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投射的其實是當代女性的焦慮

許多觀眾最初只是抱著獵奇的心態點開了播放鍵，在被夸張的服裝道具、惡搞的情節人設“雷”得外焦里嫩之后，卻高呼著“這部劇有毒”、“根本停不下來”，不僅吃下了這份安利，還紛紛掏出錢包，迫不及待地購買多看幾集的會員優先權。

然而，期待已久的結局一出，觀眾們集體傻了眼：折騰到頭張芃芃跟齊晟終于消停了，好不容易能認真談戀愛了，怎么突然就死了？會員們更是吐出一口老血——老子買會員“雙結局”難道就是為了再看你們死一遍、被插刀兩次嗎？

而補完了小說原著的我，也忍不住要掀桌：不胡亂改編會死嗎？

在晉江眾多“女穿男”、“男穿女”、穿來穿去的熱門IP中，導演偏偏選中了這樣一部不太有名的作品，連作者鮮橙本人也感到意外：“這是我寫的最隨意最搞笑的一本書，寫的時候沒想著出書，更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拍出網絡劇。”

當我看完原著小說后，不禁贊嘆導演的獨具慧眼，居然在石林中挖出了這樣一塊璞玉。小說不僅重現了架空穿越的所有經典橋段，更因“男穿女”的設定而天然具有惡搞的優勢，而網絡劇對這些元素進行了非常成功的演繹和還原。

《太子妃升職記》一直堂而皇之地打著“雷劇”的旗號，直白地對你說：“客官，來嘛，圖個樂啊！”它也的確以非常“網絡”的思路，將“顏值”與“賣腐”兩大法寶進行到底，真正做到了女女、男男、男女通吃：太子妃的“撩妹”大法，九王與楊嚴的兄弟“基情”，女主對男主的推倒與反推倒……但它的“雷”，并非拿肉麻當浪漫、拿艷俗當審美。看似“粗制濫造”的服裝道具，因其自成體系的獨特風格，反倒成了最具區分度的“時尚”標識。再加上嚴格遵守鏡頭美學的拍攝手法，觀眾們完全能夠說服自己，這部劇的“雷”不是審美能力的匱乏，而是有意為之的特立獨行。

然而小說中的“男穿女”，并非只是把主角的配對從男男變成男女這么簡單。現代男性張鵬穿越成太子妃張芃芃之后，表面上插科打諢，暗地里卻感到自己夾在政治漩渦中，危機四伏。張芃芃于是一心想要“升職”，她的終極目標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因為皇后的權威永遠依附于皇帝，而扶植一個傀儡皇帝的太后，卻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

張芃芃很快找到了盟友九王，他們最初的計劃是：假懷孕，讓張家弄個小孩進宮，然后想辦法把皇帝弄死，扶傀儡小孩繼位，九王當攝政王，她逍遙做太后。沒想到假懷孕成了真懷孕，張芃芃還漸漸喜歡上了齊晟。但即使察覺到了這一點，張芃芃也沒有動搖，直到齊晟幫她擋了一箭、對她表白，她才終于舍棄了做太后的計劃。

至此，兩人已互通心意，齊晟甚至愿意為張芃芃散盡后宮，換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按言情文的正常套路，走到這一步，公主和王子就該過上幸福的生活了。但張芃芃偏不！她對齊晟的愛和信任，仍舊只能支撐她專心當好他的皇后，干好管理后宮、傳宗接代的活兒，而不是會與他談情說愛的妻子：

“只要他一天是皇帝，他就是我的主宰，當我的性命都握在他的手上的時候，我怎么能不顧生死地去愛他？他不懂，愛的基礎不是寵，不是疼，而是平等。而他是皇帝，我是皇后，我們永遠都不會是平等的。”

這種對兩性之間絕對平等的追求，聽起來或許有些矯情，但在耽美文中卻是很常見的。其實耽美和言情在追求平等方面，并沒有絕對的區分，只是比起言情文的女主，“女身男心”的張芃芃，確實更像一個耽美文中的“小受”。

以耽美的價值觀寫言情，是《太子妃升職記》原著的一個突破。如果說小說是一部披著言情皮的耽美文，那么網絡劇的后半部分，就向我們展示了，如何把一篇耽美文拗回言情劇。

經過那場慘遭刪減的“床戲”，張芃芃一覺醒來，就徹底接受了自己是個女人的事實。隨后導演似乎突然意識到，剩下的劇情，恐怕難以填滿35集的剪輯任務了！于是，仗著觀眾的寵愛，導演大膽地把一系列爛俗的言情梗，配上凄美的歌聲，剪出了幾集“一個場景換N個鏡頭”的煽情MV。

劇情的無節操注水，張芃芃人設的突變，終于在橫生枝節的double kill結局到來時，徹底崩壞了——好吧，我收回對導演獨具慧眼的評價，他誤打誤撞地挑了一部看起來集合了各種穿越橋段的搞笑文，撿起了璞玉，最終還是把它當石頭對待了。

從“撩妹高手”到“彎成一盤蚊香”，張芃芃經歷了性別認同從男到女的變化。網絡劇用“一夜風流”的橋段過于潦草地處理了這一變化，而小說卻花了大量的篇幅，去寫張芃芃和齊晟在性別認知上的掙扎。

小說中，齊晟對張芃芃的來歷生疑后，張芃芃編造了一個“獲罪下凡的散仙”身世，齊晟對此將信將疑。當他逐漸愛上這個新的張芃芃，卻敏感地發現她隱瞞了關于“前世”的最大秘密——“你是男是女？”齊晟于是一遍遍逼問道。

張芃芃為了求生不得不自我“閹割”，說出“我是女人”四個字。兩人的感情陷入僵局，齊晟隨后使出了杖殺張芃芃貼身侍女綠籬這一招。劇中，齊晟這么做是為了讓張芃芃服一次軟，但小說中還別有深意：齊晟心中已經知道張芃芃“前世”是男人的事實，張芃芃對綠籬越是在意、維護，他就越吃醋、越想除掉綠籬，直到確認綠籬對他毫不構成威脅才罷手。

當齊晟從里到外地接受了這個新的張芃芃后，卻發現她還沒有“棄暗投明”，仍與九王保持著聯盟。齊晟于是親征北漠，設下遇刺中毒的局，賭張芃芃愿意來救他，賭張芃芃最終會明白，自己才是她應該選擇的靠山。

劇中，齊晟贏得徹底，在他擋下射向她的那一箭后，張芃芃便大聲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而小說中，齊晟卻只賭贏了一半。張芃芃心里愛上了，面上卻仍是嘴硬，面對齊晟“我心悅你”的表白，只敷衍地回應“悅你，悅你，我也悅你”。她愿意為齊晟交出性命，卻仍不肯交出自己的心：

“我已經決定把性命交到你手上了，你讓我把心留在自己這，叫我可以更理智，做一個更稱職的皇后。你已經贏了，干嗎還非得那么計較多？”“我給了你心就做不好皇后了，就如以前的張氏做不好你的太子妃一樣。”

張芃芃想當太后，從來不是出于對權力本身的渴求。她身上投射的，其實是當代女性最深刻的焦慮：極度缺乏安全感，即使被所愛之人深愛著，也不能填補這個空缺。寵愛終有盡頭，只要對方一日處在比她高的位置，她就一日不能安心。唯有當她擺脫依附的身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她才能安放自己，再從從容容去談論愛情。

網絡劇的結局，齊晟與張芃芃來到一個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家，從此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直到遇刺身死。無論是突如其來的插刀，還是齊晟的退位，都不免染上爛俗言情劇“為寵而寵”、“為虐而虐”的嫌疑。但按照小說的邏輯，一切就變得合情合理了。齊晟領悟到了張芃芃所追求的平等，最終選擇假死退位，做了新晉的太后身邊一個身份不明的“面首”。直到此時，張芃芃才終于放下一切心防，與齊晟相愛。

從張芃芃的角度看，他們終于是兩個平等的“人”了。然而太后和“面首”，與之前的皇帝和皇后，實際上是一種倒置和逆轉。雖然這個特殊的“面首”不像女皇的男寵一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但也是把性命交到了太后的手上。這種“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舉動，未免有些矯枉過正。

網絡劇《太子妃升職記》讓觀眾看到，網絡時代的“雷劇”是如何憑借“顏值”和“賣腐”兩大法寶逆襲主流的；而小說《太子妃升職記》則告訴我們，對兩性平等的追求，即使“過正”，也有其“矯枉”的特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