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周
(草地農業生態系統國家重點實驗室,蘭州大學草地農業科技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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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士高層論壇
中國三次農業結構改革的教訓與期望
任繼周
(草地農業生態系統國家重點實驗室,蘭州大學草地農業科技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①《周禮》成書年代遠在周朝以后,但對周代的社會狀貌描繪仍不失真實。②見《禮記·曲禮》。明確指出庶人與大夫各有其禮與刑的倫理范疇。③《管子·治國》。耕地農業是我國獨創的,以耕戰為國策,獨重谷物,忽略其他農業組分的特殊農業系統。
在羲媧時期,氏族社會從漁獵到游牧,度過了中華文明的“創世紀”時代。眾多游牧部落在廣袤的大地上遷徙游牧,不斷兼并和分裂,處于原始草地農業階段。直到殷商中后期的奴隸社會,于武丁時期(3266年前)才定都安陽,貴族居都城內部,奴隸居城廓周圍,一邊種地一邊保衛城內貴族的安全。這是城鄉二元結構的萌芽,這時才有規模不大的耕地農業出現于廣闊的天然草原之中。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農業的進步,迄于周代,城鄉二元結構日趨完善,一部《周禮》①描繪了當時城鄉二元結構的社會面貌,其中包括了鄉人所承擔的繁重義務:除了貢賦、徭役以外,還要服兵役,每戶一兵,平時從事農業生產,四季操練,戰時裹糧從軍。至商鞅相秦,將鄉人戶籍編列行伍,寓軍于農,管束嚴苛。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建立了完善的農耕文化,以“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②為標志的倫理閾限,給高居城邑的貴族與卑居鄉野的庶人之間設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紅線,形成中國所獨有的城鄉二元結構。這樣的城鄉二元結構沿襲數千年而不變,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初還利用這一社會結構,發動土地革命,以農村包圍城市取得革命勝利。這次革命的勝利本可作為消滅城鄉二元結構,改變農民命運的契機。遺憾的是我們仍然沿襲了商鞅留下來的戶籍制度,將農村與城市居民身份固化,城鄉二元結構未被觸動。至今農民在奴隸原型的陰影下,沒有取得與城市居民同等的國民權益。盡管改革開放以來黨和政府力圖改變這一狀況,十六大以后提出城市反哺農村,撤銷了強迫“盲流”農民返回農村的收容系統,取消了農業稅等多項農業措施,但城鄉二元結構的陰影至今仍隨處可見。
上述這段歷史給我們描繪了耕地農業的幾個特色。
其一,耕地農業與城鄉二元結構同時發生。城市的統治族群與鄉野的生產族群構成相對穩定的社會生態系統。前者專司生產管理和產品分配,后者專司生產勞動,繳納貢賦,并服多種勞役、兵役。
其二,耕地農業是城鄉二元結構的社會基礎,源自管仲:“凡為國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則民無所游食,民無所游食則必農。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勝,戰勝者地廣”③。簡言之即:“開墾草地-種植谷物-積存糧食-富國強兵-發動戰爭-開疆拓土”。商鞅相秦,將管仲的耕戰思想加以發展,他高呼“國之所以興也,農戰也。”其核心就是施行“墾草”種糧,將農民羈屬于土地,編民為伍,寓兵于農,完善了耕地農業的社會系統,國勢大盛。天下諸侯競相效尤。楚國“粟支十年”①,齊國“粟如丘山”②, 燕、趙二國也是“粟支數年”③。大勢所趨,誠如管子所說,“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鐘之藏”、“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鐘之藏”④。漢代以“辟土殖谷曰農”定義農業,近代簡化為“以糧為綱”,將土地與農民固結為一體的耕戰思想一脈相承,耕地農業成為中國社會主流產業。
其三,城鄉二元結構的實質是農村喂養城市,支撐國家政權。農村生產農產品,而產品的分配權在城市。造成社會財富、知識結構、倫理地位和食物結構截然不同。
*①劉向.《戰國策》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②《史記·蘇秦列傳》。③《史記·蘇秦列傳》。④《管子》。其四,城鄉二元結構得到儒家倫理系統為主的理論支撐,凝聚為“農耕文明”,這個文化背景歷經兩千多年傳承已經深入人心,有深厚的社會基礎。
耕地農業的上述各項特征在耕戰思想指導下,發揮強大功能,使偉大中華民族興旺發達歷經數千年而不敗,立下了不朽的歷史功勛,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初還展現了它的最后輝煌。但社會進入后工業化時代,耕戰思想已然成為歷史遺存,全球一體化的浪潮勢不可擋。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原來農耕文明的社會基礎小農經濟被迫消失,自覺或不自覺地發生過兩次重大農業結構變革。第一次是20世紀50年代從小農經濟過渡到以合作化為代表的計劃經濟;第二次是20世紀90年代從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由于我們對農業結構的理解不足,將農業結構視為可任意堆砌的兒童積木。第一次農業結構改革導致嚴重饑荒,盡管原因有多種,如“瞎指揮”、“平調風”等,但各類弊端造成的惡果必然以農業結構的失誤為歸宿。第二次農業結構改革,在大國崛起的大好形勢下卻意外地發生了舉國憂慮的“三農問題”,系列產業癥結與社會癥結同時顯現。其產業癥結為農業的供給側與消費側嚴重錯位,最終導致水污染、土污染、食物污染,農產品過剩與短缺并存,資源浪費嚴重,生產成本高于進口產品的到岸價。其社會癥結為城鄉二元結構在解構過程中,發生農村空巢化等系列社會問題。這兩類癥結告訴我們,以耕戰思想為基礎的“農耕文明”已經難以與后工業化時代相融合,耕地農業伴隨城鄉二元結構走到了歷史的盡頭。草原文明、海洋文明展現了不容忽視的社會推動力。
十八大以來,黨和政府的許多文件已經多次宣示,第三次全國規模的農業結構改革,正在以調結構、去庫存、去杠桿、補短板等多項措施拉開序幕。我們一向依賴的政策杠桿,在棉花產業已經全然失效,糧食杠桿的斷裂之聲也已清晰可聞,至于油料作物,正在尋尋覓覓不見端倪。我國傳統的糧、棉、油三大產業境況如此危殆,這不過是歷史催促我們進行農業結構改革的信號,我們大可不必過分驚慌。因為,首先新興的草牧業已初現曙光,其次可充分利用國際、國內兩個市場做出合理調節,盡管棉、糧、油已經顯現不容忽視的頹勢,但不必強求恢復農產品的自給指標,應發揮我們自身產業優勢和國際、國內兩個市場,把耕地農業失去的從草地農業發展中得到補償。面對這一偉大歷史轉折,我們農業工作者義不容辭,應肩負起農業結構改革的重任,適應歷史潮流,實現從耕地農業到現代草地農業的歷史嬗替。
草地農業,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草業,是相對于耕地農業而言的草地與畜牧業占較大比重的現代大農業系統,已經遠非羲媧時期的原始草地農業。現代草地農業是“草地+n”的大農業。這里所說的“n”項產業,可包括林、果、棉、煙、雜等等。草地農業并不排除其他農業組分,而是使各個農業組分各得其所各展所長。在草地農業的框架內,因地制宜,優化布局,以求獲取最大的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總體看來,草地農業結構中草地大約占農用土地的25%,畜牧業產值大約相當農業總產值的50%左右。這正是現代發達國家的主要農業模式。
前兩次全國規模農業結構變革的教訓告訴我們,農業結構改革,一如歷史潮流之不可抗拒,不論我們自覺還是不自覺,我們必須接受這場生死攸關的歷史考驗。假如說前兩次農業結構改革是不期而遇,沒有充分準備,還沒有擺脫糧食安全就是食物安全的誤區;還沒有認知我們的農業供給側與消費側的嚴重錯位;還沒有認知農業結構應該與國際、國內兩個市場耦合,互通有無,不必苛求農產品樣樣自給;還沒有認知農業生態系統的結構與功能的規律不容悖反;更沒有察覺耕地農業已經伴隨城鄉二元結構走到了歷史的盡頭。一句話,我們因缺乏農業結構改革的自覺而付出了沉重代價,現在我們應該以虔敬的心態,清醒的頭腦,堅定的步伐,有序前行,走向我們的既定目標——草地農業系統,完成幾代人期望的農業現代化和它所伴生的有別于“農耕文明”的新的社會文明,其中不可忽視草原文明與海洋文明因素的介入。前者如草業的發展,后者如國際市場網絡的建設。
讓我們共同努力迎接這一光榮而艱巨的歷史任務!
10.11686/cyxb20161201
http://cyxb.lzu.edu.cn
2016-11-14;改回日期:2016-11-18本文為任繼周先生在2016年9月24日第230場中國工程科技論壇上的報告。作者簡介:任繼周(1924-),男,山東平原人,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E-mail:renjz@vip.sina.com
任繼周. 中國三次農業結構改革的教訓與期望. 草業學報, 2016, 25(12): 1-3.
REN Ji-Zhou. The lessons of three agricultural structural reforms in China and expectations in future. Acta Prataculturae Sinica, 2016, 25(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