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祚明詩序五篇*

陳 斌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陳祚明詩序五篇*

陳 斌

清初詩論家陳祚明(1623—1674)游幕大學士胡兆龍期間，遍選漢唐及明代詩歌，其《采菽堂古詩選凡例》稱：“己亥(1659)初夏主少宰宛委胡先生家，論列三唐詩。先生多所正定，意莫逆。其明年，就都諫嚴顥亭館舍。辛丑(1661)秋南歸，事中輟。歸二年，癸卯(1663)夏復走燕山，會胡先生移疾家居。多暇日，以稍差池舊牘，于是漢魏六朝古詩、三唐詩及明李獻吉、何景明、邊華泉、李于鱗、王元美、謝茂秦諸集，即漸評閱并竟。”*(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首《凡例》，清乾隆刻本。其中《滄溟詩選》由同邑孫治撰序：“此陳子胤倩評詩遺書，實古今詩家之龜鑒也。有明作者，前稱北地為首，后以歷下為宗，人尊所見，家乘一編，總無解于雷同，而有譏于大雅。胤倩天才卓發，學力深湛，肆力于詩者三十有余稔，間以暇日取李何王李諸家，一一辨定。”*(清)孫治：《孫宇臺集》卷四，清雍正刻本。諸詩選，今唯《采菽堂古詩選》尚存，康熙丙戌(1706)春由翁嵩年付梓，乾隆戊寅(1758)杭世駿重刊，今人研究陳氏詩學，多賴該書凡例及評語。因陳氏文集未刊*(清)陳祚明《稽留山人集》附“未刻目錄”：《敝帚集》(《擬李長吉詩》三卷、《前集》十卷)、《床頭集》(文二十卷、詩十卷)、《駢拇集》(《評選戰國策》十二卷、《古詩選》三十八卷、《李崆峒詩選》十二卷、《何大復詩選》四卷、《邊華泉詩選》二卷、《王元美續集詩選》二卷、《謝茂秦詩選》二卷、《評謝茂秦詩家直說一百七十七則》、《擲米集》(元人雜劇二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3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56頁。，單篇詩論散佚難覓，筆者搜得數篇，雖猶鱗爪，頗具詩學文獻價值，可與《采菽堂古詩選》凡例標舉“會王李、鐘譚二家”相發明。茲移錄如次。

一、 《國門集初選序》

按，韓詩，字子固、圣秋，號固庵、學古堂，陜西涇陽籍三原人。崇禎十五年舉人。明末寓居江南，曾往余杭石盂山著書及參禪，孫治《學古堂集序》稱其人“績學譽聞，放浪江海，慷慨豪士，與上相賢將名炳丹青者抵掌談說，不可一世”*《宇臺集》卷六。。1661年秋陳祚明返里，《潞河舟中寄固庵言別》云：“我昔友君時，壯歲力方剛。同臭八九人，兄弟如雁行。張元老嗜學，嚴渤少飛揚。先兄激烈徒，賤子獨輕狂。論文意不逆，把酒形俱忘。記憶若疇昔，二紀更星霜”，*《稽留山人集》，第525頁。說明他們二十年前即已論交。韓詩以風雅振起關中，入清官兵部職方司郎中，宦暇常與龔鼎孳、施閏章、吳山濤等集宣武門外慈仁寺，詩酒唱酬，幾無虛日。大吏張縉彥、魏象樞及楊思圣等，皆與韓詩相善，“諸公名卿詩稿，及凡客游過長安道上者投贈篇什”，遂為韓詩所得。陳祚明1655年入京游幕，兩人雖顯隱殊途，然情誼不減當年，遂就韓詩所蒐，共輯《國門集初選》。韓詩撰凡例云：“與吳子岱觀、鄧子孝威，古寺老松，風雨不已。此則《國門》之所由始也。……坦翁先生(張縉彥)枉存松下，相與尋黃公之壚，登黑窯之頂。左顧野鶴，右呼胤倩。”可窺當時二人編選之情狀。該序反對濟南、竟陵二派“言詩唯取一途”，乃至“分鑣異驅”、勢同水火，該編以“本情選義，披風執雅”為宗旨，只要符合“雅”的標準，則“不問何家，不拘何格”。不難看出，他們在堅持格調求“雅”的前提下，放寬門徑、諸體兼采，又強調融性情入格調，力求折衷濟南、竟陵二家。

二、 《水西近詠序》

歲戊戌，髴淵重至都門。會予臥疾，不獲晨夕過從，把酒論詩，為歡樂如曩日也。髴淵持其乙未以來歸里之作而命予為序。予遲之，又久無以應。于是田子方避暑西山，憑檻來青軒，嘯傲香山碧云間。得浹旬歸來，而予序猶未就，誠難乎其言之也。今人粗讀唐人詩數篇，輒握筆咿唔不休，取咄嗟而辦，不問雅俗得失，輒鋟梓以傳，為之謬相稱許，斯已耳。髴淵云間大家。云間之詩三、二十年來，嗣響濟南、婁東，以追漢魏三唐之盛。予誠不能涉其藩籬，而謂能序髴淵之詩乎？髴淵詩，凡數百篇，序者無慮十數人，皆一時名公卿作者之林也，后出者難為工，予益自謙，然小巫神氣索矣。髴淵為人輕千金而重朋友之一言，誼至高。吾黨同學之士，無不頌服髴淵者，予又安敢以不文之詞為奚囊玷。雖然，髴淵金閨彥，五侯七貴、金張李趙之家，爭欲與結交，而獨向褐衣草屨之士，愿得其一言以為樂，非惟不見鄙夷，亦知其曠懷遠引，志固與人殊矣。且諸名公卿能知髴淵之詩，信其建豎于異日，而予知髴淵慷爽義烈之概，竊獨喜為最深。若髴淵者，使宰天下，推賢讓能，而不有其功，良相材也。讀其詩想見其為人，雖與《卷阿》《蒸民》并存可也。*(清)田茂遇：《水西近詠》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七輯第2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313頁。

按：田茂遇字楫公，號髴淵，青浦人。順治十四年(1657)舉人，授新城令，不赴。康熙十八年(1679)博學鴻詞，罷歸。少游夏允彝之門，以詩文為陳子龍所重。晚居泖濱，訪趙松雪、楊鐵崖故址筑水西草堂。生平見《清史列傳》卷七十。著《水西近詠》《大雅堂集》，輯有《燕臺文集初選》《十五國風》。1654、1655年間羈棲燕市，與王崇簡、嚴沆、施閏章、陳祚明等過從，有《贈陳胤倩》*《水西近詠·摯匹偶存》，第389頁。。1658年田茂遇還里，陳祚明作《田髴淵孝廉游西山將買舟南下長歌贈別》贊其倜儻傲俗、篤于友道：“君才本是李青蓮，斗酒能成一百篇。把酒長鯨吸巨浪，搖筆雕鶚凌秋天。家徒四壁氣卓犖，不貴黃金貴一諾。長將意氣輸友朋，肯似悠悠學輕薄。曳裾不登七貴門，七貴為爾時開尊。懷刺不入五侯宅，五侯轍跡還過存。”*《稽留山人集》，第486頁。不久，田氏復入京，以乙未(1555)以來歸里之作贄序陳氏，即本序。

三、 《慎齋詩存序》

西泠固多詩人，自余十七學古詩，與柴虎臣紹炳、陳際叔廷會、毛馳黃骙相唱和。其后，五言古好胡彥遠介；韋蘇州、韓退之之體，愛章淇上士斐；近體愛嚴顥亭沆。而四明周茂三容來游吾郡，獨與淇上交莫逆。余益嗜其古文大小篇、各體詩歌。西泠諸子引商刻羽，語語追摹古人，而彥遠、茂三間或自抒胸臆，形其所感懷怨嘆。予并好之，不能置也。逮余游燕山，交游日益眾，覽觀四方賢士大夫之所論著日益多，然彥遠、茂三先后曳裾三條廣陌間，公卿重其名，不下陳子昂、李白，語曰：閉門造車、天下合轍，人賞識予奪寧有異耶？王備五典，顥亭內兄之子，曰：與茂三、淇上昵，夫入蘭芝之室，與之俱化。備五之似茂三，豈顧問哉？壬寅春，將治裝北上，梓其詩以為贄，而乞余敘之。夫都門縉紳先達閱人多矣，操衡尺而別低昂，其識鑒審矣。懷千金之璧而先售其一，如有所復，進而肉好光澤與曩者從同，同則不俟侔色叩聲而價大定。今誠如茂三者，即可以知備五。參之伍之，豈直優孟之類叔敖已哉！余里中能詩者，西泠十子以外，張又競競光稱前輩，斐然大雅材也！徐武令汾、嚴曾榘方貽名父子，能嗣其家聲。吳雁市秋為淇上入室弟子，查繼侯聲止、俞次寅泰與備五一吟一嘯，力敵茂三，雁市方在長安，人都知之，今備五又往，西泠之風概可睹矣。*(清)馮貞群輯：《春酒堂外紀》，《四明叢書》第一集《春酒堂遺書》附錄，民國21年刻本。

按：王典字備五，號慎齋，仁和人。例貢官河南杞縣知縣。為陳祚明幕主嚴沆內兄子，與周容、章士斐厚。陳祚明康熙元年(1662)三月自京抵家，時王典正擬北上，遂攜詩求贄。陳氏遂借此總評當時西泠詩壇現狀，謂西泠詩壇有二派：其一，以“西泠十子”陸圻、柴紹炳、陳廷會、吳百朋、孫治、丁澎、虞黃昊、毛先舒、沈謙、張祖望為代表，世稱西泠派，論詩追隨陳子龍。《陳忠裕公自著年譜》“崇禎十四年”附錄引《白榆集小傳》：“先舒著《白榆集》，流傳山陰祁中丞之座，適陳臥子于祁公座上，見之稱賞，遂投分引歡，即成師友。其后西泠十子各以詩章就正，故十子皆出臥子先生之門。國初，西泠派即云間派也。”*陳子龍：《陳忠裕公自著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3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569頁。1670年柴氏辭世，陳祚明《哀柴虎臣處士》有“疇昔行吟地，東城委巷間。學詩吾愛雅，求志爾真頑”*《稽留山人集》，第621頁。之句回憶當年情形。順康之際，西泠派重煽復古舊焰，序中“西泠諸子引商刻羽，語語追摹古人”者，即以毛先舒、柴紹炳所編《西泠十子詩選》最典型*(清)毛先舒、柴紹炳輯：《西陵十子詩選》，清刻本。，所選諸作“幾登降王曹，揖讓李杜”*(清)沈昀：《西陵十子詩選序》，《西陵十子詩選》卷首。。陳祚明自稱十七歲即與柴紹炳、陳廷會、毛先舒唱和，又與張祖望為中表親，入清復與丁澎并列“燕臺七子”，故其詩學淵源于云間、西泠一脈，以折衷格調、性靈為旨。

另一派，即胡介、周容、俞泰為代表之“自抒胸臆”者。周容、俞泰為錢謙益推服。周容(1619-1679)字茂三，號鄮山，鄞縣人。康熙十八年，薦博學鴻詞，以死力辭。其生平，全祖望《周徵君墓幢銘》*(清)全主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鮚埼亭集外編》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60至第862頁。、《春酒堂外紀》錄謝泰宗《周茂山傳》所述甚詳。周容論詩貴卓然自立、不蹈襲規摹，其《與張又陶書》稱“仆詩無它，大約字中見血，字外見聲，千古來屈原、少陵后，鄭所南有其性而筆墨鹵莽，于大雅無當焉”*(清)周容：《春酒堂文存》，《四明叢書》第一集《春酒堂遺書》。，與“十子”斂才就格，規模漢唐大異其趣。周容往來武林，與章士斐、王典、俞泰等游處甚歡，以寓公而占西泠詩壇一席。胡介(1616-1664)字彥遠，錢塘人。國變后，棄諸生，隱居河渚。1655年游京師，吳偉業、龔鼎孳等禮遇之，名籍一時。孫治《亡友陸彥龍趙明鑣胡介合傳》：“彥遠死后，其父困乏，亦游燕，死于旅館。紀伯子映重、陳胤倩祚明為經紀其喪焉。”*《孫宇臺集》卷十五。陸嘉淑《胡彥遠傳》稱胡介不屑與陸圻輩為伍：“為古詩，見操觚者學顏謝，輒顰蹙曰：‘何自作苦趣，澹宕頓挫，自有神韻。’近體在隨州、黃州間，文不為八家。每曰：‘今之學八家，何異嘉隆之學史漢。后之視今，且猶今之視昔。高寄遠托，吾盡吾意，不使為俗學已爾。’……陸麗京實執牛耳，獨計不能屈彥遠。余舊序彥遠有曰：‘彥遠不能以一家之文出虎林數十家之上，然以虎林數十家之力，亦不能偃彥遠，而使之為下。’麗京讀之而笑，以為允也。”*(清)胡介：《旅堂詩文集》卷首，清康熙刻本。胡介《前后感懷》作于明亡前夕，觸緒陳懷，“自吐言之志”，*《旅堂詩集》卷一《后感懷序》。祚明稱“五古好胡彥遠介”，當指此。俞泰(1623-1673)字次寅、開文，號牧云，為嚴沆表兄弟，與周容、王典、章士斐皆善，有《滌煙樓集》。《春酒堂外紀》錄王廷燦撰《俞次寅先生小傳》。1662年七月，陳祚明卜居吳山，與俞泰為鄰，謂“我從燕山歸，始卜吳山居。比鄰有俞生(原注：泰)，屣履同襟期”*《稽留山人集》卷九《壽周圯公進士尊人繩翁先生》，第538頁。。俞泰詩名與周容并重，《滌煙樓集》卷首有錢謙益《嘆譽俞次寅》：“錢塘俞次寅者，茂山之友也。次寅詩名獨噪于杭越間，相與斂手推服無異詞。夫次寅、茂山皆余之所嘆也。”*(清)俞泰：《滌煙樓集》，清刻本。

陳氏對西泠詩壇“西泠”派、“自抒胸臆”二派“并好之，不能置也”的通達態度，與《采菽堂古詩選》凡例主張“會王李、鐘譚兩家之說，通其蔽折衷焉”*《采菽堂古詩選·凡例》。，兼容格調、性情兩說之主張可謂桴鼓相應。此序綜評清初西泠詩壇，頗具地域詩學文獻價值，除上述諸人外，又提及多位清初西泠詩人，皆名著一時：嚴沆(1617-1678)字子餐，號灝亭，余杭人。順治十二年(1655)成進士，累仕戶部侍郎。方象瑛《少司農余杭嚴先生傳》：“丙申、丁酉(1656、1657)間，與萊陽宋琬、仁和丁澎、宣城施閏章、陽武趙賓、大梁張文光、同里陳祚明往來唱和，稱燕臺七子。詩文以漢魏初盛唐為宗。”*(清)方象瑛：《健松齋集》卷十三，清康熙刻本。有《顥亭詩選》，1661年嚴津編入《燕臺七子詩刻》*(清)嚴津編：《燕臺七子詩刻》，清順治刻本。。嚴曾榘(？—1700)字方貽，號矱庵，嚴沆子，師事陳祚明。康熙三年(1664)成進士，官至兵部右侍郎，*(清)阮元：《研經室全集二集》卷五《嚴忍公子餐方貽傳》，清道光刻本。其詩“洗盡鉛華，直抒胸臆，而蘊藉舂容，又拈須苦吟者所不能逮”*(清)魏裔介著，魏連科點校：《兼濟堂文集》卷五《嚴方貽詩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24至第125頁。。章士斐(1614—1674)，字淇上，錢塘人，諸生。士斐子藻功，即陳祚明婿，“士斐于古文則尊昌黎，于詩則尚孟郊、盧仝”*《康熙錢塘縣志》卷二十二《人物·文苑》，《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第四輯，上海：上海書店，1993年，第419頁。，有《花隱亭遺集》，今佚*(清)吳振棫輯：《國朝杭郡詩輯》卷三，清光緒丁氏刊本。。徐汾，字武令，號管涔子，仁和人。父徐世臣，字繼恩，與陸圻、柴紹炳等倡登樓社，順治十八年(1661)披緇。生平見孫治《俍亭禪師生傳》*《孫宇臺集》卷十五。。徐汾“少秉異姿九歲通魯論易象，十三熟六經左國，十五通《文選》秦漢百家書，善騷賦，十八耑工詩古文辭”*(清)王晫：《今世說》卷三，清康熙刻本。，有《二十一史徵》《東游日記》《歸槎日記》《游琿春記》等。吳秋，字雁市，章士斐弟子，“十歲能詩，即自負不肯下人，見章士斐遂驚曰：‘是吾師也。’士斐于古文則尊昌黎，于詩則尚孟郊、盧仝，而秋則創為生割排突之調，跳蕩自喜”*康熙《錢塘縣志》卷二十二《人物·文苑》，第419頁。，有《雁山堂集》。查顯，字繼侯，號聲止，一號止庵，為查慎行族侄，與弟查昇(1650-1707)并有文名，曾受知于關中馬如龍，游其幕最久，有《紅蓮詩草》*《國朝杭郡詩輯》卷三。。

四、 《寵壽堂詩集序》

覺庵張先生，予中表宗緒、祖望昆弟之大父行也。張氏固多才，人人懷隋珠抱和璧，名聞乎天下。先生沉深嗜讀書，鍵戶不妄交賓客。既絕意仕進，匿市廛間，于經史無所不窺。熟精文選理，作為五言古詩，引繩墨、步法程，不為晚近固陋就簡及剽竊前人句字貌相肖。大抵根《三百篇》國風小雅之旨，取材于漢魏，其姿致類安仁、士衡，簡而多風、樸而不俚，宛轉而無支蔓，樂易而深厚，優柔而懇至，無論今之作者，自獻吉、景明不能工且純若是，是固宜懸國門傳來者。然先生重自韜晦，賓朋廣坐間，后進少年扼談四始六義，語哞而不衷，先生未嘗置一詞。黃口學語之子，夕有所作，旦以遍示交游，面不知發赤，先生終歲研練，藏草稿笥中，雖宗族子姓不得讀，名固不足炫先生，抑先生為此，獨有以自樂也？柴子虎臣善言詩，又居比鄰，稍得漸窺所撰述，呼其友毛子馳黃共訪之，于是先生名始著。祚明歲壬寅自燕山歸，得見先生述祖德詩一篇，益強索其余，慭然后出。吾郡有詩人如先生，而四方曾不知，矧在異日，非同人不善闡揚名彥，蓋先生蘊櫝藏玉之過也。于是，與馳黃、虎臣略取樂府古詩，共為評論，先生獨不好為近體，味其五言諸篇，無一語肯效顏謝江沈，況太白子昂，又況何李七子。人讀書師古，法太上，不騖多、不貪名，積數十年不衰，故所詣也遠，蓋可易及乎哉？癸卯，余再游京師，閱六月，先生遙函遠達，開帙讀之，皆近詠也，體體悉備，言言工妙，大都蘊藉六朝，包含初盛，寔能移人性情、振起風雅，豈徒能作而已哉？而今而后，使天下后世知所取法，先生其不朽矣！康熙二年中秋日。*(清)張競光：《寵壽堂詩集》卷首，清康熙石鏡山房增刻本。

按：張競光，字又競，號覺庵，“西泠十子”張祖望祖叔。因居鄰柴紹炳，得與毛先舒游，詩名始著。1662年陳祚明自京歸，與競光游處，次年祚明復至都門，競光有《送胤倩》詩相贈*《寵壽堂詩集》卷二十九。。陳祚明《慎齋詩存序》稱“西泠十子以外，張又競競光稱前輩，斐然大雅材也”。其《寵壽堂詩集自敘》稱曾師事陳子龍友、文征明曾孫文震孟(1574—1636)：“先生反復嘆賞，謂余詩追蹤漢魏，遠紹國風。”*《寵壽堂詩集·自敘》。該集摹擬漢唐痕跡宛然，有陸圻、毛先舒、陳祚明諸人評語，張祖望跋：“讀其古歌近體，真不愧前數名家。予同學麗京、虎臣、宇臺、馳黃輩咸共嘖嘖，洵足為西陵之冠冕也。”

五、 《且園近詩序》

山長詩工于自言其情，哀傷憤懣，不能自已，而有言多識博聞，才雄自恣，不能名為何代何家，然固《離騷》之遺意也。古人畏富貴而逃之，若巢許務成之流尚已。若恒人之情，得志則仕宦，失職則隱遁，各因時以成其行。今山長以三十余年前孝廉，屢上公車不第，勉就一氊薄祿，不足以代耕。馬隊非講肆，非仕非隱之身，出處語默，一不遂其意，悲夫！杜工部深傷鄭廣文，然當日之廣文不過貧耳，未始不囂然自得也。居名山水間，吟詩作畫，輕世而肆志，閉門坐大，無一事營其心，故人時時乞與酒錢，兀然一醉，不知有天地萬物，何不泰之有？山長才遠過鄭虔而官同，所遇之時獨有不同者，安得不哀傷憤懣，以斯人有斯遇，而惡能自已于其言？夫尚友古人者，誦其詩，讀其書而見其志，是以貴論世之識也。山長之詩傳千秋而下，必有深傷之者，且如祚明放廢物外之日，久客燕山幾二十年，蹩躠公卿之門，趨走風塵之內，頭須如雪，來日短而還山無期，其不成隱，與山長無以異，同聲者相感，慕類者以悲，對山長終日泫然，不知涕之何從，乃為之序，以明作者之志，倘祚明得附山長以傳，祚之情將于是乎并可見。*(清)王岱：《且園近詩》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5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3頁。

按：王岱字山長，號九青，一號了庵，又號且園，湘潭人。崇禎十二年(1639)舉人。入清，屢試不售。康熙五年(1666)七月，任隨州學正。又順天府教授。康熙十八年應博學鴻詞，不第。二十二年(1683)，遷澄海知縣。卒于官。有《了庵文集詩集》。1673年，王岱仍不捷，《別陳徵君祚明》感其數年所予幫助：“十回下第故人憐，古道如君十九年。”*《且園近詩》卷一，第12頁。王岱論詩“唯識自己真性情所在”*(清)王岱：《了庵文集》卷九《辯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9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87頁。，本于竟陵，而力矯其孤峭幽僻之弊，謂“不若以楚救楚，又不若以古救楚，務期清而不弱，麗不傷靡，一本氣格，以追正始”*《了庵文集》卷一《楚詩匯敘》，第39頁。，以清麗救其纖仄、以氣格振其單弱，頗與陳祚明“會王李、鐘譚二家”相契。陳氏謂岱詩“不能名為何代何家”，似惜其未審格調、體制不純，但仍譽其“工于自言其情，哀傷憤懣”，得“《離騷》之遺意”。蓋陳氏論詩不專辨體尊格，標舉“情與辭”并重，《采菽堂古詩選》凡例云“屢贊諸家以工言情”，此一評詩旨趣亦可驗于該序。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明代學術思想語境下的中古詩歌批評研究(14BZW033)福建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清代中古詩歌批評文獻的整理研究(2012B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