風尚的變化
漢末魏晉時期,審美風尚變化不定,對生命的懷疑與對生死的悲涼體驗占據當時社會的整體體驗,情感上的敏感及對痛苦的深刻體會變成士人對超越自我的執著追求,以此來緩解精神上的迷茫和創傷。發展到“竹林七賢”時期,服藥、飲酒、尚樂、任誕,成為“魏晉風度”的獨特審美。
(一)衣著外貌
1.俊逸仙姿
嵇康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美男子。《世說新語·容止》云:“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龍章鳳姿,天質自然。”[4]96可見其風采俊美。《晉書》云:“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康嘗采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時有樵蘇者遇之,咸謂神。”[5]1369不加修飾,保持人本來的純凈面目,甚至已經到了仙風道骨的地步,這是當時士人人物美的標準之一。
2.蓬頭邋遢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自己“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魏晉士人的衣著外貌可見一斑。在魏晉士人眼中,好友相聚往往不是為了暢談道德倫理或切磋學問,賓客“入門而呼奴”、主人“望客而喚狗”,才能表明主客之間的親近;行為放肆胡鬧、丑態百出才能稱為“魏晉名士”,那些尊禮儀、守綱常的人則往往被其視為迂腐低俗之人。
(二)風度任誕
“竹林七賢”以叛逆放蕩、狂傲放誕的風貌,蔑視固有的倫理道德、綱常名教。《世說新語·任誕》篇便記錄了嵇康、劉伶等人的“任誕”行為,“任誕”成為“魏晉風度”的時代性標記。
1.直面死亡
司馬昭因嵇康才學俱佳,欲拉攏之,但嵇康不為所動,反對司馬氏集團倡導的名教,且“非湯武而薄周孔”,頗招嫉恨。友人呂安被其兄誣以不孝,嵇康出面為呂安辯護,司馬昭借此殺之。嵇康臨刑時,神態自若,從容淡定,視日影尚有余時,索琴奏之,嘆《廣陵散》絕后無傳。這份坦然率性的風度令人折服。嵇康死后,“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在嵇康這里,魏晉風度的核心品德得以升華。
2.恣意飲酒
魯迅在先生說:“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里面的一個。”[1]177嵇康有飲酒詩作——《酒會詩》。《與山巨源絕交書》也寫道:“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愛酒卻不沉溺于酒,這與阮籍、劉伶不同,后者皆是嗜酒如命之人。
《世說新語》載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又載劉伶在“婦捐酒毀器”涕泣相諫后,假意祝鬼神而斷酒,隗然復醉之事。[4]124魏晉名士的恣意灑脫、狂放不羈已經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但正是這種狂妄、自由,才促成了“魏晉風度”的形成。
3.養生服藥
其一,精神上的養生。嵇康非常重視精神上的養生,這是傳承老莊思想而來,《文選·養生論》云:“夫不慮而欲,性之動也。識而后慮,智之用也。性動者,遇物而當,足則無余。智之用也,從感而求,倦而不己。”承認人的自然欲望,世間的痛苦和災難都是由于有“智”的欲望而產生的。要摒除這些痛苦和災難,首先要達到精神上的養生,要達到“大和”“恬淡”的境地方可實現。《文選·與山巨源絕交書》云:“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無為為貴。”只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精神意義上的養生。
其二,藥物上的養生。嵇康的服藥態度是客觀的,并不依賴于五石散。他在《養生論》中兩次提到五石散:“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其次,自力服藥,半年一年,勞而未驗,志以厭衰,中路復廢”。強調養生的根本途徑不是服藥,而是清凈無為、少私寡欲。[6]7“故脩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胸襟坦蕩沒有憂患,心性寧靜沒有思慮,身體和精神達到契合,方能達到長壽的目的。
(一)自然率直的人格之美
魏晉名士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誕而風流自賞,這是“魏晉風度”下人物美的內在表現。在文學上最突出的表現為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張,即超越“名教”束縛,順應天理,追求自然的本性。
1.自然風光中的樸素追求
嵇康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直接反應其內心對自然的追求和向往。《文選·雜詩一首》:“微風輕扇,云氣四除。皎皎亮月,麗于高隅。”對夜色的描繪靜謐清雅,自然景色映襯的是內心“清新高潔的境界”[7]3卷,425。又《贈秀才入軍五首·其二》:“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春色盎然,逸趣橫生。嵇康寫景,寫的是現實之景,亦心中之境;是對自然風光的無限向往,也是對自然本心的執著追求。
2.人之本性中的率性推崇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言“非湯武而薄周孔”,主張“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更用了“七不堪”“二不可”來表明自己堅決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決心。
(二)淡泊飄逸的人生理想
嵇康在《文選·養生論》中借養生談士人精神品格的自我完善、自我升華,追求自我與自然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表面談的是養生之法,實際表白的是對司馬氏黑暗統治的蔑視態度與不合作的決心。司馬氏賜予的“名位”會“傷德”,故嵇康拒絕司馬昭的拉攏,堅持本心。
《晉書》載嵇康“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無為”正是老莊思想之核心,故嵇康詩文中的“無為”思想非常突出。《文選·養生論》云:“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李善注:“莊子曰: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之也,孰能得無為哉?老子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表明出處,正印證了嵇康思想中的道家傾向,即保持本心、超然物外、淡泊名利、飄逸灑脫。
《文選·幽憤詩》“顯然取幽而發憤之意。既然為‘幽而發憤’之作,所謂自責自悔之詞,都不過是表面文章,實質則是表現詩人內心深處的憤慨不平……”[7]2卷,594嵇康憤慨的是亂世無奈、命運多舛,自己的人生理想難以實現,那么嵇康的人生理想都有哪些呢?“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推崇老莊,希望自己可以隨心所欲、以身為貴,輕名利、保純真。
晉名士們淡泊名利,追求自由,從行為舉止到內在品格都體現出不同于漢末之前的特有“風度”,重新定義了魏晉人物美的內心追求。
(三)沁人心脾的音樂陶冶
嵇康的樂是托琴言志,《琴賦》是最突出的代表。首先,琴之質如人之質。《琴賦》先表明“眾器之中,琴德最優”,將“德”這一概念凸顯出來,以琴擬人。又云:“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于昊蒼。夕納景于虞淵兮,旦晞干予九陽。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將梧桐生長的險峻之地、頂天立地的形象、吸收天地日月精華的靈性、從容淡然、靜候知音的風度一一呈現,魏晉時期一個個鮮活率真的形象也躍然紙上,琴質、人質合二為一。
其次,琴之音如人之格。《琴賦》有:“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游;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要與琴音相和相知,須“曠遠”、須“淵靜”、須“放達”、須“至精”。人物品格的高低決定理解琴音的程度,如何體會“最優”的“琴德”,須看聽琴者的品德修養,二者互為知音。
第三,琴之性如人之性。琴的本性是“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作用是“誠可以感蕩心志,而發泄幽情矣。”琴音表達的情感主要來源于聽者的心境,《琴賦》中推崇的伯夷、顏回、比干、尾生、惠施、萬石,皆為中國崇高人格的代表,是德之最優者,嵇康等魏晉名士對其推崇備至。高貴的德性是魏晉時期人物人格美的最終追求。
嵇康在其他文章中也有關于音樂的描寫,如《文選·養生論》說:“哀樂殃其平粹”,既表明嵇康愛樂之深,又體現了嵇康重美樂而輕哀樂的審美主張,這一主張在他的《聲無哀樂論》中表現最為突出。
魏晉士人是將心靈自慰、審美超越、營構審美理想與實實在在的安身立命結合在一起的。[2]25魏晉時期特殊的政治、社會環境,激發了士人生命意識的覺醒,也影響了審美風尚的變化,“魏晉風度”成為那個時代極具代表性的人物美格調。魏晉士人的衣著外貌及行為舉止都有別于其他社會時期,而士人對這些外在風貌的追求,本質上是對自然美及個人自由的追求、對司馬氏權貴的輕蔑。在以嵇康為代表的魏晉士人群體中,一種有別于其他時代的人物美以一種恣意灑脫的面貌呈現在歷史舞臺上,成為一道獨特的、積極的、瀟灑的、浪漫的風景。
[1]魯迅.魏晉風度及其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胡海,秦秋咀.中國美學通史·魏晉南北朝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3]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
[4]劉義慶.世說新語[M].武漢:崇文書局,2014.
[5]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蘇東坡.手書養生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4.
[7]陳宏天,趙福海,陳復興.昭明文選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2016-06-16
董萌(1981- ),女,講師,碩士,從事《文選》學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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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6)09-00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