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
歷史上有很多禪僧在禪堂里打坐沒有開悟,在外面行腳卻開悟了。宋朝時,大慧宗杲(音同稿)禪師座下有個叫道謙的弟子,參禪20年,仍未開悟。一天,大慧宗杲禪師讓他從福建送一封信到湖南長沙。道謙想:“我歲數這么大了,還是一點成果都沒有。現在要我去送信,又要耽誤很多時間。”他不太愿意送,但又不敢違抗師命。有個叫宗遠的同參對他說:“師兄,我陪你一同去送。”兩人便一起上路。途中,道謙說:“我修行多年仍未開悟,現在一路奔波,怎么修行呢?”宗遠說:“這一路你安心修行,所有事我都幫你辦,就是有五件事得你自己去做。”“哪五件?”“吃飯、睡覺、拉屎、撒尿、拖一個死尸路上行。”話一說完,道謙就開悟了,歡喜地上路。宗遠卻道:“我要回去了,我的任務完成了。”道謙送完信回來,大慧宗杲禪師站在門口迎他。他還未走到師父跟前,大慧宗杲禪師便笑道:“這回不一樣啦!”——開悟的人師父都能看出來,和以前相比完全變了個人。
要認識一個事物,就要用身體和心直接去接觸它。我們直接接觸世界、接觸生活的同時,就是直接接觸自己的身體和心。行腳給我們很多的聯想,在地球可以想到月球,在今天可以想到幾萬年后,但我們必須腳踏實地、胼手胝足地去走。所以,禪師的行腳是要把抽象的理論拉回到直接的接觸,這個在佛教中叫“現量”。山有多高,爬一爬才知道,望山跑死馬。生活里的事物都是這樣,直接接觸才能領會它。
有一次,我陪一個外國人朝拜五臺山。我們原準備租一輛車,但因為司機要價太高,一氣之下就說:“我們不要車了,爬上去!”在路上,這位外國朋友問我:“你說我們坐車近,還是走路過去近呢?”我回答:“當然是坐車近,坐車快嘛。”他搖頭道:“你錯了,走過去近,坐車到一個地方比走路過去遠。”我很疑惑。他解釋道:“比如你坐飛機從中國到法國,就像是在電腦上、地圖上跳到另一個地方,一路上會經過哪些山川水土、哪些風土人情,都完全沒有感受。但你如果要走過去,這些都會知道,它們就離我們近了。”實際上,他的說法包含了從古到今哲學思考和宗教探索里的一個矛盾——抽象與具體、主觀與客觀、大腦與腳、頭腦與手、眼睛與手的矛盾。怎樣把眼睛與手的矛盾消融,怎樣把頭腦與腳的距離縮短,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問題。一個人的成熟就是逐漸把大腦里的東西落實到手和腳上,落實得越多越成熟。
再回過頭看中國禪宗叢林的生活,方丈是領導。但在中國禪宗的傳統里,這個領導每天要和大家一起勞動、吃飯、念佛、打坐。禪僧的修行完全融化于日常生活勞動里。百丈禪師九十高齡還堅持每天勞作。弟子們心疼他,就把勞動工具收了起來。到了吃飯時,百丈禪師說:“我今天沒有勞動,所以不吃。”弟子們只好又把工具還給他。這種境界消融了一切精神與物質、頭腦與手腳、主觀與客觀、過去與現在的對立,是一種當下的解脫與自在。
中國這片大地適合于行腳。在這片天地里行走,山水就是最好的老師,看巍巍的高山,聽潺潺的流水,都是悟道的因緣。今天的人跟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距離越來越遠。現在人和人交流通過手機和網絡,已經把生活抽象化。越是這樣,離我們的本心、真心越遠。真實的“我”離不開大自然,離不開生活,離不開周圍的一切,所以禪僧的修行生活是開放的。這也是大乘佛法的精神,就是師父所說的“將個人融化于大眾”,大眾就是眾生。一個大乘佛法的修行人的心是敞開的,向社會、向眾生敞開,與社會、眾生同甘共苦,并且不隨波逐流,擁有自己的主張、愿力和智慧,有一個不能被眾生動搖的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