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政周期律:基于常識的猜想
拜讀幾篇財政史、財政思想史論文,所得感悟之一乃是歷史周期律與財政周期律存在著高度的一致性。秦漢興衰、唐宋治亂、明清存亡……“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其間都藏著反映興亡更替的財政“心電圖”。平穩而有度的財政運行意味著治世的存續,混亂而苛重的予取予奪對應的是亂世的來臨。
黃炎培先生說:中國歷朝歷代,都沒有跳出初時“萬死中覓取一生”,漸入佳境卻或惰性風氣養成,或個人功業欲驅使,控制力漸失,終至“政怠宦成”、“人亡政息”、“求榮取辱”的周期律。黃炎培只列舉惰性、功業欲之患,顯然沒有窮盡一切禍根。透過財政史,我們發現的是伴隨著一個朝代衰亡,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的窮奢極欲的“富政府”;是“苛政孟于虎”,破壞社會再生產能力的“急政暴賦”;是鹽鐵專賣、均輸法等壟斷市場、與民爭利的各種精巧或野蠻的貧民、弱民的“變法”;是冗員充斥、白員大興的“賦斂集團”的野蠻生長,以及淘汰良民,使“福利生產集團”難以負擔的官民結構;是敗壞“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的財政制度,讓“貪吏得因循”、“斂索無冬春”大行其道的治理失控;是好大喜功、大興土木、興兵好戰……
“財政心電圖”由“亢奮”而至“衰弱”,失去應有節律,是自有因由的。吳思通過對明史的研究,提出了將社會劃分為“暴力賦斂集團”和“福利生產集團”的社會結構論。這一思維框架能夠解釋統治集團為什么蠢到如此急功近利地超經濟賦斂,破壞財政的可持續性。王朝初創之期,雖也想“紛奢”,但一是有前朝覆亡之鑒,二是出于對自己打下江山的珍惜,產生了“牧羊人對羊群的感情”而知道節制欲望。但缺乏社會力量制約的專制統治之下,這種節制只取決于統治者的選擇或儒生勸告的軟約束,并不可靠。由儉而奢易,由奢而儉難。當奢侈之風興起,賦斂強度必然上升,也需要付出更大的王朝與社會的“交易成本”,這包括強化統治力量,建立更龐大的官僚體系,于是形成了“帕金森定律”,政府規模不斷擴張,官僚成員的超額收益也激勵更多人依附權力,“暴力賦斂集團”日益膨脹,“福利生產集團”反而減小。更奢侈、更臃腫的官僚體系對應的更弱的生產能力和更“亢奮”、更暴虐的賦斂手段,最終招致社會的反噬。所以“財政節律”就走上了“要他滅亡,先讓他瘋狂”的不歸之路。
諾斯的國家理論分析過統治者——代理人(官僚)的關系,這也是解釋治理失控導致賦斂過度的一個視角。理論上公共部門及其官僚應執行執政集團的意志,但是“代理人的效用函數與統治者的效用函數不完全相同。”代理人就有背離執政集團意志,擺脫現行法律、規章約束追求部門利益和私人利益的沖動。白居易詩作也講到皇家法律不準“稅外加一物”,可地方官卻因邀寵和追求私利在不斷扭曲財政制度而“斂索無冬春”。白居易的這一發現比諾思早得多。
黃炎培說:“只有大政方針決之于公眾,個人功業欲才不會發生。只有把每一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一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來打破這個周期律,怕是有效的。”皇家專制之下,大都追求“國強民弱、國富民窮,國大市小”,結果卻是“財政心電圖”無可避免地衰絕,失去可持續性,也喪失了治理能力。現代制度文明的成果則以事實證明,民主財政的建立才使財政的可持續性得以保障,也使國家治理走出了周期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