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穎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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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族神話的文學性解析
谷 穎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滿族神話是民族文化的瑰寶,是滿族及其先民在生產、生活中創造并世代流傳的寶貴文學遺產。從情節結構、表現手法、人物塑造、語言特征等方面看,滿族神話既有神話普遍具有的文學特征,同時也具有滿族文學作品獨特的文學性。滿族神話的口傳模式決定了它并非完全封閉、數量有限的神話系統,而是一個活態的神話體系,因此它的文學性仍有待進一步挖掘。
滿族;神話;文學特征
滿族神話是滿族文學的源頭,是民族文學的瑰寶。滿族是一個由多族群、部族構成的民族共同體,其文化具有北方民族共有的特質。由于文化的傳承性與包容性,滿族文化形成了共性與個性并存的文化態勢。作為滿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滿族神話既有北方少數民族神話共有的性質,也有其獨特的氣質與魅力。
目前搜集整理的滿族神話,絕大部分具有完整的情節與相對嚴密的結構。無論是創世神話還是英雄神話,無論是長篇史詩性神話還是寥寥數言的起源神話,幾乎都有較完備的情節內容。如至今仍耳熟能詳的“滿族第一位女薩滿創世”神話,并未講述薩滿神的出身及為何創世,但另一則神話,即“鷹神哺育人間第一位女薩滿”神話就詳細地介紹了這些內容。她是洪水過后僅存的一對男女所生,被阿布卡赫赫派遣的鷹神所救并哺育成世間第一位女薩滿。她奉天神之命再造人世,從而傳下女薩滿創世的佳話。這與中原神話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神話的情節結構存在明顯差異。漢族人類起源神話——“女媧造人”神話只講述了女神摶土造人的經過,卻沒有明確交代女媧的出身;其他漢族神話中也未見女媧其神的來歷。《楚辭·天問》中亦有此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又如漢族神話對藥神的描述只是“神農嘗百草”,而滿族神話詳細講述了藥神納丹威虎哩如何失職被貶至人間,又如何為百姓嘗試耶魯里種下的毒草,就連哪種毒草對身體的哪個器官有毒副作用都一一介紹,足見其故事情節的完整性。與其它少數民族神話相比,滿族神話亦具有情節結構上的優勢。如鄂溫克族神話,很多故事的情節結構基本為“誰用什么方式做了什么事”等極為簡單的模式,人類起源神話:“在太陽出來的地方,有個白發老太太,她長著兩個很大很大的乳房,她是世間頭一個薩滿,人間的幼男幼女就是吸吮她的奶水長大的”;風神神話:“在地球邊沿上,有一個老奶奶的手里拿個大簸箕似的東西,只要她一抖搖,地面就刮風”。這樣的結構模式是神話在發展初期的主要特點,但經歷了漫長的傳播與演變,鄂溫克族神話中仍極少見滿族神話那樣具有完備情節的故事。這樣的差異不僅是民族經濟狀態影響的結果,也是民族文化的包容性強弱,以及是否具有對多民族文化重新整合能力的表現。然而導致滿族神話擁有如此飽滿情節結構的最直接因素是其完整的神話系統及龐大的神系。很多滿族神話都曾提及滿族薩滿教神系擁有“三百女神”,“三百”只是概數,并非實指。更為可貴的是這些職能各異的女神并非彼此毫無關聯,而是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如創世女神——巴那姆赫赫、臥勒多赫赫都是從阿布卡赫赫身上裂生出來的;風神西斯林是阿布卡赫赫的愛女,生下來神威無比,是宇宙中的力神,是臥勒多赫赫的兩只大腳所變;那丹女神、西離媽媽、烏布西奔、恩切布庫等都是阿布卡赫赫忠誠的侍臣,都曾在神魔對抗中協助天母打敗耶魯里;即使是發動天宮大戰的惡神耶魯里在創世伊始也是位女性神——敖欽女神,她是阿布卡赫赫扯下身上的一塊肉做成的……種種看似復雜實則簡單的關系使眾女神緊密地聯系起來,形成一個無形的關系鏈,從而使情節簡單、人物單一的神話故事變得生動、飽滿起來。滿族龐大的神系雖然不能給神話帶來主體情節上的根本性影響,但它能對神話細節作出解釋,能使人們更易理解神話內涵,促進神話的傳播與留存。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滿族神話中仍存在一些結構松散、缺乏情節整體性的故事,如某些動物創世神話、人類起源神話、氏族起源神話等。這類神話的存在是神話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任何一個民族神話系統都不可避免的,它們并不能代表滿族神話的主體特征。完備的情節、系統的結構仍是滿族神話的重要文學特征。
在神話的表現手法上,滿族神話不僅采用民族神話所共有的夸張手法,也在很多細節上突顯其與眾不同的民族文學氣質,這一點在蘊含豐富神話的滿族史詩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烏布西奔媽媽》就是一部頗具文學藝術性的滿族史詩,它以磅礴的氣勢講述一位薩滿一生輝煌的業績,以美麗而平實的語言頌唱了滿族先民質樸、剛毅的性格。史詩的魅力得以展現與其所運用的表現手法有重要關聯,如比喻、夸張、排比、比興,不僅能夠突出人物鮮明的個性,也能生動地展開故事情節,并將其推向高潮。史詩中有些句式還將幾種修辭手法雜糅在一起,更使聽者有余音繞梁之感。如當烏布西奔成為烏布林大薩滿時,烏布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烏布林——
再不是脫韁的馬,烏咧哩,
再不是無娘的兒,烏咧哩,
再不是荒僻的生野,烏咧哩,
再不是野鹿的哮原,烏咧哩,
再不是蝎蟥施虐的枯水,烏咧哩,
再不是蚊蚋追鳴的暗灘,烏咧哩,
……
這樣的比擬、排比句不僅增強了史詩的節奏感和表現力,也使烏布林的過去、現在在簡單的比較中更加鮮明地突顯出來,從而加深了聽者對史詩情節發展的理解。此外,講唱者對民間口頭文學的文本內容有相對寬松的自主權,在保證不篡改主要故事情節的基礎上,他可以隨意增刪史詩的描述性語言,而排比句式是最利于其發揮才華的部分。講唱者可以憑借個人對史詩的理解、自身的文學素養、記憶力以及講唱現場的氛圍等在排比句式上大做文章,使所唱文本增長或縮短,這也是很多口頭文學作品出現不同版本的原因之一。
為了使講述內容更具說服力、更易理解,史詩中大量地運用了比興。如烏布西奔號召族眾要團結共進時,說道:
滴水匯集江流,
才能育養千畝萬牲;
綠木匯集密林,
才能遮蔽呼嘯海風;
五指握緊重拳,
才能提舉木石百鈞。
黃獐子與珠魯本屬親手足、同根藤,
就該和睦相集,心心相印。
精彩的比興句式將烏布西奔女神的精明睿智表現得惟妙惟肖,也將史詩變得更加淺顯易懂。精妙通俗的語言使《烏布西奔媽媽》在廣闊的地域經久不衰地流傳下去,從而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后輩也能領略到民族文化遺產給他們帶來的驚喜與震撼。
雖然比興句式在滿族口語化神話中已極為少見,但從目前仍保存在民間神本子中的祭祀神歌看,這類起“興”手法仍大量存在,且祭詞以詩歌體為主,韻腳、頭韻、腰韻、尾韻各有不同,這與滿族史詩極為相似。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滿族早期神話應為詩歌體,只是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受民族融合、語言流失以及漢文化沖擊等因素影響,失去了詩歌體形式。雖然詩歌體形式已不可還原,但值得慶幸的是,在大量民族工作者的努力下,很多神話史詩保留了滿族早期神話這一基本特質,特別是比興句式,不僅再現了滿族先民語言特征,也從側面反映了先民的生存環境及生活經驗。起“興”手法在很多民族文學作品中均有體現,如著名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大量比興句式,但其中“興”的部分一般較短,多為兩句;而滿族詩體神話與此明顯不同,以多句為主,大都在三句以上。足見,較長的比興句式也是滿族神話又一重要文學特征。
雖然滿族神話流傳已久,但仍保留了部分上古文學的原始性。如很多神話開頭都留有一段類似于詩歌“引曲”的部分,這正是滿族世代承襲“講古”習俗的主要特征。神話的這部分多以詩體形式表述,其內容以故事提要、定場為主,講述者可以通過短短的幾句詩告誡聽者:神話馬上就要開講了,請保持安靜。同時也會簡單地概述故事的主要內容,引起聽者的興趣。如《勇敢的阿渾德(滿語:兄弟)》開頭就有:
掛在梁上的銅鉤,擺呀擺,
銅鉤下的燙金搖車,飛呀飛,
小小阿哥,巴布哩,巴布哩,
哈哈濟(滿語:小小子),贊汗濟(滿語:小姑娘),
你們老實兒坐著,別吵了,別鬧哩,
小阿哥睡嘞,奶奶我的古曲開講嘞……[1]125
神話《白喜鵲》的開頭:
“查思哈,查思哈(滿語:喜鵲),
喳呀喳呀叫個啥?”
“南山瞧見銀子啦,
十三個小伙刨喀啦,
十三個姑娘背喀啦,
巴彥(滿語:富人)趕著瘸驢搶喀啦!”[2]15
簡要的一段唱詞在引起聽眾注意的同時,也調動了眾人的情緒,并借此道出講唱內容,奠定了莊嚴肅穆的基調。這種在故事講述前添加一段小序的文學形式是很多古歌的慣用手法,大量的南方史詩、敘事長詩以及一些滿族長篇說部如《恩切布庫》《西林色夫》等作品中皆有類似的引曲或序歌。它不僅保留了神話的原始性,也為今天的讀者呈現出早期神話講唱的神圣氛圍,是民族神話文學特質的表現形式之一。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滿族神話大多展現出了豐滿、多面的人物形象特征。滿族神話對人物的塑造已不再限于平淡的旁白敘述,而是采用直接形容和間接表現兩種方式相互穿插使用的手法,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所謂直接形容即是將人物的基本特征直接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使讀者能對人物有總體把握;間接表現則是指通過對事件、場面、環境等方面的描寫,烘托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創世神話《天宮大戰》通過對善惡雙方爭斗的描繪,運用曲折的故事情節、激烈的戰爭場面等展現女神們勇敢、聰慧及勇于犧牲的優秀品格。雖然神話在塑造女神形象時,首先采用了直接形容的手法,如對三位女神的表述:“阿布卡赫赫性慈,巴那姆赫赫性酣,臥勒多赫赫性烈。”“性慈”、“性酣”、“性烈”六個字就使三個人物形象躍然紙上。然而,概括性的表述自然無法與細節的描繪同日而語。神話為突出三位女神的個性,針對具體事件進行描述。如在造人情節中,“原來三神生物相約合力,巴那姆赫赫嗜睡不醒,阿布卡赫赫和臥勒多赫赫兩神造人,最先生出來的全是女人。所以女人心慈性烈。等巴那姆赫赫醒來想起造人事,姐妹已走,情急催生,因無光而生,生出了天禽、地獸、土蟲,都是白天喜睡,夜出活動。因無阿布卡赫赫的慈性、相殘相食,暴殄肆虐,還有蟲類小獸懼光怕亮,癖好穴行。”[3]229以三神所造之物來表現女神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活,也更易于展開故事情節。這種塑造人物的雙重表現手法在神話史詩中也極為常見,如描寫烏布西奔媽媽剛剛降生的情態,史詩只用寥寥數語就將女神形貌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
黃土堆突然驚雷巨響,
塵土崩飛,
一群絨貉露現土中。
有個穿貍鼠皮小黃兜兜女嬰兒,
正酣睡在貉窩里。
數貉長絨擁裹著睡嬰,
安詳甜蜜,臉露笑容。
這種直接表現的手法還常常與比喻、夸張、排比以及比興等修辭同時使用,更能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
當女神恢復響亮的嗓音后,為族人講述動人的古趣。史詩用美妙動人的比喻形容她的聲音:“像雨汁灑入荒寒的烏布林心田,像甘露流入古野的烏布林血脈。”
間接表現手法,如《烏布西奔媽媽》中烏布西奔積勞成疾與世長辭時,史詩展現了眾人為女神送葬的場面:
哭嚎聲、祈告聲、吟誦聲,
早已淹沒海濤聲。
天上海鷗飛叫,雁在云中哀鳴,
海風在海上悲號,林莽肅立,松濤嗚咽。
東海在哭泣,東海在悲憤,
東海從未有過的哀傷啊,
東海亙古沒見過的悲情啊!
足見烏布西奔女神在人們心中地位無比高尚,她的逝去讓自然界的一切都為之悲痛、哀傷。
滿族神話的表述語言也具有明顯的地域與民族特色。如形容西林大薩滿的語句:
他有老虎一樣的聲威,
他有雄鷹一樣的氣概,
他有梅花鹿一樣的步履,
他有海神一樣的智慧。
老虎、雄鷹、梅花鹿、海神是滿族先民在北地常見的動物或沿海生活不可缺少的神祇。這樣的語言特色既強化了人物形象及故事發生的地域背景,又反映了先民對生存環境的認識與理解,是展現神話藝術魅力的重要元素。這樣的神話語言與南方神話存在明顯差異,如史詩《蘭嘎西賀》中對女子美貌的形容:“好像湖水里的睡蓮,迎著雨露陽光越開越美。”《相勐》中對美麗風光的描繪:“無邊的壩子翠綠如茵,淙淙的溪水繞著竹樓人家,密密的椰樹頂著藍天,高高的佛塔掛滿彩霞。”美麗的女子、如畫般的景色,將讀者帶入一種恬靜、安逸的情緒中。而滿族神話語言具有鮮明的強悍、剛毅色彩,將北地的遼闊、富饒,人物的豁達、勇猛表現得淋漓盡致,充分彰顯了北方民族的民族性格。同時,人物描寫的語句中,北方史詩還流露出莊嚴、神圣的氣息,這與文本的傳講條件有密切關聯,如《西林安班瑪發》《恩切布庫》等“窩車庫烏勒本”(即神龕上的故事)往往是上古時代滿族先民的祖訓、神詞、神諭等,只能在大型祭祀活動中由薩滿講唱。因此,神話的語句自然會帶有宗教的神圣意味,這也是滿族神話語言的又一鮮明特征。
滿族神話所運用的很多諺語、俚語等也都是其語言特色的主要標志。如《恩切布庫》:
滴水不成泉,
單枝不成林。
百個瘦弱的人,
只要肯合心,
就能頂上一只熊羆,
就會筑成銅墻鐵壁。
河水總不會清而又清,
人心總不會純而無暇。
語言樸實無華,卻表現出強大的說服力與民間文學獨有的藝術性。
滿族神話的文學特征并不僅限于以上論述。伴隨民間口頭神話的不斷搜集、整理,各類研究成果的相繼問世,其特質將會得到更深入、全面的挖掘,推進滿族民間文學的研究與發展。
[1]富育光講述,荊文禮整理.蘇木媽媽創世神話與傳說[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2]富育光.七彩神火[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
[3]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
An Analysis on the Literary Features of Manchu Mythology
GU Ying
(School of Historical Cul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Jilin 130032,China)
Manchu mythology is the treasure of national culture,and also the valuable literary heritage which was created by Manchu’s ancestors in remote antiquity and inherited by its generations.Viewing from the aspects of myth motif,plot structure,expression technique,characterization and linguistic features,we can find that the Manchu mythology has both the universal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of mythology and the uniqueness literariness of Manchu literary works.The oral instruction mode determines that the Manchu mythology is not a completely closed myth system with limited quantity,but a living system.Therefore,the literariness of the Manchu mythology needs further research.
Manchu; mythology;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2016-06-21
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吉教科文合字[2016]第402號);長春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長師大社科合字[2013]0001號)。
谷穎(1979- ),女,助理研究員,博士,碩士生導師,從事滿族神話研究。
I29
A
2095-7602(2016)11-014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