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一龍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北京 100084
中國持續健康發展的基本歷史經驗及啟示*
鄢一龍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北京 100084

通過梳理新中國成立以來 60 多年經濟發展的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將中國保持持續、健康發展的基本歷史經驗總結為:(1)保持了較高的廣義積累率,使得發展可持續、有后勁;(2)充分尊重企業發展主體的同時,政府作為推動發展和調控發展的主體,實現發展的自發性和自覺性的統一;(3)實現不平衡性與平衡性的辯證統一,推動經濟發展的螺旋式上升;(4)實現自主性開放,從而成為全球化的贏家;(5)通過兩個發揮兩個積極性,實現人民的主體性。
經濟發展,中國國情,協調可持續,中國模式
DOI 10.16418/j.issn.1000-3045.2016.12.012
中國創造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最快速度的經濟增長奇跡。中國經濟保持 30 多年強勁、快速增長,1979—2014 年的 GDP 年均增長率高達 9.7%,2014 年 GDP 相當于 1978 年的28.25 倍[1]。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彭斯(Andrew Michael Spence)高度評價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增長[2]:“在所有實現高增長的案例中,中國是增長幅度最大、增長速度最快的。這種速度和規模的增長史無前例”。同時,中國也在社會公平上取得了重要的進展,中國是世界上減貧成就最大的國家,根據世界銀行數據,按照 1.90 美元(2011 年 PPP)絕對貧困線計算,1981 年中國貧困發生率為 88.3%,到 2010 年貧困率只有 11.2%,貧困人口數減少 7.4 億,占全球貧困人口減少數的 85%。
如何理解過去幾十年中國持續的經濟發展?它的基本歷史經驗是什么?有何啟示意義?發展經濟體就如同人體,是一個類生命的復雜系統。任何單一的經濟增長模型、經濟發展模型都很難解釋中國的發展。胡鞍鋼和鄢一龍的新著《中國國情與發展》一書嘗試在一個動態國情的復雜系統中來理解中國的發展[3]。作者嘗試提出發展診斷學來認識中國的國情與發展,不同于臨床經濟學、診斷經濟學,更多地借鑒了中醫的思想,認為發展經濟體是一個整體系統,陰陽動態平衡是保持發展經濟體健康的前提,子系統之間存在相生、相克、相成、相害的關系。發展經濟體與外部的大系統息息相關,必須因時因地而作息動止。“下工治已病,上工治未病”,發展經濟體持續健康需養治結合。
發展經濟體就如同一個成長的生命體,它包括五大系統:經濟系統、自然系統、人力資源系統、社會系統與廣義的制度系統(包括經濟與政治制度、意識形態、風俗習慣等正式與非正式的制度規范),系統之間及內外環境的動態平衡是發展經濟體保持健康的前提。《中國國情與發展》一書將中國的發展經濟體分為經濟系統、自然系統、人力資源系統、社會系統、中國與世界五大系統,全書共分 5 篇,18 章,148 個表,47 個圖定量化描述了中國國情的動態變遷,以及中國發展的動態演進。
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的“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五大發展理念就是引領發展經濟的良性發展與健康發展,是我國數十年發展經驗的總結。創新發展是解決經濟系統持續發展動力來源的問題,經濟發展的要素投入有自然資源、勞動力、資本與創新要素,創新發展就標志著創新要素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第一要素;協調發展是解決不同系統之間,子系統之間的協調性問題,既要防止短板效應,又需要相互協調配合;綠色發展是解決發展與自然系統關系的問題,推動自然系統與人類的經濟社會活動的惡性循環(黑色發展)向良性循環(綠色發展)轉變;共享發展是解決發展過程中的社會系統問題,良好的發展需要由全社會共同參與,發展成果為全社會共同分享。開放發展是解決與外部系統關系的問題,只有開放的系統才有活力,一個封閉的系統是要走向衰落的。
總結我國 60 多年的發展歷程,保持發展經濟體持續健康發展需要堅持如下幾條基本經驗。
如同陳云同志指出的那樣[4],“一要吃飯,二要建設,吃光用光,國家沒有希望。吃了之后,還有余力搞建設,國家才有希望”。經濟長期協調和持續發展與正確處理積累與消費的關系密切相關,可以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積累率[5]概念進行擴充,提出廣義積累概念。廣義積累率是指在發展過程中物質財富,自然財富,人力資源與知識資本財富增加率扣除消費支出和各類發展成本比率后的廣義財富的積累比率。中國持續健康發展不僅是由于名義儲蓄率高,而且是由于廣義積累率高,特別是對公共財富的積累長期保持較高水平。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名義儲蓄率就很高,再加上大量的資金投入到了基礎設施建設、人力資源開發、研發、生態環境改善,同時各類發展成本又有所下降,使得廣義積累率迅速提高,這是我們未來能夠繼續保持持續發展的根本前提。中國是世界上名義儲蓄率水平最高的國家之一,1978 年中國名義儲蓄率達 37.3%,在 1994 年達 42.8% 的高點,其后略有下降,2000 年之后重新快速上升,2009 年達 51.9%,2014 年為48.7%,1982—2014 年我國的名義儲蓄率平均為 41.9%。這一儲蓄率在全球同時期可比的 200 多個國家中是最高的,世界平均水平為 23.8%,上中等收入國家平均為 30.7%[6]。
中國長期保持高的廣義積累率,中國的高儲蓄被引入到國家財富的積累,除了用以投入擴大再生產與產業轉型升級,同時也大量投入了基礎設施建設、人力資本開發、研發與生態環境的公共財富積累。這種公共財富的積累,為私人財富的創造提供了條件。
“要致富先修路”,我國從“六五”計劃就開始提出電路先行,集中資源優先進行大規模的基礎設施投資,推動了中國經濟的起飛,中國已經是世界上高速鐵路與高速公路里程最多的國家,同時也是世界上現代基礎設施存量規模最大的國家。
同時,我國保持了較高的社會資本投資水平,我國高度重視對于科技、教育與健康的投資,改革開放初期,就提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7],“九五”計劃中國開始提出教育優先發展,“十三五”規劃又提出了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以及最近又提出的健康優先發展,這都是提高廣義積累率的重要途徑。我國教育總經費、衛生總費用以及研發投入之和在改革開放之初就占 GDP 的 7.3%,2002 年超過 10%,2015 年已達 13.2%。在人均收入差距比較大的情況下,教育與健康成為追趕發達國家的先導因素,2015年中國的人均受教育年限為 10.3 年,美國為 12.9 年。2015 年中國的人均預期壽命達 76.3 歲,已經接近美國。在進入 21 世紀以來的 10 多年間,中國的創新能力爆發式增長,迅速成為全球創新的領導者之一。
通過資本要素對于自然要素的替代可以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通過加大對生態資產的投資,提高了自然財富的積累率。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對環境保護、營林、水利建設投資總和占 GDP 比重為 1% 左右,進入 21 世紀以來,這一比重大幅提高,到 2010 年已達 3.9%。通過強化科技創新、制度創新、管理創新,能夠實現創新要素對于自然要素的替代,提前實現經濟增長與土地、能源、資源、碳排放等自然要素脫鉤。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展的自然損失趨于下降,1981 年占 GDP 比重為 27.5%,到 2002 年已下降 2.2%,在 2003 年以來的一輪資源密集型的高增長中,又開始上升,到 2008 年達 14.4%,在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后,這一比重又下降,2014 年為 4%[6]。
這一基本歷史經驗也為當前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將優勢的產能與充裕的投資資金引導到進一步提高廣義積累率,既能提升供給質量,又能創造有效投資需求。特別是公共財富積累具有很大的空間,比如加強國防安全、防洪抗洪能力的提高、生態投資等等。既為未來的長遠發展奠定重要的基礎,同時也為短期解決大量的就業、穩定經濟提供條件。
中國發展將市場看不見的手與政府看的見的手有機結合起來。既要順其自然,通過自由選擇、自由競爭,達到自發的均衡,又需要因勢利導、因時而動,加以自覺的、有意識的引導與調節。中國政府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不是扮演凱恩斯式政府的角色,它主要的政策不僅僅是為了熨平經濟波動的宏觀調控政策,而是著眼于長期持續、健康發展的發展推動與發展調控政策。政府是推動和調控發展的主體,為發展提供平臺,引導發展方向,管控發展模式,劃定發展底線。
2.1 中央層面,政府通過制定正確的戰略規劃引領和調控發展
市場機制在微觀層面與私人產品領域對于資源的配置起決定性作用,戰略規劃主要在宏觀層面與公共事務治理領域引導資源配置[8]。現在的五年規劃與改革開放前的五年計劃已大不相同,逐步由以經濟建設為重點轉向公共事務治理為重點,“六五”計劃經濟類指標比重達 60%,到“十二五”時期下降至 12.5%,“十三五”為 16%,大部分指標已經是教育科技、資源環境、人民生活等公共事務治理類指標。
戰略規劃使得中國決策者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看得更全面。制定中長期規劃,還必須著眼于長遠,著眼全局。戰略規劃能夠引領發展,使得中國能夠通過集體智慧、集體奮斗,有目標、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宏偉藍圖。戰略規劃使得中國能夠推動發展,通過加強對基礎設施投資、人力資本投資和產業引導等措施促進經濟更快增長,這恰恰消除了市場條件下的增長瓶頸。戰略規劃使得中國能夠調控發展,通過劃定發展的底線來調控發展模式,具有空間管控功能。“十三五”規劃對于生產空間、生活空間、生態空間進行了科學布局,“十三五”規劃還劃定能源消費的“天花板”,這些約束都有助于我們守住發展的生態環境底線。
2.2 地方層面,政府通過平臺型政府功能,參與整個社會生產價值創造的過程,為發展提供平臺,成為整個社會價值創造的重要一環
多年來地方政府“政府搭臺,企業唱戲”提供了發展平臺的功能。正是基于地方政府搭建的平臺,企業實現了價值創造和自我增值,包括:(1)基礎設施平臺。沒有水、電、路、通信設施等基礎設施平臺,企業就無從進行生產和交易活動。基礎設施平臺越是完善,越是現代化,就越能節約企業的生產與交易成本,從而實現企業價值增值。(2)產業鏈與供應鏈平臺。平臺型企業的一大功能就是提供生產和供應鏈條的價值維護。地方政府開展的產業園區建設、配套產業建設、商貿洽談會、人才供需見面會等提供的就是產業鏈的價值維護平臺。正是通過這一媒介產業鏈條,不同企業進行了對話和對接,實現了價值創造與增值。(3)穩定預期平臺。地方政府對于區域經濟的謀劃,降低了企業決策面臨外部條件的不確定性,提供了企業參與地方經濟的穩定預期平臺[9]。
中國有 333 個地級行政區,有 2 852 個縣,加上 4 萬個鄉鎮中的相當部分,構成了中國龐大的政府系統的“平臺型政府”,它們是中國經濟活動的“操盤手”,相互競爭、相互學習,又有所聯合,通過土地開發、產業規劃、園區建設、招商引資、項目推動等方式來不斷拓展業務,為企業搭建平臺,促進了中國經濟起飛。
這一基本歷史經驗表明:(1)在處理市場與政府在資源配置的作用上,需要區分不同的領域。對于經濟建設,市場要發揮對于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對于社會建設與生態文明建設等具有長周期、外部性強,政府需要發揮資源配置的重要作用,同時引領市場資源參與建設。(2)在推動地方政府職能轉型的過程中,仍要將地方政府看成社會財富創造的重要一環,而不是完全轉向監管型與服務型政府,保護地方發展與創新的積極性,充分授權,鼓勵試錯,提供更多的正向激勵機制,容錯、糾錯機制。
毛澤東同志指出[10]:“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一點波浪也沒有,這是不可能設想的。任何事物的發展都不是直線的,而是螺旋式地上升,也就是波浪式的發展”。發展是平衡性與不平衡性的對立統一,是從平衡—不平衡—新的平衡的螺旋式上升過程。
一方面,發展需要強調平衡。建設時期,陳云同志就提出“四大平衡”的思想[11],強調財政收支、銀行信貸、社會購買力與物資供應、外匯收支之間要平衡①前三個平衡完整表述為:“只要財政收支和信貸是平衡的,社會購買力和物資供應之間,就全部來說也會是平衡的”。參見陳云:《建設規模要和國力相適應》(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八日),《陳云文選》第3卷第52—53頁。后來陳云同志又有關于外匯平衡的論述,合為四大平衡,這四大平衡對今天仍然有借鑒意義,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不但需要微觀活動主體的發展均衡,同樣需要有意識的自覺引導的平衡。
另一方面,發展同樣也不可能搞四面出擊,而是需要先重點突破,由點到線再到面。中國改革開放,就是從不平衡性入手的。鄧小平同志提出[12],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來,帶動和幫助其他地區、其他的人,逐步達到共同富裕。就是從不平衡性重點突破,再逐步實現平衡性的完整戰略構想。
從時間上看,中國的經濟發展也是從平衡到不平衡,再到新平衡的波浪性前進。經濟發展具有周期性,往往是快速增長幾年之后,需要慢下步伐,進行結構調整、技術改造、動能轉換等,又進入新的一個較快增長周期。這種周期性不但是自發的經濟周期,也是自覺調控形成的周期,這種周期在我國歷史上出現過多次,“大躍進”之后的三年調整時期,改革開放之初的調整,20 世紀 80—90 年代之交,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我國都對經濟發展進行了主動的結構調整與治理整頓,隨后又迎來了新一波的黃金增長期。目前我國經濟發展的陣痛期,就是由于舊平衡、舊常態(超高速增長、增長質量較差)向新平衡、新常態(中高速增長、增長質量較好)轉變而產生的。經濟增長率從2008年后開始進入下行周期,到現在已經 8 年,已經和前幾輪的下行周期相當,同時也處于結構調整、產業轉型的時期,這將為“十三五”下半期進入一個新的質量更高的快速增長階段奠定基礎。
從空間上看,中國的經濟發展也是從平衡到不平衡,再到新平衡的波浪性前進。計劃經濟時期,雖然采取了均衡發展戰略,但是我國的地區發展差距不是縮小而是擴大了,省級真實人均 GDP 相對差異系數從 1952 年的 58.5% 上升至 92.8%,改革開放以后,我國采取了地區差異發展戰略,東部地區率先發展,地區差距先縮小后擴大,省級真實人均 GDP 相對差異系數 1990 年為 55%,隨后持續上升,至 2004 年達到峰值,隨后我國省級地區人均 GDP 差距開始逐步縮小,目前已經達到了建國以來的最低點,2014 年省級真實人均 GDP 相對差異系數為 43.5%[13]。這一方面是市場機制條件下的人口自由流動,資金、技術、產業梯度轉移的結果;另外一方面,又是“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東北振興”等區域協調政策推動的結果。
這一基本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發展過程中既要突出重點,又要兼顧一般,既要有先行軍,又要有整體推進。就如同毛澤東同志形象地指出的那樣,不能像鐵拐李走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比較偏頗。建設時期,我們就出現了,工業腿長,農業腿短;重工業腿長、輕工業腿短的問題。改革開放前 30 年,我們也出現了經濟建設腿長,社會建設、文化建設腿短的問題,影響了發展的協調性。
這一基本歷史經驗同時也要求既要發揮長板效應也要克服短板效應。長板是發展優勢與發展強項的集中體現,短板則制約著長期發展與整體發展,不同時期會出現不同的短板,需要及時加以補足。新的時期,需要我們正確處理城鄉關系、區域關系、經濟建設與文化建設關系、經濟建設與國防建設關系,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彌補發展的短板,及時將長板優勢轉化為補齊短板的動力,增強發展的后勁。
從全球范圍來看,全球化是雙刃劍,只有少數發展中國家能夠成為全球化的贏家,而許多國家在全球化的過程中陷入了依附性與受剝削的境地,其中原因就如同桑托斯指出的那樣,在全球化過程中,當某些國家能夠自主實現增長,而另外一些處于依附地位的國家,只能作為那些國家增長的反映來實現增長時,就會形成單方面的依附關系[14]。因此,在一個不均衡的全球化過程中,光強調開放是不夠的,開放有兩種:一種是自主開放,另一種是非自主開放。只有自主開放才能帶來繁榮,萬邦精華皆為我所用;非自主開放會使得國家淪為跟班、附庸、殖民地,甚至解體,我為魚肉,人為刀俎。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迅速融入了全球化,從全球化的邊緣化者轉變為積極參與者與領導者,通過對外貿易,引進外資,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與理念,帶動了中國的高速發展,可以說中國是全球化的大贏家。原因就在于中國推行的是自主性開放,能夠在利用全球化促進自身發展的同時,又避免形成對其他國家的單向依附關系,實現了自主增長與產業的持續轉型升級。恰恰是中國具有中國化全球的能力,所以中國才成為全球化的大贏家,而不像許多發展中國家成為全球化的掠奪對象。
自主性開放是獨立自主與對外開放的辯證統一。開放是為了自主,而越自主就越能開放,二者不可偏廢。如同習近平指出的獨立自主是毛澤東思想的活的靈魂之一。獨立自主是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立黨立國的重要原則。堅持獨立自主,就是堅持中國的事情必須由中國人民自己做主,自己來處理[15]。
中國近代以來的國門是被西方野蠻人的堅船利炮轟開的,獨立自主一直是有自尊的中國人的夢想。在新中國選擇“一邊倒”的外交戰略條件下,毛澤東仍然不容許蘇聯人繼續染指長春鐵路與旅順港②參見金沖及:《毛澤東傳(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28—59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堅持中國要形成獨立完整工業體系,而不是給蘇聯做配套。這也是為何在異常孤立的情況下,毛澤東不急于和美國人改善關系,而是要在具有強大國防能力之后,才作出重大決策推動與美國恢復外交關系,成為中國走向開放的起點。
中國對外開放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和平的國際環境,以及在國家安全、國家統一、海外戰略利益上的自主性,不需要依附于其他超級大國。而這一條恰恰是以強大的國防實力為前提的,特別是在建設時期,中國獨立自主研制“兩彈一星”的成功,使得中國能夠有效抵制各種安全威脅和核訛詐,為改革開放以后,鄧小平同志提出的 70 年和平時間的戰略機遇期創造了根本性條件[16]③1987年,鄧小平同志提出了我稱之為的“70年論”,即中國需要從1980年到2050年的長期和平國際環境,實現“三步走”戰略。鄧小平講,中國在20世紀末擺脫貧困狀況,達到小康水平,是可以實現的,但是要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還要花50年左右的時間。因此,我們希望至少有70年的和平時間。我們不要放過這段時間。鄧小平:《我們方針政策的兩個基本點》(1987年7月4日),《鄧小平文選》,第3卷, 2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
中國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的工業生產國,2009 年中國的制造業總產值是美國的 1.6 倍,中國也具備世界上最為完備的工業體系,在國際標準產業大類中,2010 年中國已經有 17 個大類成為世界第一,在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統計的 616 種工業產品中,中國有 172 中產量居世界第一[17]。 2013 年中國的制造業出口占全球制造業貿易額的比重增至 17%,是當今世界最大出口國[18]。正是具有這種獨立完整的工業體系,使得中國有能力在開放條件下,消化、吸收外來的資金和技術,實現自主性增長與工業的轉型升級,而不是成為全球分工體系中依附性與被剝奪的環節。
在創新上同樣需要自主與開放的統一。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利用創新的后發優勢,通過技術引進,實現了迅速趕超。沒有自主能力的開放是低水平的,甚至是危險的,大飛機的上馬、下馬、再上馬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同樣注重引進吸收再創新,同時,中國完備的工業體系與巨大規模的市場,使得她能夠扮演創新集成者的角色。通過推進原始創新、自主創新,中國引領型創新優勢正逐步形成,從全球創新版圖中無足輕重的角色,迅速成長為全球創新領導者之一。發明專利申請數從僅占全球的 3.8%,提高至 38%,居世界第一,為美國的 1.7 倍;國際期刊論文數不足全球的 3%,提高至 15%,僅次于美國。中國已經在多個重要領域和方向上躋身世界前列,處于領跑的位置。
在新時期,中國在成長為全球性大國的過程中,從全球化的積極接受方到全球化的主動領導者,從對外開放走向向外開放,從接受外部的能量到向外部輸出能量,從利用全球資源到配置全球資源的能力,這需要在更大范圍、更高水平與更加不確定性條件下實現自主與開放的統一。
“十三五”規劃是中國首個站在世界地圖前謀劃的“五年規劃”,提出了中國向外開放的完整構想,是中國實踐全球戰略的一個標志性規劃。包括:積極倡議“一帶一路”戰略,為全球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提供動能;積極推動全球經濟治理體系的改革;積極參與 2030可持續發展歷程,在全球氣候減排中承擔更大的責任,并發揮領導力等。中國走向全球的姿態會和以前的全球性大國很不相同,既不會去建立殖民地,也不會去輸出霸權。它會是一種很“中國”的方式,例如義利兼顧、義在利先,取信于人,共商共建,美美與共,這也是中國文化所決定的,如水之善利萬物而就下。中國走向全球的過程,實際上是走向不確定世界,無論是個人、企業、國家,都會發現,他面對的不再是原先那個熟悉的、可控的世界,而是一個充滿風險與不確定的世界,如何不被洶涌的波濤所吞噬,而是在大風大浪中,發展壯大自己,這是開放發展,最為真實的挑戰,這又是中國從巨大走向偉大,實現新的能量級躍遷必須跨越的門檻。
發展根本上是要調動人民的主體性,但是如何發揮人民的主體性是一個難題。人民主體性處于辯證關系之中,辯證關系的雙方既互為主體又互為客體,雙方既能發揮各自積極性,又能有效地協作,從而真正實現人民的主體性。毛澤東同志講過,“我們的國家這樣大,人口這樣多,情況這樣復雜,有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比只有一個積極性好得多”[19]。不但中央地方關系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發展比較好的時期,都是兩個積極性發揮比較好的時期。
在城鄉關系積極性上,也是通過發揮城鎮與鄉村兩支就業隊伍的積極性實現了快速協調發展。建設時期,占中國人口主體的廣大農民一直找不到有效參與工業化的途徑,大躍進實際上是一個不成功的嘗試,城鄉人口、勞動力隔絕的二元結構造成了巨大的機會成本,在鄉村 40% 以上的農業勞動力處于閑置狀態[20]。20 世紀 70 年代初,我國的社隊企業開始發展,到改革開放以后,鄉鎮企業異軍突起,至 1995 年占鄉村就業達至 26.2%,占 GDP 比重達 24.0%,出口交貨值占出口額的比重達 43.3%,農民找到了一條參與工業化、全球化的途徑。至 90 年代,開始鼓勵農民進城打工,促進了農業勞動力的大規模轉移,至 2012 年我國的農民工人數為 2.6 億,農民逐步融入了工業化、城鎮化、全球化的進程中,釋放出巨大的活力。
在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上,我們需要中央與地方兩個積極性。建國初期,我們實行高度的中央集權,隨后多次下放權力,但是沒能打破“一統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亂,一亂就收”的惡性循環。改革開放之后,我國逐步形成了中央地方激勵相容的制度框架,政治集權與行政放權相結合,維持宏觀協調一致的同時,保證了地方政策的多元性和靈活性。中國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單一制大國,中央政府具有不容置疑的政治權威,分稅制改革以來,國家財政汲取能力持續提高,國家公共財政收入占 GDP 的比重從 1995 年的 10.1%,提高至 2014 年的 22.1%,中央政府具有較強的轉移支付能力,轉移支付占地方財政支出的比重 41.2%。同時中國,又是高度行政分權的國家,2014 年地方財政支出比重達 85.1%。中國的治理權是高度下放的,中央政府通過目標、標準和政策進行宏觀引導,將具體任務“層層發包”給下一級政府,由地方政府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執行。這使得國家在保持其強大國家能力的同時,又保持多元的靈活性,也就是顧炎武所說的“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21]。
在企業內部,也需要兩個積極性,既需要企業家精神,又需要勞動者精神(主人翁精神)。建設時期,我國通過保障工人的主人翁地位來實現工人的主體性。這種體制在激發人向上精神與個體責任的同時,未能充分發揮個體的創造性,特別是無法激發“企業家”精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成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對于企業家精神的有效激發,正是通過企業家精神的“毀滅性創造”,推動了產品創新與商業模式的創新,有效地組織和激勵了生產活動[22]。在這個過程中,又形成了資本與雇傭的勞動關系中,工人沒有主體性而言,工人是處于被動地位的客體,工人只是實現企業家精神的工具性的延長。隨著經濟型態日益向創新經濟轉型,企業員工的主動性、創造性的發揮就日益突出,通過推進企業的經濟民主,開辟多軌職業上升通道,加強員工與企業的利益與情感紐帶,進一步激發工匠精神、勞動者精神、主人翁精神。
對于個體激勵機制而言,同樣也需要發揮公和私的兩個積極性。我們要強調公私兼顧,不能有公無私,也不能有私無公,而是需要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的統一[23]。建設時期,我們通過經濟、政治共同體的建設,通過對于人的精神改造,充分激發了個體的覺悟意識,激發了其將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相聯接,個人利益服從于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的積極性,同時對于個體利益的積極性尊重不夠。改革開放以來,在市場經濟改革過程中,個體積極性在自由競爭中被充分釋放出來,成為社會創造財富的動力源,與此同時,集體意識、國家意識普遍弱化,人民個體化、原子化,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成為普遍的價值觀,成為國家治理的突出難題。未來的治理需要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提升人民的覺悟,激發其為集體、為國家貢獻的積極性,中國夢之所以不同于美國夢,在于它不僅是個體人生出彩之夢,也是個人貢獻社會、追求社會主義現代化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共同理想之夢。
如何進一步激發人民的主人翁精神?這就需要貫徹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的“共享發展”理念。共享發展是人民主體性的生動體現。共享發展就是給每個成員賦能,十幾億人民盡舜堯,那會匯聚成什么樣的能量洪流?只有充分共享,才能調動共建的積極性,人的最大積極性其實就是當家作主,就是每個人都自主的勞動,而不是雇傭制下的強迫勞動。這其實也是組織管理的最高境界,德魯克的目標管理,不是靠自上而下的指令,而是每個人都是自己的 CEO,每個個體的目標和組織目標高度匹配。國家目標治理也是如此,只有當人民把國家任務看成自己目標的時候,國家才最有力量,也進步最快,這是共享發展的深意所在。
人民的主體性不是一種空話。它是不同主體之間所處的辯證關系中形成復雜的激勵相容機制。人既作為目的,又作為手段;既從人民中來,又到人民中去;既依靠人民,又服務于人民;既調動個人動力,同時又推動集體協作;既有分的、私的積極性,又有統的、公的積極性;既有物質利益的積極性,又有情感文化、理想信念的積極性。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將西方的經驗與理論置于自身歷史實踐之上,作為行動的指南,只會陷入不但邯鄲學步不成,又復失其故能的尷尬境地。中國數十年的經濟發展道路是前無古人的偉大探索,它形成的寶貴經驗與教訓,值得我們牢牢銘記,并深刻理解其內在的動因,只有充滿道路自覺、道路自信,制度自覺、制度自信,理論自覺、理論自信,才能既不失自家法寶,又能借重它山之石,使得我們的發展繁榮之路走的更為堅定,更為寬廣,更為長久。
致謝 本文初稿是作者2016年8月30日參加有關部門“中國發展模式與經驗研討會”的發言,作者做了修改,10月15日完成,感謝清華大學國情研究院胡鞍鋼教授對此文提出的修改意見。
1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 中國統計摘要2015. 北京∶ 中國統計出版社, 2015∶ 25.
2 邁克爾·斯彭斯. 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經驗與新挑戰, 載《中國經濟50人看三十年:回顧與分析》. 北京∶ 中國經濟出版社, 2008∶ 43.
3 胡鞍鋼, 鄢一龍. 中國國情與發展.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4 陳云. 加強和改進經濟計劃工作, 陳云文選, 第3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5∶ 309.
5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積累率是指積累基金在國民收入使用總額中所占的比重. 國民收入使用總額是國民收入總額中扣除援外支出和進出口貿易差額的那部分資金.
6 數據來源, The World Bank. http∶//data.worldbank.org
7 鄧小平.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鄧小平文選, 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3∶ 86.
8 鄢一龍. 目標治理∶ 看得見的五年規劃之手.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3.
9 鄢一龍, 等. 大道之行:中國共產黨與中國社會主義. 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 2015∶ 201-207.
10 毛澤東. 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節選), 毛澤東文集, 第八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9∶ 120.
11 陳云. 建設規模要和國力相適應(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八日),陳云文選, 1957, 第3卷∶ 52-53.
12 鄧小平. 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不存在根本矛盾, 鄧小平文選(第3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3∶ 149.
13 胡鞍鋼, 鄢一龍. 中國國情與發展.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453.
14 邁克爾 P. 托達羅, 斯蒂芬 C.史密斯. 發展經濟學(第9版),中文版. 北京∶ 機械工業出版社, 2012∶ 77.
15 習近平. 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2013年12月26日), 新華網, 北京, 12月26日電.
16 鄧小平. 我們方針政策的兩個基本點(1987年7月4日), 鄧小平文選, 第3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3∶ 250.
17 胡鞍鋼, 鄢一龍. 中國國情與發展.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332-333.
18 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 2 0 1 6年工業發展報告(中文概要). http∶//images.mofcom.gov.cn/vienna/201601/20160110185119360.pdf
19 毛澤東. 論十大關系, 1956年4月25日, 毛澤東文集, 第七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9∶ 31.
20 胡鞍鋼, 鄢一龍. 中國國情與發展.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422.
21 顧炎武. 郡縣論.
22 熊彼特. 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2∶ 149.
23 毛澤東. 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節選), 毛澤東文集, 第八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9∶ 135-136.
鄢一龍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清華大學國情研究院助理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共黨員,福建永泰人,管理學博士,中信改革發展研究院研究員,北京市團校客座教授。研究領域為五年規劃、中國國情與中國制度模式。參與國家“十一五”規劃、“十二五”規劃、“十三五”規劃多項重大課題研究。已經出版《中國:國情與發展》(合著,2016)《中國新理念:五大發展》(合著,2016)《大智興邦——中國如何制定五年規劃》(合著,2015)《“十三五”大戰略》(合著,2015)《大道之行:中國共產黨與中國社會主義》(合著,2015)《目標治理:看得見的五年規劃之手》(獨著,2013)《2030中國:邁向共同富裕》(合著, 2011)《中國走向2015》(合著,2009)8部著作,多部著作入選光明書榜,在《管理世界》等期刊發表中英文論文 30 余篇,在《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發表評論文章 10余篇。E-mail∶ yanyilong@tsinghua.edu.cn
Yan Yilong CCP members, from Yongtai in Fujian Province, with Management Doctoral Degree, now serves as assistant professor of School of Public Policy and Management of Tsinghua University/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China Studies Tsinghua University, Master supervisor, research fellow of Citic Institute of Reform and Development, visiting professor of Beijing Youth League School. His research area focuses on Five-Year plan, China contemporary studies and China institution model. He was also involved in the major research projects of National 11th, 12thand 13thFive-Year Program. He published 8 books include∶ “China Contemporary Studies and Development” (co-authored book, 2016), “China New Concept: Five Development” (co-authored book, 2016), “Great Wisdom Make a Country Flourish: How China Fomulate Five Year Programs” (co-authored book, 2015), “The Great Strategy of 13thFive-Year Program” (co-authored book, 2015), “Great Road Forward: China Communist Party and China Socialism” (co-authored book, 2015), “Management by Objectives: Visible hand of Five-Year Programs” (monograph, 2013), “2030 China: Step forward into Common Rich Society” (co-authored book, 2011), “China Going Forward 2015” (coauthored-book, 2009). His many published books were selected into Guangming Bestseller List. He also published 30 English or Chinese papers in journals like Management World. He published over 10 comment articles in People’s Daily and other mainstream media.
E-mail∶ yanyilong@tsinghua.edu.cn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Implications for China’s Comprehensive, Balanced and Sustainable Economic Development
Yan Yilong
(School of Public Policy and Management,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Through reviewing 60 years experience of China’s historical economic development, this article draw some conclusions for China’s comprehensive, balanced and sustainable economic development . Firstly, maintain high generalized accumulation rate to keep momentum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econdly, enterprises shall be fully respected in development while government should promote and coordinate development to realize the autonomy of development. Thirdly, critically combine both imbalance and balance to facilitate the spiral upward of economic growth. Fourthly, implement automatic opening-up and become the winner of globalization. Fifthly, bring into full play of two enthusiasms to realize people’s subjectivity.
economic development, China Contemporary Studies, coordinate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hina Model
*資助項目:中宣部全國哲學社科規劃辦高端智庫項目(20155010298)
修改稿收到日期:2016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