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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香港浸會大學孫少文伉儷人文中國研究所)
舊文體中的新世界
——潘飛聲《海山詞》的價值與特色
林傳濱
上世紀末,學界對近代文學改革運動中詞體的缺席與否展開討論,陳銘、袁進認為近代詞人沒有提出革命的口號,詞逐漸走向衰微*陳銘:《晚清詞論轉變的核心:以詩衡詞》,《浙江學刊》,1993年第3期,第78頁;袁進:《中國文學觀念的近代變革》,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185頁。,張宏生、巨傳友、沙先一和倪春軍則指出近代詞有新語句和新意境的表現,在內容和精神上與詩界革命有所呼應,而民國以后胡適、曾今可、盧前等人也相繼對詞體創作提出改革的意見*張宏生:《清詞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3-372頁;巨傳友:《臨桂詞派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5-197頁;沙先一、張暉:《清詞的傳承與開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28-344;倪春軍:《詞體革命:創作思路與理論建構》,《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31-40頁。。上述學者探討的是詞(舊文體)在近代社會及文學革命(新時代)中的發展(或衰微),論述其創作內容是否反映新時代的事物和社會變化,不過,他們的討論多聚焦在國內詞人,較少關注直接面對新世界的海外詞。
鴉片戰爭以后,西方船艦日益頻繁來華的同時,愈來愈多的國人也因各種機緣遠赴海外,創作了不少文學作品。目前,學界對晚清郭嵩燾、王韜、黃遵憲等人的海外日記和詩文著作早已有所關注,然而除了民國時期的呂碧城之外,對海外詞的討論研究卻不多。早在光緒十三年(1887),廣東文人潘飛聲(1858—1934)*潘飛聲,字蘭史,號劍士,廣東番禺人,曾擔任《香港華字日報》和《實報》主筆,與黃遵憲、丘逢甲、邱煒萲等人往來,晚年寓居上海,與朱祖謀、周慶云、胡寄塵、柳亞子等相過從,有《說劍堂集》《在山泉詩話》《粵詞雅》等著作。就已應德國駐華公使邀請*張德彝:《五述奇》卷1,見《稿本航海述奇匯編》第5冊,北京:北京圖書館,1996年,第65頁。,擔任柏林大學東語學堂教席,旅居期間除了《柏林竹枝詞》《游薩克遜日記》之外,更著有《海山詞》一卷,是筆者目前所見最早編著于海外的詞集。雖然自晚清以來不少人已注意到《海山詞》描寫海外風光的特色,然而它對于審視近代詞體創作發展變化的價值意義卻尚未被關注。相較于國內詞人,《海山詞》是潘飛聲在柏林直接面對新世界的創作,如何將生活周遭的新事物納入舊文體是必須解決的問題。有鑒于此,本文將以潘飛聲的《海山詞》為例,首先介紹其中的海外因素和特色,其次探討潘氏對舊文體表現新材料的創作思考,由此說明海外詞對審視近代文學改革運動中詞學發展的價值意義。
《海山詞》以主題劃分大體可以分為友朋交游、冶游愛情、羈旅思鄉、紀游懷古四類。由于生活環境的異域色彩,潘飛聲在相關作品的創作中,自然而然地呈現了一些特別的趣味特色,亦即“新材料”和“新意境”。
“新材料”是指海外生活經驗中的各種新奇事物。潘飛聲旅居德國,在創作時無可避免要觸及生活環境中有別于國內的新事物,然而在表述時,若直接采用中國對應的文字,則失去了新事物本身的新奇性,況且也未必能輕易找到完全對應、又符合詞譜聲韻要求的現有詞匯,于是如何將海外新事物融入詞體就成為他必然面對的一個問題。
《海山詞》對于“新材料”入詞有兩種取向。第一種是為了體現事物本身的新奇或異域特色,直接音譯或自創新詞,如《臨江仙·記情》:
第二紅樓聽雨夜,琴邊偷問年華。書房剛掩綠窗紗。停弦春意懶,儂代脫蓮靴。 也許胡床同靠坐,低教蠻語些些。起來親酌架菲茶。卻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潘飛聲:《海山詞》,載《說劍堂集》,香港:龍門書店,1977年版,第24頁。
這首詞可能是潘飛聲在柏林“訪妓香閨”*方寬烈編:《二十世紀香港詞鈔》,香港:香港東西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0年,第59頁。所作。詞中“架菲茶”的“架菲”是咖啡的音譯,加“茶”字以表明其性質,而“胡床”是指“沙發”,“蠻語”指“德語”,以“胡”“蠻”點明其西方特性,借用已有的傳統字詞來表達新的意思。這樣的詞語搭配既是作者為描述新的生活環境而音譯自創,同時也為傳統的詞作帶來新的時代氣息,即使掩去潘飛聲赴德國的背景資料,“架菲茶”“胡床”“蠻語”仍能提醒讀者當時作者身處異域的創作背景,也要求讀者由此想象海外的生活情境。
第二種情況是為了遷就詞的文體特色及審美需求,不直接用音譯新詞,而是用中國的傳統詞語、典故來表達新事物,以求融入詞境當中,如《金縷曲·德兵合操日,姚子梁都轉命車往觀,柏林畫工照影成圖,傳誦城市,都轉征詩海外,屬余為之先聲》:
圖畫人爭買。是邊城、晶球攝出,陸離冠蓋。絕域觀兵夸漢使,贏得單于下拜。想談笑、昂頭天外。渡海當年曾擊楫,斬鯨鯢、誓掃狼煙塞。憑軾處,壯懷在。 列河禊飲壺觴載。有佳人、買絲繡我,臨風狂態余在安德定陵河邊酒肆,與諸女史修禊,亦有人寫入圖畫。請纓上策平生愿,換了看花西海。只小杜、豪情未改。自笑封侯無骨相,望云臺、像繪君應待。敲短劍,吐光彩。*《海山詞》,第20-21頁。

除了意譯或借用現有詞匯表達海外新事物之外,《海山詞》的一些作品也表現了一種新的生活體驗,如《菩薩蠻·宿威陵》:
飛車穿過層云濕。長河渡口煙波黑。今夜宿山村。水風寒到門。 蒲桃供淺醉。短燭酣清睡。夢里見煙鬟。吹愁上碧山。*《海山詞》,第39頁。
潘飛聲在這首詞中描寫了坐火車的經驗,以“飛車”描寫火車的快速,更以“飛”字為啟發,將火車的快速夸大為好像在天上飛一樣,可以感受到天上云層中的濕氣。“煙波黑”乍見似乎并無特別之處,可以解釋為河面上的夜幕或烏云,但是也可能是指輪船噴出來的黑煙,這樣的解釋是源于潘飛聲《游薩克遜日記》的記錄。他在光緒十六年四月初六(1890年5月24日)從柏林搭乘火車到威陵,途中經過薩克遜首都得來斯登(Dresden),此時是“戌刻”(約為晚上7點到9點),潘氏“登郭外望,迤連碧河,樓閣云連,燈火潮擁,河水為沸”*潘飛聲:《游薩克遜日記》,見李德龍、愈冰主編:《歷代日記叢鈔》,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7-8頁。,“長河”“碧河”即指貫穿得來斯登城的易北河(Elbe),河面寬廣,兩岸有供貨船客輪停泊之處。由于5月的得來斯登一般日落時間約為晚上九點,如果潘氏抵達時間是在晚上七、八點之際,則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黑”字則未必是指夜幕,而可能是指當時在易北河上往來的輪船釋放出來的黑色煙霧。另外,古人詩詞中描寫煙波多寫“白”或“碧”,很少用“黑”字,如白居易《南湖晩秋》“煙波白浩浩”*(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04頁。,司馬光《送章伯鎮知湖州》“煙波碧四圍”*(宋)司馬光撰,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2冊,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50頁。,即使謝章鋌《酬林二子魚直》有“此時南望煙波黑”*(清)謝章鋌:《賭棋山莊全集·詩集十四卷》詩一,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75年,第773頁。一句,也有它特定的語境,是指當時南方的戰事。因此,“煙波黑”很可能是潘飛聲在途經易北河見到輪船的特定情境下產生的語句,是描寫輪船的黑煙,乍看是普通的舊詞語,實際上表達了新的生活體驗,也為作品帶來不一樣的情境。
《海山詞》除了描寫海外新事物,予讀者新的生活感受之外,還有“新意境”的特色,在此,新意境不只是指新的思想或審美情趣,還是新的世界觀。古人詩詞中的世界視野往往局限于中國或毗鄰的國家地區,時至晚清,西方各國的東來使國人重新認識這個廣闊的世界。潘飛聲由廣州至柏林的旅途中,東南亞、非洲、歐洲各國各地的名字不再是書本上的知識,而是活現在眼前的建筑文明,在柏林期間,他又與日本人井上哲、金井飛卿,印度人杜魯華那沙爾,暹羅人永遠臣等不同國籍人士往來,意圖聯合東亞各國組建興亞會,共謀自強之道。隨著對歐亞各國認識增加,對世界形勢的發展有更為確切的掌握,潘飛聲已經不再是當年僻處嶺南一隅的普通文人,在新的世界觀下,他在反視己身或國家的過去未來時有了不同以往的比對資源,在他的創作中也呈現超越本國意識、反映時代的廣大敘述視野。顏清華《老劍文稿序》曰:
蘭史遠游歐洲,旅居德國四年,威廉第一之偉績,畢士馬克之大猷,如何而轉弱為強,如何而以小敵大,如何而內治,如何而外交,皆一一身履其地而目覩之,提綱絜領,掇其國之大政,與耳食途說者迥不侔。……蘭史負經濟才,十年前嘗上書于當道矣,廣鐵路以通地利,聯南洋以固藩籬,籌邊隅以防俄,練海軍以懾倭。秉國鈞者,茍將其說而行之,于邊功外交已得過半。*見潘飛聲:《老劍文稿》卷首,載《說劍堂集》(25種本),光緒刻本。
潘氏赴柏林任教時,正值德國最強盛的時期。1871年,普魯士先后擊敗奧匈帝國和法國兩大歐洲強國,統一德意志地區建立德國,由德意志邦聯的小國一舉躍升為歐洲大陸最強大的國家。與此同時,清朝對外戰事是屢戰屢敗,內部又有太平天國和捻軍之亂,從天朝上國淪為半殖民國家。潘氏在柏林親身體會到德國的文明富強,相較于國內的內憂外患、積弱不振,更加感受到兩者之間的強弱懸殊,德國從弱到強的歷史經驗對他有很大的啟發,是他反思和改革清朝政治的范例,其《歐洲各國論》《德意志學校說略》《德意志兵制兵法譯略》《興亞會序》等文章*以上諸篇皆見于潘飛聲《老劍文稿》。或勸諫為政者借鑒德國政制對中國進行改革,或審時度勢描繪出歐洲各國的政治形勢和未來發展,更提出聯合東亞各國自保的策略,這些都是海外生活對他的刺激和幫助。
除了上述政論文章之外,潘飛聲《海山詞》中的部分作品同樣因為新的世界觀及對德國歷史的認知呈現出新的意境,如《滿江紅·博子墪譯言橡樹林也,有布王富得利第二離宮,風亭雪閣,數十里相望。大河灣環,明湖迤邐,山光水色,蒼翠萬重,為布魯斯第一佳山水》:
如此江山,問天外、何年開辟。憑吊古、飛橋百里,粉樓千尺。鄰國終輸甌脫地,名王不射單于鏑。看離宮、百二冷斜陽,蒼蒼碧。 葡萄酒,氍毹席。撓飲器,懸光璧。話銀槎通使,大秦陳跡。左纛可能除帝制,軺車那許遮安息。待甚時、朝漢筑高臺,來吹笛。*《海山詞》,第33-34頁。
博子墪即波茨坦(Potsdam),在柏林西南;布王富得利第二即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又稱腓特烈大帝,在位時加強軍事力量,出兵奪取奧地利西里西亞,瓜分波蘭獲得西普魯士*陳永正選注:《嶺南歷代詞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67頁。,是普魯士歷史上甚有作為的皇帝;而離宮即指無憂宮(Schloss Sanssouci)。
雖然這只是一首紀游懷古詞,然而詞中所游的是普魯士皇帝的離宮,懷想的是德國、中國的古今。詞上片寫潘飛聲前往博子墪游賞,親見普魯士離宮的繁華,有“飛橋百里,粉樓千尺”,進而聯想到當年腓特烈二世強政勵治、擴充版圖的風光歷史。下片由西歐器皿聯想到漢代出使西域時中國的強盛,“葡萄酒,氍毹席”曾經是漢代珍視的西域進貢之物,此時則是潘氏柏林日常生活中的用品,然而詞人由此所發想的卻是千多年前的大漢盛世,今昔對照之下,生出不知何時清朝再次富強,使西方諸國“朝漢筑高臺”的感慨。這首詞不單是潘飛聲的紀游見聞,其情感思緒更在中、德歷史之間來回往返,作為一名擁有悠久歷史文明、但現在卻淪為半殖民國家的國民,潘氏面對眼前德國離宮的金碧輝煌,古今、中外的強弱對照,詞人羈旅異地的哀傷,國事日艱的嘆息,這些繁雜的情感思緒不僅加深了作品的內涵,更呈現了新的意境,在以往的詞中少見。
又如另一首紀游懷古詞《浪淘沙·登石門》:
匹馬破蠻煙。倚劍峰巒。雨晴天外好看山。想見夸娥來裂石,劃此孱顏。 壯志任投閑。射虎空還。元帥曾出鐵門關。誰續西游編手錄,醉墨斕斑。自注:元史,太祖收印度兵至鐵門關,耶律楚材勸還。*《海山詞》,第40頁。
當時,潘飛聲游覽薩克遜的石門天險,見到眼前山勢的巍峨險峻,不禁心生感慨,繼而聯想當年成吉思汗西征的豐功偉業,引發一番思古豪情,卻也對自己現在羈旅海外心生悵惘。這首詞的現實空間雖然只是薩克遜,然而時空跨越于古今和歐亞大陸之間,思緒神游于成吉思汗西征的時代,將古今中外都挽合在一起。
以上兩首詞的時空背景都是空前的遼闊,其世界觀也不再限于中國或東亞一地,而是包括歐亞兩大洲。在古今對比方面,以漢朝、元朝時中國武功的強盛,對照現在清廷對外戰事的連連失利;在中外對比方面,又以普魯士的崛起,對比清廷的日趨腐朽。這兩首詞不但有豪放之氣,而且是針對時事興發感慨,雖然身處海外遠離家國,然而德國之行卻給予潘飛聲更開闊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在敘述當前時局、抒發個人感慨時,自然地營造出更大的時空背景作為襯托,不僅體現了一個晚清中國文人在歐洲強國的生活感受,更將歐亞大陸的時空、歷史連接在一起,在古人視為小道、詩余的詞中呈現出具時代意義和廣闊深厚的新意境。
《海山詞》描述了潘飛聲身處德國的生活情感,在論述其海外詞特色時,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即其對舊文體表現新材料的思考與中國近代文學改革運動是否存在某種聯系。
早在明清之際,已有西方傳教士和商人來華傳教經商,湯若望、南懷仁等傳教士更成為朝廷官員,一些新奇的西方事物也隨之傳入中國,如康熙皇帝十分喜愛的自鳴鐘等,也有一些文人嘗試將這些新材料寫入詩詞當中,如納蘭性德的《自鳴鐘賦》寫自鳴鐘的種種功用特色,陳維崧《滿江紅·贈大西洋人魯君,仍用前韻》寫外國人講話“怪怪奇奇,咄咄甚、砈砈出出”,但是醫術十分高明,“能醫卻笑神農苳”*(清)陳維崧著,陳振鵬標點,李學穎校補:《陳維崧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06-1207頁。。雖然西方傳教士在清初已經來到中國,然而他們在華的活動受到限制,大多集中在澳門、廣州和北京,西方新事物也不是國人日常可以接觸到的,當時文人也只是以一種嘗新的想法將新材料寫入詩詞當中。直到鴉片戰爭之后,清廷開放門戶,外國船艦由沿海港口逐漸深入到內陸地區,與此同時,大量西方新事物、思想涌入并且逐漸遍及整個中國,在政治、社會、文化等多方面都造成重大的沖擊,文學創作亦未能例外,文人無法再用偶一為之或嘗新的心態去面對西方新事物,而是必須思考如何使用舊文體書寫新材料、新時代:是要避用新詞匯,保留舊文體的語言風格?還是突破文體的傳統框架,尋求新的敘述方式?
在十九世紀末,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人士在提出政治維新變法的同時,對詩、文、小說和戲曲提出改革的口號,這些改革口號固然有政治上的考慮,但也響應了晚清文學界面對的如何用舊文體表達新材料的問題,從而拉開了近代文學革新運動的序幕。
在1896—1897年間,夏曾佑(穗卿)、譚嗣同(復生)的新詩體創作嘗試可以視為晚清文人對于新材料入舊文體的第一種取態,梁啟超對他們當時的創作有這樣的描述:
蓋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挦撦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吾黨數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而復生亦綦嗜之。……其《金陵聽說法》云:“綱倫慘以喀私德,法會盛于巴力門。”喀私德即Caste之譯音,蓋指印度分人為等級之制也。巴力門即Parliament之譯音,英國議院之名也。又贈余詩四章中,有“三言不識乃雞鳴,莫共龍蛙爭寸土”等語,苛非當時同學者,斷無從索解,蓋所用者乃《新約全書》中故實也。*梁啟超著,吳松、盧云昆、王文光、段炳昌點校:《飲冰室文集》第6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816頁。以下引用一律簡稱為《飲冰室文集》。
以夏曾佑和譚嗣同為代表的新詩體創作標榜以新名詞入詩,對于西方的新材料是全面接受的,不避忌在詩歌中直接使用歐洲語句和思想,直接以音譯新詞和圣經典故入詩,如“巴力門”是Parliament(英國議院)的音譯,“三言不識乃雞鳴”則是用《圣經》中彼得在雞鳴天亮前三次否認認識耶穌的典故。雖然他們的創作將新材料直接化生成新詞匯帶入舊文體當中,表達了新的內容思想,然而梁啟超認為這并不是成功的方法,他在《夏威夷游記》中說:
夏穗卿、譚復生皆善選新語句。其語句則經子生澀語、佛典語、歐洲語雜用,頗錯落可喜,然已不備詩家之資格。*③④ 《飲冰室文集》第3集,第1826頁。
幾年后,又在《飲冰室詩話》批評二人詩作“漸成七字句之語錄,不甚肖詩矣。”*《飲冰室文集》第6集,第3816頁。梁氏認為夏、譚二人新詩體嘗試以新語句表達新內容思想值得肯定,但他們在解決書寫新材料的問題時也使舊文體失去了原本的風格特色,新詩體不像是古典詩歌,更像是容納新語句的文字工具。
1899年,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提出“詩界革命”時指出了第二種取向:“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后成其為詩。”③梁氏認為在內容方面不必避忌新詞匯,要追求新意境,以求反映新事物和新時代精神,而要求古風格則是一種尊體意識,是對夏、譚二人新詩體創作的改進,強調在用舊文體表現新材料的同時,需要關注文體本身的古典特色。“古人之風格”是“詩界革命”口號中接合新材料和舊文體的重要橋梁,然而,梁啟超在提出以“古人之風格”補救新材料入舊文體的同時已經意識到新語句和古風格之間的沖突:“新語句與古風格,常相背馳。公度重風格者,故勉避之也。”④在梁氏看來,舊文體中如果包含太多的新語句,難免會出現像夏、譚的新體詩失去舊文體特色的問題,新語句和古風格實際上未必能完全融合,即使是黃遵憲,也只能勉避新名詞以求保存古典詩歌的風格特色。因此,在后來寫作《飲冰室詩話》時,梁啟超已經放棄了對于新語句的要求,更加重視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理念:
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茍能爾爾,雖雜一二新名詞,亦不為病;不爾,則徒示人以儉而已。*《飲冰室文集》第6集,第3817頁。
梁氏認為“詩界革命”的實質并不是一味堆積新名詞,而是要有新意境,同時保存詩歌的風格特質,新名詞至此已經可有可無。
簡而言之,近代文學改革運動對新材料入舊文體產生了一些嘗試和討論。第一種取態是夏曾佑、譚嗣同的新詩體創作,在舊文體中直接引用新名詞和西方典故,在表達新內容的同時,難免出現失去古風格的缺陷。第二種是梁啟超的“詩界革命”,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考后,梁氏最后選擇了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方式,對新名詞雖不避用,但強調保存舊文體本身的風格。在了解近代文學改革運動對新材料入舊文體的思考和嘗試后,我們可以發現,早在他們之前,遠在德國的潘飛聲已經在詞的創作上面對相同的問題,而他和梁啟超不約而同、并且更早地采取了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方法。
比起生活在國內面對新材料逐漸涌現的文人而言,旅居德國的潘飛聲更切身地體驗著西方的新文化、新事物,也更難以避免舊文體描寫新材料的問題。正如上文所述,《海山詞》中不乏描述新材料的作品,其中雖有直接音譯入詞之作,但是更多的還是借用或變化舊有詞匯、典故來表達新的意思,使新事物自然地融入詞中而不會破壞文體本身的風格。如《洞仙歌》(電燈妒月)以“檀槽聲”借代歌劇的音樂*《海山詞》,第20頁。;《壽樓春》(向瓊樓開筵)以“晶球”指電燈,“湘弦”指洋琴,又以“東瀛舊侶,西海群仙”寫日本友人和歐洲美女*《海山詞》,第23頁。;《羅敷艷歌》(玻璃亭子明如水)中的“玻璃亭子”實指“溫室”,潘氏于詞后更有詳細解說:“此園所得數莖為玻璃圓屋以護風露,又以銅管注熱水其中,使溫暖如中土地氣。”*《海山詞》,第32頁。以詞為媒介向讀者介紹溫室這種西方新事物。這些詞作既表達潘氏身處海外的生活體驗及新事物,同時又顧全了詞體本身的語言風格。
潘飛聲對新材料的敘述方式除了可能是出自對中國讀者認知接受上的同化需要,或是詞體音韻上的限制選擇,同時也與他對詞體表現方式的思考有關。潘飛聲的文學思想論述多是在返國后所作,1905年,他開始在香港《華字日報》上刊載《在山泉詩話》,其中曾經轉載梁啟超《飲冰室詩話》刊登的狄葆賢(字楚青)的一首七律,并作出以下的評價:
其所作有七律一章云:“又見東風拂耳過,任他飛絮自蹉跎。金輪轉轉牽情出,帝網重重釀夢多。珠影量愁分碧月,鏡波掠眼接銀河。為誰竟著人天界,便出人天也奈何。”全用新理想,卻有意味可尋,與譚壯飛之滿紙硬銅怪鐵,不成一器者,正自不同也。*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卷3,第1628頁。
不知道是趣味相投,還是受到了梁啟超的影響,潘氏也對譚嗣同大量引用新名詞的新詩體創作提出批評。他認為狄葆賢的詩歌雖然借用佛經詞語,如“金輪”、“帝網”和“人天界”,在體現新意境的同時仍有古典詩歌的意味可以咀嚼,而譚嗣同的新體詩則截然相反,譚氏在以新名詞表現新事物時未能兼顧舊文體的風格特色,只留下生造硬砌的弊病。
此外,潘飛聲又認為以新材料入舊文體,最好還是采用傳統的表現方式。潘氏《在山泉詩話》對梁啟超評價狄葆賢《泊長崎有感二絕》“以美人喻中日兩國,不著一字,感愴甚深”深表贊同*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卷3,第1628頁。,稱許狄氏寫新材料時,善用比興手法,既有新意境,又有古風格,感慨愈深。而這種重視新意境和傳統表現方式的思考同樣反映在潘飛聲的創作實踐上,《海山詞》的大部分作品正是用現有詞句或典故表達新材料、新意思,音譯新詞只是偶一為之,更多作品都能兼顧詞體本身的語言風格。
然而,使用傳統表現手法也可能導致詞作真實情境難以明白的問題,一旦掩去作者的前序、自注和寫作背景,讀者恐怕難以從傳統詞句、典故中讀出當時作者身處的海外情境。這樣的問題確實出現在《海山詞》的部分詞作當中,如《高陽臺·蕪亞陂女子越梨思所居第五樓,鏡屏琴幾,位置如畫。檻外綠鸚鵡,能學語喚人。余兩宿其中,繡榻明燈,曾照客夢。而夢中思夢,轉難為懷,題此詞,疥其壁,亦足見回腸蕩魄時矣》:
簾卷花痕,屏開雪影,有人樓外偷憑。密語些些,等閑忘了深更。娉婷心似纖纖月,照閑愁、又照閑情。慰飄零,細酌銀瓶,細攏銀箏。 年來孤閣聽秋雨,問綺懷誰訴,冷枕寒燈。一夕溫存,消他暖熨吳綾。鸚哥解喚傷春客,護梨魂、曉夢休驚。記香盟,如此分明,如此凄清。*《海山詞》,第17-18頁。
這首詞是潘飛聲記與歐洲女子的艷情之作,詞中從女子房間中的裝飾寫到二人之間的情感。然而,女子和房間的西方特色在這首詞中消失了,剩下的是被潘飛聲中國化了或者說是考慮詞體風格后經過選擇的語言,德國房間、歐洲女性以及作者和異國女子的情事完全以古典詩詞的語言風格呈現,如果將詞的序和寫作背景抹去,將之置于秦觀、柳永等人的作品中,幾可混人耳目。
不過,這樣的表現方式選擇或許與作者想要表達的主要情感相關。潘飛聲學詞是由納蘭性德和郭麐入手,其《粵東詞鈔三編序》云:
飛聲少時稍學為詩,于詞則未解聲律也。嘗讀先大父《燈影詞》,擬作數首,攜謁陳朗山先生,先生以為可學,授以成容若、郭頻伽兩家詞,由此漸窺唐宋門徑,心焉樂之。*潘飛聲:《老劍文稿》,第82頁。
納蘭和郭氏的詞作皆以抒發性靈為主,潘氏在學習過程當中自然也接受了這種思想,對他而言,詞作最重要的就是表達個人性情。因此,他對當時詞人模仿夢窗詞風、大量使用生僻典故以致詞意難明的現象有所批評:
詞者,詩之余,蓋長短句之變格耳。大凡清辭麗句,慷慨高歌,必有意思以運之,性靈以出之,雅而不俚,真而不偽,方成一己之詩,即詞又何獨不然。邇日詞學大興,代有作者,然以描摹草窗、夢窗二家最多,晦澀生強,至不可讀。*潘飛聲:《劉廉生詞集序》,《詞學季刊》,1933年第1卷第2號,第193頁。
他認為詩詞創作必須要有自己的意思,抒發個人性靈,追求詞風典雅和情感真摯,批評時人一味模仿吳文英詞,不以抒情達意為主,刻意使用生僻典故,造成詞意“晦澀生強,至不可讀”的問題。了解這一點之后,在解讀《高陽臺》(簾卷花痕)時就可以明白作者在詞中實際想要表達的未必是海外的艷福奇遇,而是個人的私密情感,既然已有序作為背景說明,那在正文中就不用再刻意突出異域女性及閨房的特殊不同之處,更重要的還是當時歐洲女子對他心靈的撫慰,以及二人分離后,自己對這段情感的追憶:“記香盟,如此分明,如此凄清。”
綜合而言,潘飛聲對詞體創作方式有以下的思考:第一,舊文體不必避用新語句,但在表述新事物時,不能生砌硬造歐化新名詞,而是應該兼顧文體本身的特色,善用比興等表現手法,這就是梁啟超所說的“舊風格含新意境”;第二,文學創作以抒發個人性情為主,運用典故時不宜用生僻澀典,使本意難明。
在了解潘飛聲和近代文學改革運動對舊文體書寫新材料的思考和創作實踐后,我們可以知道潘氏和梁啟超的看法是完全相同的。在海外的生活環境和國內大量新材料不斷涌現的背景下,他們都抱持開放的態度,實踐或提倡“舊風格含新意境”的理念,在創作上追求不避用也不堆砌新名詞,重視舊文體的風格特質。雖然,潘飛聲《海山詞》的出現是在梁啟超“詩界革命”提出前,對于新材料入舊文體的問題有自己的創作實踐,也呈現出具有“新意境”“新材料”和古風格特色的詞作,但應該認清他更多的思想論述是在“詩界革命”之后才提出,因此,在近代文學改革運動探討“新材料入舊文體”的問題上,潘飛聲是早期的創作實踐者及后期理念上的認同呼應者,而不能認為他比梁啟超等人更早提出了具體的文學理論。
在潘飛聲赴德國四十余年后,他的這種舊文體書寫新材料的創作取向仍然在另一位海外詞作者呂碧城的作品中得到回響。雖然呂碧城經過了白話文運動的洗禮,然而在運用詞(舊文體)表現海外情景時,她和潘飛聲一樣,不約而同地采取傳統的敘述方式,用舊有的意象典故描述西方新事物,使其融入于詞體當中又不覺突兀。在《念奴嬌·游白瑯克Mont Blanc冰山》(靈媧游戲)中*呂碧城著、李保民箋注:《呂碧城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2頁。,她以“晶屏”“巫峽”寫瑞士雪山之美,以“飛車”指高空纜車,自注云:“電線懸車,掠空而行。”*《呂碧城詞箋注》,第164頁。以“飛”字表達纜車懸空而行的特點。在《玲瓏四犯》(一片斜陽)中*《呂碧城詞箋注》,第168頁。,她寫自己游覽意大利佛羅羅曼Fororomano的市場遺址,由眼前的殘垣敗壁聯想到過去的羅馬帝國(大秦),進而想到周穆王訪西王母的典故,由此將中國和意大利的歷史連接起來,同時又抒發了對時移勢易的感慨。呂碧城與潘飛聲一樣,在采用現有詞匯和典故敘述新的海外經驗時,經常會使用小序和自注為讀者提供解讀的寫作背景,從而彌補了新材料融入舊文體后實際情境不明的問題。
也許從整體上而言,潘飛聲和呂碧城的海外詞并沒有完全突破傳統框架,但在內容意境上,他們以舊文體描寫海外新事物和生活體驗,表現新的世界觀和廣闊的書寫語境,展示了詞在描述海外事物的可能性及創造力。近代海外詞以及其他海外文學值得研究的不只是當中書寫了什么樣的風景或新事物,而是新的生活環境、新的世界視野對他們的心靈及思想造成怎么樣的沖擊,就像德國之行賦予了潘飛聲新的世界觀,讓他從另一個廣闊的敘述視野反思國內形勢,創作出突破國內文人及反映時代的作品。另外,就時間點而言,潘氏在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文學改革運動之前,已經于創作上實踐了梁氏所提倡的“舊風格含新意境”的改革思想。無論潘氏在當時是否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詞學思想,無可否認的是他并沒有革新詞體的意向,即使在“新材料”和“舊文體”的問題上,比梁啟超等人更早的有所思考和實踐,但晚清詞界并沒有因此產生大范圍和有影響的改革。如果對比潘飛聲和呂碧城的詞作,會發現在晚清民國社會、政治和文學出現翻天覆地變化的四十年間,詞即使在內容意境上有很大的擴充,然而在表現形式方面卻幾乎沒有絲毫的改變。在新文學運動以后,舊文體的創作地位逐漸被新文體取代,即使還有一些文人學者探討詞體創作的改革問題,然而更多的新一代作者似乎已不再關注舊文體如何反映新材料、新時代的問題。詞體創作的衰微也許不是因為它沒有提出革命的口號,也不是因為它無法反映新時代的變化,而是它與所有古典文學樣式一樣,在新文學運動的驅逐下,成為邊緣的書寫文體,再也難以回到創作主流的中心地位了。
(作者單位:香港浸會大學孫少文伉儷人文中國研究所)