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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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沙起義,記憶與遺忘的斗爭
□李星

華沙起義時,兩位波蘭戰士正在街頭打巷戰。
“經歷無情鎮壓反對者的暴戾政權后,如今的幸存者能與當年罪犯的后代握手,充分說明了和解的可能性。”德國駐波蘭大使魯道夫·尼科爾,2015年4月向兩名波蘭抵抗戰士授予了聯邦功勛十字,表彰他們在華沙起義中的貢獻。
大使還表示,2014年柏林舉行了華沙起義70周年紀念展,德國總統約阿希姆·高克在致辭時指出,這場起義不是如過去某些人批判的“集體自殺”,而是對懦弱與恐懼的勝利,這種勝利往往比軍事上的勝敗更為長久。
1944年8月1日下午,鐘敲五點后,占領波蘭首都華沙5年的德軍突然發現離奇一幕:城市變成了一個熾熱大火爐,波蘭人全從街頭神秘消失,德國人遭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射擊。十五分鐘內,全城百萬居民卷入了戰斗。
城外的蘇軍坐視不管,缺少外援的起義組織——波蘭“國家軍”苦苦支撐,經過2個月的艱苦戰斗后被德軍鎮壓,有“北方巴黎”美稱的華沙市也毀于一旦。這就是二戰歷史上著名的一幕悲劇——華沙起義。
華沙起義前后,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派出的精干小分隊已緊隨蘇軍進入波蘭境內。這支小分隊的指揮,就是后來克格勃和情報總局的頭子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謝羅夫將軍。他們的任務,是一俟蘇軍解放波蘭某地,便對本地“敵對勢力”——尤其是國家軍予以誘捕、繳械、解散等。
此打擊下,1945年初國家軍的組織已經是支離破碎。不久,面對蘇軍占領波蘭的既成事實,國家軍宣告解散。
波蘭國家軍并非一個反共組織,而是民族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內部成員來源廣泛,包括社會主義者、社會民主黨人、民族主義者和農民。國家軍解散后,部分成員倒向了蘇方,部分人拿起武器成為反蘇游擊隊員,大部分戰士出于厭戰而解甲歸田。然而,蘇聯并不認為國家軍的威脅就此消失了。
首先,國家軍的大部分軍官參加過一戰和波蘇戰爭,斯大林曾在1920年的華沙之戰中被波軍挫敗,因此他對戰前波蘭軍隊的軍官有著忌憚和報復心理,卡廷事件是這種心理的另一證明。
其次,蘇聯已將戰后波蘭視為禁臠,計劃“給波蘭這頭奶牛套上蘇維埃的馬鞍”,即按照自己的面貌進行格式化。這意味著要打碎波蘭原先的社會結構,消除戰前社會的凝結核。按照這樣的操作標準,波蘭國家軍作為一支全國性的組織力量,具有潛在危險性,必然和波蘭天主教會一樣成為重點打擊對象。未來的波共總書記哥穆爾卡就曾表示:“國家軍的軍人是敵對分子,必須被毫不留情地去除”。
戰爭結束時,約6萬國家軍前成員被捕,其中5萬人被送往蘇聯勞動營。在戰后波蘭的第一輪大清洗中,國家軍前成員幾乎被從波蘭人民軍中掃除殆盡。軍隊外的國家軍成員,也被指控為隱藏武器、建立秘密反革命組織、進行暗殺和隱蔽的破壞活動。大規模的逮捕,帶來的是大規模的關押。很多國家軍成員,在人滿為患、地處荒僻和缺少基本生存保障的監獄中意外發現,自己與之前的敵人——德國法西斯被關在一起。更為奇妙的是,彼此罪名相同,即搞“法西斯主義”。
根據斯大林的指示,國家軍被定性為“一小撮權欲熏心的冒險家與罪犯”,華沙起義也成了“由錯誤路線和資產階級領導的失敗運動”。對于犧牲的上萬名國家軍將士、二十多萬華沙市民,波蘭政府沒有修建任何紀念設施。

一隊德軍俘虜被抓獲,被拘押在市政廳院子里。
波蘭對前國家軍成員的大規模逮捕和肉體消滅,隨著斯大林主義時代的結束而告一段落。
1956年的大赦釋放了三萬多名前國家軍成員,此時很多人已經飽嘗了十年鐵窗風味。蘇共二十大后,波蘭當局對國家軍的姿態逐漸有所松動,在宣傳時注意將國家軍的“下層愛國官兵”與“以博爾·科莫羅夫斯基將軍為首的國內政客,米科拉伊奇克為首的流亡政府”分開,適度頌揚前者的英勇,而認為后者要為這場大悲劇負責。
蘇聯外交史著作也改變了全盤否定的立場,認為華沙起義是反動派進行的“毫無意義”的冒險和政治賭博,但與反動派的意圖相反,起義變成了全民參加的反希特勒行動;同時,蘇軍盡一切可能幫助了起義的華沙居民。
伴隨著文化界的暫時“解凍”,波蘭導演安杰伊·瓦伊達首次打破了題材禁忌。他于1957年拍攝了著名影片《下水道》,講述華沙起義失敗后國家軍戰士在下水道逃亡的故事。整部片子有大段場景是在被毀滅的華沙城區和下水道實景拍攝,逃亡環境骯臟黑暗,國家軍戰士或死或叛或被俘,基調十分壓抑。
值得一提的是,片尾一對戀人逃到維斯圖拉河邊的下水道盡頭,發現出口被鐵欄桿封住。奄奄一息的戰士只能無力地眺望著對岸的藍天草地。其父死于卡廷森林、二戰時本人參加過國家軍的導演,在接受訪談時對結尾隱晦表示:“這是一部只有波蘭人才能看懂的電影”,“朋友就在河邊,可是他們不過來”。
不過,此時對于國家軍的總體定性仍然是“法西斯分子”。1962年官方編寫出版的《波蘭簡史》,給國家軍扣了幾大罪狀:“挑起了一場兄弟殘殺的斗爭來反對波蘭工人黨和人民近衛軍”、“向希特勒分子出賣了許多工人活動家”、“編制黑名單并煽動反動宣傳”、“對蘇聯誹謗”等等。1984年,波蘭部長會議主席雅魯澤爾斯基稱華沙起義是愛國行為,但強調是敵對勢力在利用青年的愛國心去以卵擊石,以謀取政治私利,正如今日的某些敵對勢力在利用青年反對現政權一般。同時,許多國家軍成員仍然身陷囹圄,波蘭安全機關直到1989年之前仍對眾多前國家軍成員持續保持內部監控。
總的來說,戰后的蘇聯和波蘭官方都對華沙起義、卡廷事件、蘇德瓜分波蘭等歷史事件諱莫如深,除了偶爾駁斥西方“造謠污蔑”等少數例外情形,在宣傳、歷史研究等領域均有意回避,這些歷史事件因此被稱為兩國歷史上的“空白點”。如蘇聯拍攝于1970年代初的戰爭巨片《解放》,全片共5集長達8個多小時,未提及華沙起義。第三集以1944年夏蘇軍和波蘭人民軍渡過布格河、進入蘇聯承認的波蘭國境內結尾;第四集片頭直接跳到1945年1月蘇軍發起維斯圖拉河-奧德河戰役,充分說明了“空白點”的敏感性。
但這些“空白點”作為波蘭民族感情的承載物,一直以口傳的形式默默傳承在民間。新華社前駐華沙首席記者謝文清回憶,1950年代中期他與波蘭中下層民眾閑聊時,大家都在談論華沙起義中蘇聯見死不救、蘇聯在卡廷處決波蘭軍官等蘇聯“黑材料”。團結工會等團體興起時,其成員曾講述過他們受到國家軍前輩奮戰故事的激勵,并收到過國家軍老戰士群體的捐款。在波蘭人民共和國存續的四十余年間,“地下波蘭”對歷史的解讀與傳承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生命力。
作為“另一個波蘭”,戰后僑居英國的波蘭流亡政府也對這段歷史有著自己的解讀。由于英國承認了波蘭人民共和國,并移交流亡政府僑居的波蘭大使館,無家可歸的流亡政府只能選擇搬入波蘭總統在倫敦的私宅辦公。承認波蘭流亡政府的國家只剩下梵蒂岡、愛爾蘭和西班牙這三個天主教國家。
不過,波蘭流亡政府獲得了僑居西方的五十萬波蘭流亡者的效忠。戰后,選擇歸化英國的波蘭人就有十多萬人,他們在1950年代中期成為英國第二大族裔。波蘭流亡政府不斷出版流亡者著作,維系著戰前波蘭的文化。直到1980年代末,這一政府的8名內閣成員仍然每兩周召開一次會議。
被宿敵壓迫、又被盟友拋棄的孤獨感和異鄉感,一直纏繞著這些無家可歸的波蘭人。曾是波蘭外交官、后出走西方的作家米沃什,在其名作《被禁錮的頭腦》中對華沙起義的評價,代表了他們的心聲:“這是一只蒼蠅反抗兩個巨人的戰斗。一個巨人在河對岸等著另一個巨人去除掉蒼蠅。最終,蒼蠅被一個巨人殺死,不久之后,這個巨人又被另一個更有耐心的巨人除掉了”。

護士賈妮娜帶著女兒在醫院照顧受傷的起義者。
戈爾巴喬夫上臺后,變革之風吹到了東歐。1985年,蘇波兩黨首腦會晤時提出要“解釋波蘇關系中的某些方面”。1987年4月21日,戈爾巴喬夫與雅魯澤爾斯基發表了合作宣言,提出要清除兩國關系中的空白點。此后,雙方共同成立了學者聯合委員會,進行歷史調查。
波蘭統一工人黨選擇這么做的動機是,民間對華沙起義的記憶與波共對這一事件的評價差異太大,這是造成波共“兒子黨”形象不得波蘭民心的重要原因,對華沙起義重新評價有助于恢復聲望。雅魯澤爾斯基回憶這段歷史時說到,此前波蘭似乎存在一種公約,即我們同東部鄰居的關系問題和歷史上那些不光彩的篇章,都是不能談的,但“與社會情緒沒完沒了地對著干是不行的”。
政治氣氛的松動,使本來隱藏在人們心中的話語抬頭了。1988年,華沙起義44周年之際,波蘭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教授杜拉欽斯基的談話,對蘇聯在華沙起義中的行為提出了一系列疑問,波蘭各大報刊上紛紛發表了他對蘇聯的指責。翌年起,波蘭法院陸續宣告撤銷對前國家軍成員的一系列不公正判決。
1990年,萊赫·瓦文薩以壓倒性多數當選戰后波蘭首任民選總統,波蘭從此進入第三共和國時期。瓦文薩拒絕從雅魯澤爾斯基處接受波蘭人民共和國的國璽,而是選擇由倫敦流亡政府最后一任總統乘專機將波蘭共和國法統的象征——國璽、總統印信與綬帶、總統旗幟和1935年《波蘭憲法》原本送回華沙,交到瓦文薩手中。
鑒于波蘭共和國已經“復國”,存續了近60年的倫敦流亡政府宣告自行解散。“地下波蘭”與“另一個波蘭”自此合一。1992年,波蘭共和國總統瓦文薩簽署法令,承認倫敦流亡政府頒布的全部勛章,以及倫敦流亡政府總統的前總統地位。1989年,新政府在華沙修建了華沙起義紀念碑,并命名了華沙起義廣場。
1994年,波蘭政府首次在戰后舉行了隆重的華沙起義紀念活動。2004年7月31日,即起義60周年前夕,華沙起義博物館在長期籌建后正式開館。開館儀式上,作為加入北約與歐盟以回歸歐洲的象征,波蘭共和國的總統布羅尼斯瓦夫·科莫羅夫斯基和美國、德國等盟友的代表并肩站在一起。巧合的是,科莫羅夫斯基總統與起義總指揮博爾·科莫羅夫斯基將軍還有著親戚關系。
二戰爆發于波蘭,又以重新安排波蘭而結束。波蘭流亡政府與盟國6年間緊密合作,為二戰的勝利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不列顛之戰中,德軍損失戰機的七分之一是由占英軍飛行員總數10%的波蘭飛行員擊落。在北非,波蘭旅曾在漫漫黃沙中與非洲軍團激戰。在意大利,當英、美、新西蘭軍隊輪番進攻不利時,是波蘭軍團最終將勝利的旗幟插上了德軍精銳死守的卡西諾山修道院。在諾曼底,來自波蘭喀爾巴阡山的龍騎兵和槍騎兵們駕駛“謝爾曼”坦克縱橫馳騁。荷蘭阿納姆,波蘭傘兵旅在極為不利的情況下英勇奮戰。此外,波蘭軍事情報部門戰前對“英格瑪”密碼機的破解工作,為盟國破譯德軍最機密軍事情報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幫助。
這一過程中,波蘭付出了國民死亡五分之一、首都華沙被徹底夷為平地的代價。這種損失程度,在參戰各國中是絕無僅有的,若中國遭受波蘭那般慘重犧牲,將失去1億人口。
1944年,隨著德軍在各戰場節節敗退,倫敦流亡政府授權國家軍在適當時候發動大暴動,以加速解放祖國。1944年7月下旬,蘇軍發動的夏季攻勢將德軍逼退至華沙東郊的維斯圖拉河,莫斯科電臺開始直接向華沙人民呼吁“行動時刻到來了”,號召華沙市民拿起武器,將華沙變為戰場。
7月31日,當國家軍領導人得知蘇軍坦克已突至華沙郊外,決定次日下午5時發動代號為“風暴”的華沙總起義,搶在蘇軍之前在華沙建立起獨立的波蘭政權。戰斗打響后,發電廠等多處要地落入國家軍手中,德軍縮至各個堅固支撐點苦斗。起義軍極其缺乏武器彈藥,而預定從德軍手中奪取武器的計劃實施不順利,因此急需外界增援。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意料,蘇軍立刻勒兵不前,電臺也保持了緘默。由于斯大林不同意英美飛機在蘇聯境內降落,盟國對起義軍進行空投的重型轟炸機必須從意大利南部的巴里起飛,飛機折損率高,大多數物資還落入德軍手中。
直到起義者孤軍奮戰6個星期后,蘇軍才在英美的一再抗議下派出波-2輕型飛機對華沙進行空投,有限的空投物資往往未裝降落傘,武器裝備大多摔壞而無法使用。蘇軍麾下的波蘭人民軍第一步兵師指揮官貝林格強烈要求率部渡河援助起義的同胞,他未經蘇軍批準就派遣4個營渡過維斯圖拉河后,因缺乏火力和后勤支援,孤軍傷亡慘重,只有不到l/3的官兵撤回東岸。貝林格被蘇軍解職,遣送回莫斯科從事軍事學院工作。
德軍摸到蘇軍底牌后,迅速出動包括“赫爾曼·戈林”裝甲師在內的重兵增援華沙。起義軍只能使用少量輕武器甚至棍棒、磚塊,對擁有飛機、坦克與重炮的優勢敵人戰斗。之前德國人實施嚴格的糧食配給制,缺乏糧食的起義軍用未脫殼的谷物做成“口水湯”,以此當作標準配置。10月2日晚,奮戰了63天的國家軍彈盡糧絕且傷亡萬余人,指揮官博爾·科莫羅夫斯基將軍在得到德軍將給予起義軍戰斗人員待遇的允諾后,率部向德軍投降。
出于報復,希特勒下令將華沙從地圖上抹去。靠炸藥和火焰噴射器,德軍有條不紊地摧毀了華沙城區85%以上的面積。全城百萬居民在起義中死亡20萬人,其中極大比例是德軍濫殺無辜,其余居民被強制驅趕出城。
電影《鋼琴師》的主人公原型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回憶,蘇軍進入華沙后,他在一座路障邊看到了一具小巧的女孩骸骨,頭骨上還殘留著長長的金發。骸骨邊有一支銹跡斑斑的卡賓槍,左臂骨上還戴著白紅相間的國旗章,上面的AK(即國家軍)字樣已被子彈打得殘缺不全。也許,這具骸骨正是迭遭打擊、卻始終不滅的國家軍英魂的象征。
(摘自《鳳凰周刊》)

華沙市民們在街頭填充沙袋修筑街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